是啊,钟娘子除了曾该是逆王的王妃外,实则与这一场叛乱并无太大干系,只是众人听了那檄文中所言后,便都觉逆贼叛乱,都是为了她这个红颜祸水,可檄文里,分明还列了诸多其他叛军起兵的缘由。
裴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众人的表情,知不少人已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便又道:“难道这时候将钟娘子送回逆王身边,叛乱便会停止吗?”
话音落下,将士们皆是一愣。
其中一个想了想,迟疑道:“恐怕……不会停止……谋反叛乱,历来都是要夺权篡位的,哪里会只要一个女人……”
旁边众人听罢,纷纷觉得有道理。
裴济扯了扯唇角,冷道:“昔日吴越之争,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兼以美人计惑吴王夫差,致夫差终成亡国之君。后世诸人不乏将灭国之缘由归咎于美人计之上,可细想,若夫差贤明,如何会连年征战,使国库空虚,又如何会放虎归山,对韬光养晦,日益壮大的越国视而不见?究其原因,多在夫差。”
“什么人,才会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旁人身上?唯有无能之人。”
“狼子野心之人明知叛逆之举当不为天下所容,这才要拿无辜的女人做借口!”
他字字清晰,句句有力,深深打在将士们的心坎上。
方才发问的那个将领蹙眉想了半晌,忽然猛一拍大腿,道:“将军说得不错,统统是借口罢了!我等糊涂,竟轻易就被人搅乱了理智!”
“嗯,如今想明白了便好,别被他人牵着鼻子走。这天下,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战乱而受牵连。”裴济望一眼面色都已变了的将士们,道,“若都想清楚了,便休整半刻。半刻后,出发支援蒲津渡!”
……
另一边,丽质在石泉等人的护送下,与大长公主一路往东南向快马加鞭行去,一直到傍晚的住处,中间不过歇了两回。
因不想暴露行踪,他们未住驿站,而是挑了城中最寻常的逆旅暂居。
逆旅皆是民间百姓自营的,自然比不得宽敞舒适的驿站,即便已挑了最好的屋舍,也不过是比她们平日所居的寝室旁的侧间稍大些罢了。
丽质倒不挑剔,只让店家洒扫干净,便转身替身旁手指不能动弹的青栀披了件御寒的外衫。
一旁的大长公主望着她的动作,默不作声。
白日里,二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她仍是不大喜欢这个钟三娘,只是昨日太过难受,没时间多想,今日坐在马车里,这才慢慢回忆起儿子看这位娘子的眼神。
知子莫若母,他哪里只是愧疚与同情?分明眼里心里都已装满了那位娘子!原来她这个一向谨守分寸的儿子,竟也会将心思动到有夫之妇身上!
可想起他的那句“是我冒犯了她”,大长公主一时不知该怪她太过美艳,还是怪儿子未守住底线。
两人在庭中不过逗留片刻,便各自进屋进食梳洗。
因走得格外匆忙,大长公主不过捡了些御寒的衣物和手炉等,其余日常使用的缺了许多,正愁没有净面沐浴用的澡豆。
昨日在军中,条件简陋,她又无心其他,捱一捱便过去了,到今日,实在有些难熬。
可眼下天已黑了,此处小城不比长安,入夜前,商贩们便已早早离开,根本无处可买,况且,她也未带什么银钱。
舒娘正要去出屋向店家问一问,便见春月捧着东西过来,笑盈盈道:“小娘子让奴婢送些澡豆、面脂和手药来,路上行得匆忙,条件简陋,请贵人多担待些。”
“放下吧。”大长公主看一眼她手里一应俱全的东西,不由愣了愣。迟疑了片刻,待春月要离去前,才又道了声“多谢”。
作者有话要说: 离完结应该是不远了,但具体还有多少章我也说不准。感谢在2020-11-13 23:53:44~2020-11-14 23:56:4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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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囊
屋门重新阖上, 大长公主皱眉望着放到案上的东西,出神不已。
“殿下——夫人怎么了?”舒娘仍不习惯改了这称呼,出口便要补救。
大长公主摇摇头, 取了澡豆就着她捧来的水净手:“没什么,这样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都已备齐了……”
舒娘看了她一眼, 顿时明白了。
变化生得突然, 谁也不能预料,而钟娘子竟能将一切都收拾妥当,显然是早有计划。再联想起早已探好的路和除石泉外一同护送她们南下的仆从, 恐怕也都是裴济事先就安排好的。
“哎, 我就觉得这个钟娘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大长公主目露忧色,“她待身边两个婢女倒是极好, 也不知三郎是怎么打算的……”
舒娘将热汤送上来,腾腾的热气一下便弥散开来。
“三郎定已有主意了, 他素来都教人放心, 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大长公主没再说话,只执勺饮了两口热汤, 到底怀着心事,仍觉悲伤, 只饮了几口,感到浑身热起来, 便放下了。
她解开脖颈处紧紧围着的一圈兔毛围脖, 捧在手里抚了抚,忽而笑了声:“若教他父亲知道他如此,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呢。”
这一圈围脖, 是去岁到骊山围猎时,裴琰打回来给她的。
舒娘瞥一眼那围脖,又观察她的神色,跟着道:“三郎一直是好孩子,从小到大,也没见相公真的责骂过几回。况且,有夫人在,相公哪里会真的发怒?”
大长公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仍带着笑意,眼眶却慢慢红了,掉下几滴泪来,砸在柔软的兔毛上。
“他还没见到三郎成家呢。”
舒娘忙将那围脖取走,将已年过四十的大长公主像个孩子似的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殿下若难过,咱们哭一会儿就好了……”
……
扶风驿站中,气氛有些僵持。
李景烨浑身发抖,惨白着脸坐在座上,紧抿着唇,满目愠色地望着眼前的杨敏驰等人。
不过才一日,他便像又虚弱了大半,越发无力。
“杨刺史,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杨敏驰的目光在屋里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竟半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挺直腰板道:“陛下,臣可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正是还记得臣是大魏子民,才不得不请陛下将贵妃交出来,否则,外头的十万将士可不一定会听臣号令。”
“你!”李景烨凹陷的面颊上因愤怒而浮起红晕,脑中的晕眩轰鸣感也似浪涛一般侵袭而来,“得寸进尺!朕已说过,贵妃不在军中,你们还要如何!”
杨敏驰冷哼一声,满脸都是不信。
人人都知道天子宠爱贵妃,出逃也将她带上了,怎偏他来后,却说人不在军中?陛下如此语焉不详,光凭一句话,便要回绝他们先前的要求,这教他的面子往哪儿放?
须知他能集结来那些散乱各处的队伍,凑成这一支七零八落的援军,便是靠着先前放出要请陛下杀贵妃以慰天下臣民的话。
乱局中,人人都愤怒不已,只缺一个发泄仇恨的方式,他便是替大家寻到了个泄愤的办法罢了。
萧龄甫在旁看了许久,这时候才慢慢上前,冲杨敏驰道:“杨刺史稍安勿躁,贵妃如今,的确已不在军中了。就在杨刺史的援军来之前,河东节度使裴济裴将军,不顾陛下反对,将贵妃带走了。”
杨敏驰闻言一愣,仔细回味着他的话,这才明白陛下为何不愿明说——贵妃竟被臣子带走了,那臣子,似乎还是陛下的表弟!
即便是普通的男人,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更何况是天子?
想到这儿,杨敏驰竟对那座上只见过几回的年轻天子生出几分同情和嘲意。当初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亲弟弟手里抢来的女人,到头来还不过是和江山一样守不住。
这天子当得着实窝囊!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阴沉地望着萧龄甫,“我只管让我手下六万多人满意,他们可只有满意了,才能听话。”
萧龄甫道:“将士们都是一心为了大魏,这份忠心,陛下自然是明白的。贵妃虽不在了,可还有其他人在啊。”
他说着,冲守在门口的萧冲使个眼色。
萧冲心领神会,当即挥手,命手下的金吾卫押着四个人进来,竟是钟承平、杨氏夫妇与钟灏、钟妙云兄妹。
那几个人皆被塞着嘴绑着手,形容狼狈,早不见了从前的体面,一进屋便惊恐地四下张望,待对上杨敏驰阴森的目光,便忍不住挣扎起来。
萧冲抬起脚便冲钟灏小腿上踢去,踢得他扑通跪倒在地上,呜呜呼痛。
“都老实些!”
“这是?”杨敏驰一番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妙云年轻美丽的脸上。
萧龄甫上前两步,指着钟承平夫妇道:“此乃钟贵妃的叔父与叔母,陛下亲封的秦国公与秦国夫人,这一个,是贵妃的堂兄,秦国公之子。”
“至于这一个,”他将目光转向妙云,面上露出讥讽的笑,“是贵妃的堂妹,秦国公之女,陛下亲封为英国夫人。”
“英国夫人?”杨敏驰一愣,随即想起了几个月前听说的传言,“原来这就是那个还未出嫁,便做了‘夫人’的钟娘子,果然生得极美。”
他肆无忌惮打量的眼神在妙云身上不住逡巡,令妙云惊恐不已,下意识抬头,用一双泪眼哀求地望着御座上的李景烨。
李景烨青白的面孔闪过几许复杂的厌恶与憎恨,似乎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张与丽质有三分相似的脸庞:“好了,朕乏了。杨刺史,明日,朕要启程南下,你自看着办。”
杨敏驰自也敬天子,见了钟家的人,不再咄咄逼人,当即行礼,命手下押着几人往军营去。
“这一个钟娘子生得这么美,难怪陛下与逆王都要抢。”
萧龄甫背手行在一旁,闻言似笑非笑道:“这一个,的确与贵妃有几分相像,可论美色,仍不及贵妃的一半。”
杨敏驰惊讶地瞪眼:“这还及不上一半?”
旁边押人的手下忍不住在妙云身上摸了一把,垂涎道:“便是这一半,也不同寻常了,兄弟们行走在外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妙云被摸得又惊又怒,忙要往旁边躲,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便又被扯着绳索拉回去了。
“杨刺史,弟兄们已许久没见过女人了,好容易见着一个,还是这样的——”那人腆着脸冲杨敏驰暗示。
杨敏驰心里也有些意动,瞥一眼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萧龄甫,不由阴笑一声,道:“既然都交给咱们处置了,自然没那么多顾忌,先留着这个小娘子,待杀了那几个,再来好好处置她。”
二人的对话落在妙云眼里,令她浑身冰冷,惊惧不已,求生的本能让她想要逃开,却仍被扯着带到数万人聚集的军营里。
眼前是黑压压一片的人头,每一个都面目扭曲,拿或贪婪,或愤怒的眼神紧盯着她,数万张嘴爆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的父母与兄长,却见他们早已被人踢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三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手举大刀,随着人群中的声浪就要落下。
“杀了他们!”
“姓钟的该死!”
“杀!杀!杀!”
潮水一般激愤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妙云渐渐喘不过气来。
大刀上森冷的银光在太阳下格外耀眼,一下刺进她的眼里,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初的那一场中秋宫宴。
那一日,大明宫里金碧辉煌,亮如白昼,无数宾客欢呼着,如痴如醉地望着高台上美如仙子的贵妃翩然起舞。
那时的她仰望着台上的人,只希望这辈子也能如此风光无限,万众瞩目。她哪里知道未来的世道会大变至此呢?
可惜,后悔已来不及了,她也不屑后悔。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走到了末路,便再没别的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