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知望仙观建于大明宫中太液池畔的山坡之上,寻常皆是宫中女子才会来此。
即便钟三娘成了睿王妃,入了宗室籍,也断没有到宫中修行的道理。
皇帝哪里是要给弟媳下马威?分明是也看上了这位万里挑一的美人,想据为己有!
只因不好当场强夺,方才想了这等迂回的法子。
何元士按下心中感叹,侧目看一眼香炉中即将燃尽的香,轻声提醒:“陛下,时辰已到,该回去了。”
床帐之中,李景烨静了静,凝望着仍昏睡梦魇的丽质。
此刻才过酉时,正是该享良辰美景的时候,他却不得不同美人作别,独回宫院中去。
李景烨俯下身去在丽质绯红未消的面上轻吻了下,只觉唇齿间触碰的肌肤似牛乳一般滑润,微扬声道:“知晓了,待丽娘醒来再走。”
何元士自不敢再催,只轻轻退回屏风外。
床上仍昏睡的丽质似有所觉,缓缓睁开双眸,待看清眼前的年轻男子,下意识问:“陛下怎还未走?”
她在望仙观中幽居已有三月。
一月前,皇帝实在按捺不住,开始隔三差五出入此处,却从不敢留宿,戌时之前定会赶回内廷去。
李景烨拿着巾帕替她掖汗的手倏然顿住,脸色也渐渐阴沉下。
“丽娘,你便这般盼着朕离开?”
丽质浓密眼睫颤了颤,掀起一双氤氲着水雾的乌眸睨他一眼,先是一言不发便转了个身,半撑着酸软的身子起来,待撩开纱帐,背对着他坐到床边,方幽幽道:“妾不敢。”
嗓音轻软,语调幽幽缠缠,仿佛含着无限屈与怨,听得人心尖酸软。
李景烨方才已被她那一瞥勾得失了魂,又见掌中芙蓉面倏然远离,正觉怅然若失,不由追眼望过去。
美人逆光而坐,明黄色的烛火恰透过她玲珑身段照来,自背后看时,那一段段婀娜曲线间,竟隐隐泛着暖融融的光泽。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三月前在婚仪上初见她那日。
便是这样的风情,教素来端方持重的他连步子也挪不动,差点在宗室和群臣面前闹了笑话。
那日他独自在紫宸殿中来回踱步,只觉迟迟难忘美人颜色,不由怅惘异常,最终在夜色降临后,下旨命王妃入道观出家修行。
如今这般迂回着,好歹美人已在怀中。
可到底对不住亲弟弟,他心中不安,只断不能对她说。
“丽娘!”李景烨唤她,心中渐软,不由自身后将丽质重新搂在怀里,一手拨开她堆叠在颈边的乌发,露出一截皓白如玉的细腻脖颈。
他眼神黯了黯,俯低凑近去吻:“你别恼,朕方才不过随口一说。只要你别再想着离开朕,怎样都好。”
丽质微闭眼眸,掩住其中一闪而过的凉意。
起初那些时日,她丝毫不信,不愿低头,时时想着逃离。
可从现代魂穿到此整整三月,她已见识到了皇权的威势。
身边的人,无不对权势臣服得五体投地,逼得她也不得不屈膝折腰。
若非眼前人是大魏天子,稍有不慎便会惹来祸事,她定早已将人推开,躲得远远的了。
幸好,她早已见惯了人情冷暖,最是能屈能伸的。
多年的经验告诉她,人得学会示弱,才能得到别人的同情。
尤其近来她断断续续地梦魇,不但将过去十六年的点滴都弄清了,还知晓了数年后的凄惨下场。
身后这个紧搂着她的男人,如今还口口声声同她诉着柔情蜜意,数年后为了自己保命,便会亲手将她送入敌营,最后更是一道白绫刺死!
想到此处,丽质禁不住微微颤抖。
她不得不暂时妥协。
她想活下去,不但是现在,还有三年后。
她轻抚上李景烨自她腰际渐渐上移的手,止住他越发肆意的动作,咬着唇轻声道:“妾不敢恼陛下,只是眼下的确已到戌时,陛下该回内廷了。”
李景烨听着她轻言细语的话,心中登时熨帖了不少,转头瞥一眼香炉里燃尽的香,果然时辰已不早,只得松开手,起身让内侍们进来服侍梳洗更衣。
待收拾妥当,将要离去,他又牵着丽质的手,一直要她送至道观门口。
丽质只盼他快些离开,只好匆匆披衣跟着一同去了。
望仙观虽是皇家敕建,却因建在宫中,规制并不大。如今丽质住在西侧,观中其余修行的女道便都搬去了东侧厢房,是以这一路行去,除了皇帝随行的内侍宫人外,并不见旁人。
可至道观门口,却能见数个壮硕魁梧,身披圆领窄袖袍,脚踏尖头皮靴的羽林卫侍卫,分列两侧。
此地虽是大明宫中,却不属妃嫔寝居,又逢天子停驻,自然有侍卫们把守。
尤其自丽质住进观中,附近更时常有侍卫往来巡查。
她垂眸行在李景烨身后两步处,忽而感到不远处侍立的侍卫中,有一道毫不掩饰的目光投注过来,令她如芒在背。
当着天子的面,敢这般毫不顾忌地肆意打量她的,恐怕也只有一人了。
她悄然抬眸,循着那道目光望去,果然见道边侍卫中,立着个紫袍玉带的年轻郎君,身量颀长挺拔,面目英俊,气度不凡,似是个矜贵自持的贵族子弟。
可稍一细观,便能察觉他年轻俊朗的面容间满是肃然与冷漠,仿佛对这世上大多人与事都能漠然置之,毫不在意。
就连望仙观中修行多年,不出尘世的女道,看来都比他更有烟火气。
裴济。
果然是他,冷心冷面,一身正气,同梦境中如出一辙。
丽质对上他毫无波动,甚至还有几分不屑与鄙夷的目光,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事到如今,长安城中关于她的流言定已甚嚣尘上,在背后议论她的,怕是排队绕大明宫十圈也不止。
可敢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她、厌恶她的,大约屈指可数。
她脚步微顿,垂下眼,伸手轻轻扯了扯李景烨的衣袖,咬着唇拿一双雾蒙蒙的眼眸望他。
“陛下……”
她声音极轻,却又恰到好处地带着几分柔弱暗示,缠绕在李景烨耳边。
他侧目扫视,自然也见到了非但未收敛目光,反而更加冷然地打量这处的裴济。
若换做旁人,李景烨定龙颜震怒。
可面对裴济,他却只稍稍蹙眉,将丽质往身后遮了遮,压低声斥道:“子晦,丽娘胆小,莫吓着她。”
说着,又转过身来将丽质搂进怀里,一手捏住她下颚抬起,柔声道:“丽娘莫怕,子晦是羽林卫大将军,每日守卫宫廷,从来都是这般直来直往,不假辞色。朕已训过他了,往后他不敢了。”
丽质仰面对上李景烨的双眸,眼角余光却瞥见裴济微挑眉,慢条斯理移开视线不再看她。
她垂下眼,心中已然知晓皇帝对他的信任,遂道:“有陛下在,妾便不怕了。”
这话听得李景烨心中大悦,忍不住将她下颚抬得愈高,俯下身亲吻两下。
丽质仿佛看到周遭宫人内侍们纷纷躬身埋首,就连始终岿然不动的羽林卫侍卫们都悄然侧开目光。
她面颊绯红,忙别开脸伸手推拒。
美人薄汗浸身,轻喘不已,两片丰润红唇娇艳欲滴,靠在他怀中,仿佛一支带露海棠,随时待人采摘。
李景烨到底记得该走了,恋恋不舍地将她放开,又嘱咐两句,方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皇帝一走,便将一众宫人内侍也带走了,连侍卫们也都退开到远处。
观中女道避居东厢,眼下只丽质一人立在半山之上的道观门口,遥望着不远处的太液池,方才的含羞带怯渐渐变作冷静漠然。
水面静如明镜,映着天空中一轮满月,偶有清风拂过,皱起一片粼粼波纹。
☆、睿王
微风中带着浅淡槐香,令丽质本有些混沌的脑海清醒许多。
她未急着回去,只借着此地些许凉爽意,细细梳理着眼前的一切。
梦中的情景大多断断续续,并不十分清晰,却已足够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
原本的丽质生在小门户中,父母早逝,从小与长姊兰英一同寄居叔父家中,常受刻薄,又因天生一具玲珑躯壳,一张妩媚面庞,反倒令她心底藏满渴望。
她一辈子都在渴望别人真心实意的爱。
所以当天子不顾一切将她带回宫中,封为贵妃,又对她恩宠有加时,她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后来,她成了长安城里所有女子歆羡的对象,家人也因她鸡犬升天。
她沉浸在繁华织就的美梦中。
直到三年后的扶风城下,才知这一切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宠爱她的天子抛弃了她,钟情她的睿王侮辱了她。
只余月下沙土掩埋了一具枯骨。
倒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女子。
夜色中,丽质一声轻叹,姑且算作对那女子的些许怜悯,随即便觉她愚不可及。
情意也好,爱欲也罢,都不过眼前浮云,若早看透了这些,又何至于含恨而终?
如今换她来,定要收敛锋芒,以退为进,小心谨慎,做长久打算,才能避免将来的凄惨下场。
眼下,她正缺个破局的突破口。
她心中正思索着,身后便传来一声轻呼:“原来小娘子在这儿呢!”
丽质闻言转身,就见观中行来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小娘子,生了张圆圆憨憨的脸蛋,右眼下有块指甲盖大小的朱红胎记,正是从小跟在她身边的婢女春月。
此刻春月面露担忧,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道:“奴婢还以为小娘子又一人躲起来不愿回去了。”
丽质轻声笑了下,伸手捏捏春月的脸蛋,道:“不会,若我不回去,你又该吃不下饭了,到时面上这几两肉又得少了。”
她初来那一月里,时常惶惑不安,想要逃离,每逢她一人躲起来,春月便急得茶饭不思,原本鼓鼓的圆脸也剥落了不少,直到这两个月才重新养回去。
春月被她这一捏,脸红不已,羞赧地望着她,说出的话却十分真挚:“奴婢少吃些不要紧,只小娘子能好好的便足了。”
丽质有一瞬愣神。
她极少见到这样发自内心的好意。
春月心眼实在,并未察觉她太多异样,只道她是因婚事生变,被困宫中,才导致性情大变。
“傻孩子。”她低喃一声,带着春月往回行去,“我想开了,不会再那样了。”
春月圆圆的脸蛋顿时舒展了,可紧接着,又皱起眉头,低语道:“小娘子,睿王来了,就在小娘子屋里。”
丽质面上的笑意顿时淡去。
已经是第三次了。
自她奉旨从王府离开,住进望仙观中,睿王李景辉便时不时借故逗留宫中,更有两回,直接避开众人,悄悄潜入她屋中。
他从小在大明宫中长大,对宫中各处了如指掌,尤其望仙观建在半山坡道上,多的是林荫间不为人知的小道,更令他来去自如。
前两回,他只在屋中与她隔着数丈距离,相对而望,默默不语。
可丽质知道,他不是个能忍气吞声的人,今日已经入夜,皇帝才离开不久,他便来了,俨然是再也忍不了了。
她不由闭目,深吸一口气,冲春月道:“你到山下去寻裴将军来,记得千万不能教其他人听到。”
此事绝不能闹大,尤其不能传到有心人耳中。
春月忙不迭点头,又似想起什么似的,悄声问:“小娘子怎么办?”
虽然前两回睿王并未做什么,可她还是不放心留丽质一人应对。
丽质原本紧张不已,忽而见她如此问,竟是微微笑了。
她推了春月一把,轻声道:“放心,你快些去,恰能赶上裴将军下职,将他带来,我便没事了。”
春月闻言不再犹豫,提着衣裙便小跑出去了。
丽质立在原地,直望着她的身影消失,方敛去笑意,换上柔弱无错的模样,缓缓转过身回去,一入园中,便猝然对上屋门处一道有几分熟悉的身影。
“丽娘。”
那人似已扶着门框望了片刻,声音中带着说不出的喑哑与苦涩。
二人对视片刻,相顾无言。
他松开扶门的手,走近两步,原本因逆着屋中烛光而有朦胧不清的五官在月色中渐渐清晰起来,正是她原本的夫君,睿王李景辉。
丽质不动声色四下扫视一圈,见暂无旁人,方暗松一口气。
她微垂着头,避开他晦暗不明的视线,轻声道:“已入夜,殿下不该来此,还是快些回去吧。”
李景辉望着她敛目闪躲的模样,暗暗握紧双拳,压抑道:“丽娘,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丽质闻言双眉微蹙,飞快地抬头看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道:“殿下既要妾说,便先请入屋中吧。此处常有人往来,不便多言。”
她知这观中不乏旁人耳目,稍有不慎,便会教人以为她与李景辉有私。
饶是大魏风气再开放,饶是他二人早有夫妻之名,她心中也十分清楚,天子定不会容忍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