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昀洗了牌,抽出一张,说:“该你了!”
陈樾随便抽一张翻开,是红桃10。
孟昀开始笑。
陈樾没明白,问:“怎么了?”
孟昀手里的牌转过来,是方片J。
“我比你大!伸手!”
陈樾无语一笑,说:“这什么低智游戏?”话这么说,还是愿赌服输地伸了手板,摊在桌上,孟昀“啪”一下打他手板。下了力气,还真有点疼。
孟昀打完了立刻抽牌,偷看一眼又没忍住笑。陈樾见状,这次认真选了一张,抽出一看就无语了,是梅花3。拿到红桃K的孟昀快笑疯了,又是“啪”地一下狠打了陈樾的手板心。
往复几次,她抽的数字总是比他大,跟中了彩似的。她乐得不行了,趴在桌上笑得肚子疼,桌子都跟着晃。他也在笑,伸着手被她打,却觉得很好笑。
孟昀一直赢,就不舍得罢手,再次抽牌又抽到了方片A,兴奋地一声尖叫,朝陈樾勾勾手,示意他接受惩罚。
陈樾手伸过来,手心一翻转,出现一张黑桃A。
孟昀脸上的喜悦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
这回轮到陈樾趴在桌上,笑得肩膀抖。他清了清嗓子,说:“你刚打了我几下?”
孟昀说:“就……四五下。我下手很轻的。”
陈樾说:“好,我也下手轻点。”
“我怎么觉得你要报复,把我打瘪呢?”孟昀伸了手板,陈樾抿紧唇,扬起手时仿佛带了风,吓得孟昀人一缩,但他的手掌落在她手心,很轻,两个掌心合了一下,拿走了。
孟昀心跳不稳了,说:“你放水了。”
陈樾抠抠额头,说:“怕把你打哭了。”
孟昀说:“那你再打,看我会不会哭。”
陈樾看着她摊开的手掌,只是笑。
轩子在厨房里喊陈樾:“蚝油在哪儿啊?”
陈樾先过去,起身离开时又在她手心轻轻拍打一下,算是打过了。
他走了,堂屋里静悄悄的,夕阳刻在雕花的木窗上。孟昀还伸着手,摊在一堆扑克牌上,手心有阳光雕花的影子。
七点左右,家常菜做好了。除了孟昀,其他人都贡献了一两道拿手菜。孟昀爱吃的蒸虾、豌豆尖儿汤、煎包浆豆腐都是陈樾做的。苗盈做了老奶腌菜洋芋和香草炸排骨,孟昀觉得还不如路清林镇路边的大妈做得好吃。好在阿丘的红烧羊排跟杂菜鸡都很美味。
轩子跟杨三都是大方不拘小节的人,一顿饭聊天说地,吃得十分欢畅。轩子是民警,杨三是高中老师,两人在饭桌上讲了半天工作中遇到的奇葩。孟昀听得津津有味,发现陈樾也听得认真,但他仍是话不多。轩子杨三时不时讲起同学,陈樾也不参与,似乎和其他同学活在平行世界里。但孟昀看得出他心情不错,哪怕他只是偶尔接一两句话,哪怕大部分时候都是别人在讲。
众人玩到十点才散,轩子酒喝多了,被杨三和阿丘架出去。陈樾帮着出去找车。
孟昀独自留在家中,恰巧父亲打来电话问她近况。她走去后院角门,一一回答爸爸的问话。通话时间不长,电话挂断后,夜忽然变得寂静。
孟昀走回天井,就见陈樾刚好送了朋友回来。他站在堂屋门槛外的走廊上,天井里青色的月光漏在他肩头,堂屋内空无一人,杯盘狼藉。白炽灯散着橙黄的光,覆盖在他脸上。
孟昀站在天井这头葡萄树的黑暗处,看见他侧脸上闪过一丝寂寞,转瞬即逝,刺人心扉。
“陈樾!”孟昀朗声唤他,朝他走去。
他扭头见了她,眼神一时定在她的脸上,没有移开。
不知是否是夜的作用,孟昀仰望着他,觉得他眼中有很深的情绪,沉默地吸引着她。她移不开眼睛,轻声问:“他们都走了?”
他垂下眼,说:“走了。”
他走进屋收拾餐桌。孟昀跟着跳进门槛去找扫帚,陈樾说:“不用,你去休息吧。”
“我才不要。”孟昀说,“我最讨厌聚会完了,什么东西都要一个人收拾,太孤独了。一想就难过。”
陈樾听着她的话,将椅子搬回去。孟昀拿来塑料袋,把桌上的厨余垃圾倒进袋子打包好,随后拿扫帚扫地。
陈樾把碗盘杯碟端去天井,餐盘太多,他搬了两道。孟昀扫完地,桌子也擦干净了。陈樾已往水盆里挤了洗洁精开始洗碗。孟昀刚蹲下要把手伸进洗碗水,他拦住了,说:“我洗你冲。”
“好吧。”孟昀换了个方向跟他并排坐,拧开水龙头往盆里放清水。他洗完一只递给她,她在清水盆里洗一遭,放上青石台阶。
他拿起一捆筷子,在泡沫水里搓滚几遍,递给她;她有样学样,在清水里边搓滚几圈,放在盘里。
他脸上闪过淡淡笑意。
孟昀歪头,捉住了他表情:“你笑什么?”
陈樾说:“你没洗过碗吧?”
孟昀抓起那把筷子,盯着琢磨:“没冲干净吗?”
“不是。”陈樾说,“随便问一下。”
“洗过的。我妈还在站在旁边盯着,一边训斥我,洗洁精倒多啦,碗边没擦,背面没擦,碗屁股没擦,没冲干净。唉哟,你洗个碗都洗不好……”
陈樾想着那个画面,想像不出。
夜风拂动葡萄藤,叶片窸窣,青葡萄一串串挂在夜色中,轻轻摆动。
孟昀说:“要是云朵住在这里,这些葡萄就遭殃了。”
陈樾说:“前几天她上树咬了石榴果,咬不动,就不咬了。”
孟昀扭头看他:“我看石榴都长大了,什么时候能摘啊。”
“早着呢,还得等一两个月。”他递给她一个洗好的盘子,她在水下冲了一道,说:“轩子跟阿丘是校园恋爱啊?”
“从高中开始,结婚也有四年了,还跟以前一样。”
“真好。”孟昀发自肺腑地说。
水流哗哗沿着天井台阶下的小沟流淌而去。
孟昀说:“我有个问题想问,憋不住。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陈樾似乎知道她想问什么,淡笑:“没事。问吧。”
“一个人长大……是不是很孤独啊。”孟昀低头拨弄着清水里的细小泡沫,“还是说,是我想多了,其实是种别的感受呢?”
陈樾双手摁在满是泡沫的水盆里,认真思索了,说:“有时还挺自由的,自由到可怕的程度。对很多事情不期待,不强求,也不害怕。不过,因为这样,反而会希望自己能去强求什么,能去害怕什么。”
孟昀怔了怔,试着揣摩他说的那种感觉,虽然有点难。
“你记不记得读书那会儿,老师总问一个哲学问题,两条火车道,一条上面有五个小孩,另一条只有一个。能不能为了救那五个小孩,将岔道扳去另一个方向;能不能为了救一整船人而杀掉一个人。”
“对啊,哲学老师总讲这些假设。”
“我每次听到就会想,如果需要死一个人,那我可以顶上去。反正我一个人,也没人舍不得我。”
孟昀难受了:“别这么说,你不是有朋友吗?刚才那些,还有大学同学,还有我呢。”
“只是打个比方。”陈樾笑了下,“你不是想问我真实感受么,大部分时候其实没什么,习惯了。反正一个人么,一门心思把手头事情做好就行。这算感受吧。”
陈樾洗完最后一个汤碗,把盆中污水倒掉,拧开水龙头清洗水盆,
“那我还不如你呢,”孟昀说,“我有父母,以前有男朋友,有想做的事,但有什么用呢,明明好像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抓不住。父母给压力,男朋友会分手,工作也会遭遇瓶颈,好烦呐。”她接过汤碗冲干净了放台阶上,说,“想想就觉得失败烦躁。哎,我要有你那么好的心态就好了。”
陈樾看着她低垂的头颅,忽然很想摸摸她的头,但他只是蹲下来,在水龙头下搓洗着手,说:“孟昀,我倒觉得,有些牵绊和烦恼,也不是什么坏事。”
孟昀抬头。
他说:“酸甜苦辣,不能只尝一种。再说了,你是搞创作的,经历丰富一些,不是更好吗?”
孟昀愣一愣,就笑起来:“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会安慰人啊,还总讲到点子上。以后叫你陈老师好了。”她的手也伸进水流里冲洗。他蹲着,人比她高一点,她手里接着从他指缝里流出来的水。
她说:“对了,我上周写了首歌的,回去了给你听下。”
陈樾说:“好。”
流水哗哗,孟昀后知后觉道:“你为什么在我上游?我洗的都是你的废水。”她打了那水流一巴掌,水花飞出去,溅了陈樾半块下巴。
她轻快地笑起来,他亦笑着起身,端起洗好的碗碟走了,还剩一些碗盘和筷子带不走。孟昀拧紧水龙头,将剩下的抱进厨房。
时间不早了,孟昀洗了澡回到阁楼,见地板上一卷没点燃的蚊香。她想到这蚊香气味重,熏得她嗓子疼,便不打算点。
她刚爬上床,有人敲门。陈樾开门进来,拿着先前那个黑色塑料袋,他从里面掏出一兜白色的东西,撕掉了包装纸竟是蚊帐。
孟昀穿上拖鞋:“你下午出去买的这个啊?”
陈樾自然地说:“你不是不喜欢蚊香味么?”
孟昀盯着他瞧:“可我就住这一晚上了诶?”
陈樾:“……”
孟昀轻笑。
陈樾接不住话了,站在床边认真整理蚊帐,很快找出四个角。
孟昀问:“要我帮忙吗?”
“不用。”他把四个角理出来了,依次将顶角的绳子系到床架的木楞上。孟昀脱了鞋爬上床,一屁股坐在一旁看他做事。陈樾见她上床来了,有点不自然,眼睛一转不转盯着手里的活儿,半点不看她。
孟昀倒是十分大方撒野地观察着他,眼神切切。
他洗过澡了,换了宽松的白T恤,手臂肌肉瘦而匀长;灰色睡裤刚到膝盖,露出精干的小腿。
他系好两个角,见孟昀还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居然也没赶她下去,拉着蚊帐把另外两头系好。白纱的帐子从孟昀头上飞过,把她笼进了帐子里。
陈樾跟她一道锁在了密闭的帐子里边,他低着头,黑发震颤着,将帐子边缘塞进床褥,他稍稍别着脸,连余光都不看她了。
夏夜悄静,灯光洒进纱帐,有些朦胧暧昧的意味。
陈樾仍一丝不苟塞着蚊帐,到她这边了,无声指一下,示意她坐到了帐子。孟昀一边挪开屁股,一边就那么直勾勾盯着他看。
帐子成了一团夏季里闷热的云,里头浮起一抹令人心跳加速的隐隐燥热的诡静。
陈樾终于塞好蚊帐时,脸发红了,许是夏夜的热气作用吧。他仍是没看她,抬头望向帐中四处,目光搜索检查一遍,以视线完美避开她的方式确定没有蚊子了,低头移到出口处,正要掀帐而出。
孟昀突然开口:“陈樾。”
他双手刚分开蚊帐,又无意识地慢慢拉掩上:“嗯?”他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老式架子床的空间那样私密而狭小,挂上的纱帐更是笼了一层幽密。
孟昀朝他面前挪一点,逼近了他,问:“你为什么要给我买蚊帐啊?”
纱帐将光线变得朦胧,映得她脸颊白皙如梦。
陈樾动了动嘴唇,说:“家里旧蚊帐坏了,换个新的。”
孟昀一下就蹲在了床上,竟有些生气:“真的?”她推了他肩膀一把,力气不大,他轻轻晃了晃,说:“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孟昀一下站起来,俯视着他,他抬眸。她想一想,忽又蹲下来,他目光跟着落下,和她对视。她又变成笑脸了,像炸了毛儿的猫咪忽然又莫名伸出山竹般的小爪,
“明明只住一夜了,你干嘛非要给我买蚊帐呢?”她眼神纯净,移得离他更近了,到他眼前,问出的话却有点小阴险,“陈樾,你是不是对每个来学校的音乐老师都这么好呀?”
她像一只狡猾的小猫儿,连语气都娇柔:“你给每个音乐老师都送蚊帐了嘛?”
帐内的空气开始蒸腾,陈樾知道他再不说点什么,事态会推向不可控制的方向。他不清楚这个点火的人是真想好了还是纯属即兴。他应该说点什么,可嘴上没来得及讲出话,身体先有了反应——从脸颊到脖子到耳朵尖全红透了。
孟昀见状,顿时没忍住笑得坐倒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