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越不知道这被割去了舌头的庶民女子说了什么,但她觉得心里堵得慌。
韩青满脸带笑地把这尊大神送走,一回身,脸色就沉了下去。
廷尉府距离宫城不算远,又是骑马,没一会儿就到宫门前了,姬越下马,身形难以避免地晃了一下,宿卫却不会来扶她,因为这是她严令过的,唯有姜君从不会听她的命令。
想到姜君,姬越忽然顿住。
被杀的那两名父子二人并不是韩家门客旁支,这其实是有些出乎姬越意料的,但当时韩青有意无意提及当年韩阙和康王的交情,她一时没在意,也觉得顺理成章,但现在仔细回想下来,韩阙官至三公,位高权重,什么样的交情能让他为康王的女儿如此费力遮掩?而韩青,韩青对她的态度也不对!
想到这里,姬越脊背顿时浮出一阵冷汗,她出宫执政以来,人人逢迎,众星捧月,几乎没有遇到过韩青这样的人,是韩青的风骨比魏家人和赵家人更强一些吗?笑话!
一个人遮掩一件事久了,就会处处疑神疑鬼,如果韩家人,不,如果康王府的人知道她的女儿身,然后告知了韩家以求联盟,是不是一切就显得十分合乎逻辑了?
心有所疑,处处破绽,姬越一下子想起安分了整整三年的康王,她天生有疾,康王有健全的三个儿子,即便太子之位已定,康王也还是从她小的时候纠缠到了三年前,三年前又是什么时候?母后病故,临终前忽然把姜君和她叫到身边,向姜君告知她的女儿身,要他照顾她的时候!
乍暖还寒的春夜,姬越久久站在宫门前,如坠冰窟。
☆、惊变
姜君是否背叛并不重要,但他的身份极为重要。
姜君姓姜,名柳,君是他的爵位,也用作尊称,晋统百国得天下,但凡强国都是血战而下,唯有齐国不战而降,又因齐国先祖姜尚是周朝肱股之臣,也是武王伐纣之后第一个分封得国的功臣,姬皇立国之后同样第一个封赏齐姜王室,以君称之。
百国王室并非个个都能得封君爵,事实上如今晋国君位只有六个,除了齐姜之外,最大的君也不过食邑三千户,而齐姜食邑万户,这就是识时务了,齐姜不仅令族中子弟为官入仕,更代代遴选好女入宫承宠,以君爵行士族之事,才得以繁荣昌盛。
姬越的母后正是出身姜姓,姜君是她长兄嫡子,人才出众,无论是为了姬越的终身还是姜姓的未来,她都在撮合姬越和姜君这件事上尽了全力。
姬岂认为姬越小时候喜爱姜君并不准确,只是因为只要姜君入宫,她就会被母后叫去,时日长了,也就习惯和姜君待在一起。
姬越不喜欢姜君,但从未想过他会背叛,姬岂也是同样,所以正在一个月之前,姬岂将京畿四大营之一的虎豹营兵权交给了姜君,这是他留给姬越的一条退路,一旦姬越身份暴露,即便手持虎符怕也很难调兵遣将,所以姬岂认为姜君手里有了兵权,无论在何时,姬越都能够全身而退。
不能再犹豫了!
姬越心里转过万般念头,抬手招来一名宿卫吩咐几句,随即翻身上马,直入宫门。
晋国实行募兵制,招募良家子为兵,称武卒,武卒数目不多,一旦有大的战事需要,还是按照惯例征发男丁入伍,姬皇在此基础上改进军制,令男子成丁后服兵役两年,称更卒,农闲期举凡二十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都要在军屯集合操练,自带食水,不仅减少了军费支出,还大大增强了军队的战力。
京畿四营和戍边三军是常备军,轻易不动,用的都是精锐武卒,姜君手中的虎豹营由重骑兵组成,是京畿最精锐的战力。
姬越回到寝殿,将找到的三枚虎符挂在腰间,从左往右依次为飞鹰,骠骑,桥山,其中飞鹰营是全步兵组成的锐士营,持长矛可力战骑兵,这是姬越本就有的一枚虎符,另外两枚虎符是一年前姬岂悄悄交给她的,骠骑营是轻骑兵大营,骑兵九千,弓手三千,通常用作远程策应,剩下的桥山大营,则是姬越全部的希望。
桥山营又称桥山军,兵员三万,姬皇曾赞其百战九十胜,余者皆平,最重要的是,和其他大营的募兵制不同,桥山军由初代武卒之后组成,代代从军,传承武技,男子自成丁入营,五十方归,战力为天下之最。
姬越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试探和权衡上,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个!
煌煌国都,夜色静谧,无数的人沉浸在睡梦之中。
整个康王府骤然从一片浓烟哭嚎中醒来,时年四十七岁的康王姬平一把将睡在身边的美妾推开,肥胖的身子灵活地一滚,连鞋袜也来不及穿,几步跑出房间,迎面撞上康王世子,世子姬肃的反应极快,迅速地组织起人手组成肉墙抵抗火势,路上还救下了二公子姬则。
火势很快蔓延开,康王和儿孙几个被人群拱卫着朝外逃离,一路被烧死的人至少也有十几个了,但谁也不敢撇下主人私自逃走,救主而死只是一死,成为逃奴被捕却是要连坐!
然而就在众人齐心协力推开熊熊燃烧的大门时,却被门外的情景惊呆了。
黑压压连成一片的武卒立在外面,弓兵成列,骑兵整肃,步兵的长矛一致对着门口,显然不是来救火,而是来杀人的!面无表情的太子殿下骑在一匹红鬃马上,目光对准被人群拱卫的康王和几个熟悉的面孔。
电光火石之间,康王明白了什么,张口欲呼,姬越抬了抬手,身侧的宿卫一直按在弦上的箭瞬发而至,没入康王的喉咙。
随即弓兵上前,箭出如雨。
姬越守在康王府的门前,并不禁止奴隶的逃亡,只是见到一个姬姓之人就下令杀死一个,直到烈火焚烧一切,十来具尸体被挑拣出来放在一起,宿卫仔细查验过后,报知姬越,“康王与公子公孙皆验明正身,小郡主被浓烟呛死,面部完整。”
即便已经是个死人,宿卫也不敢去验郡主贵体。
姬越点点头,她认得出来这位二堂姐的容貌,对宿卫道:“你带一百弓手去趟松阳郡主府,不必牵扯太多,诛杀松阳郡主及其子即可。”
松阳郡主与夫婿魏悬分居多年,儿子也是和面首所生,魏悬是魏家家主嫡次子,真要杀了也没什么,但姬越并不想牵连到魏家,故而有此一句。
宿卫连忙领命,就近带了两列一共百名弓手前往松阳郡主的府邸。
姬越调转马头,带着剩余的近万武卒浩浩荡荡行走在御道上,马蹄过处,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不敢作声。
完全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甚至没有惊动姬岂,姬越从京畿三营抽调兵力两万,剩余兵马合围虎豹营,将康王府一网打尽之后,屯兵宫门前。
一夜之间,翻天覆地。
姬越静静坐在马上,看着渐渐升起的朝阳,心情也跟着渐渐升起,她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会如何登基,却从未想过会踏着尸骸走到这一步,然而此时,她的心里除了一点未尽的后怕,只剩下安心。
也许她已经这样想过很多次了,也许姜君没有背叛,也许昨天的一切都是她的臆想,她只不过是要一个动手的借口。
她有很多年都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有时梦见女儿身被撞破,一旦惊醒,就是一夜无眠。她见到康王的时候会不自觉地盯住他的脖子看,想象着一刀割开鲜血淋漓的模样。她很不喜欢康王府的几个堂兄,康王世子有一次骑马摔伤,她第一反应就是怎么没有死。
如今当真做到了。
姬岂一夜睡至天明,内侍顺意是他用了半辈子的宦官,很快上前来服侍他更衣,姬岂笑道:“又不是朝会,换些轻便的衣物来。”
顺意听了,眼眶就是一红,跪伏在地,哭道:“陛下,太子发兵围城,现带兵在宫门外,请陛下提前传位。”
姬岂愣住,似乎并没有反应过来。
顺意连忙又把昨夜发生在康王府的惨案一一说了,末了又劝道:“太子手持三营虎符,禁军不过八千,陛下莫要逞一时之气……”
姬岂愣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只道:“更衣。”
天子冕服,九旒冕冠,玄衣纁裳,十二章纹,上绣日月山河,以示承天景命。
看见父皇穿着如此郑重的礼服步出宫门,姬越就知道他终究没有怪她。
有时候姬越也很奇怪,像父皇这样心软的人不过是占了嫡长,为何就能稳坐帝位三十年,她翻身下马,动作仍旧迟缓了一瞬,原本称得上愉快的心情又慢慢沉淀下去。
姬岂一言不发走到行稽首大礼的姬越面前,站定片刻,随即坚定地伸出手把姬越从地上扶起,声音略微嘶哑,“今日是正日,开宗庙,为吾儿行祭祀大礼。”
姬越的心猛然跳动几下,还是说道:“父皇,昨日康王府上下死于失火,今日就行大礼,是否不太妥当?”
姬岂握着姬越的手一紧,随即微微颤抖起来,轻声说道:“直接葬入陪陵吧。”
陪陵是天子陵墓的附属,他不想让康王府众人的尸体在宗庙过一遭,葬入他的陪陵正合适。
姬越没有再推辞。
不多时,夜间就已经被惊动的各家士族也得到了消息,除韩家人惊惶难言之外,其他各大士族都第一时间由家主带领族中掌权子弟随同前往宗庙行祭祀大礼。
周礼繁琐,到了晋朝就简单许多,帝王登基差不多需要前后三日,第一日开宗庙行祭祀大礼,告知先祖,第二日开朝会行登基大礼,晋宫易主,第三日群臣行面君大礼,昭告天下。
姬越在祭祀大礼上见到了韩阙和韩青,韩阙仍旧是先前那副模样,只有韩青面上略有不安,姬越很清楚士族都是无利不起早,没了康王,韩家想起心思都找不到拱卫之人,晋室人丁稀少,姬岂这一代有两个兄弟纯属撞运,康王能生三个儿子更是稀少,姬岂之前单传六代,最近的血脉都出了五服,早就是庶民了。
姬越只是看了韩阙几眼就没再注意他,接连三日大礼结束之后,早就为姬越即位准备好的朝会冕服也送到了她的宫殿里。
因为是新制了没多久的,这套冕服颜色比起姬岂的冕服更鲜艳,少年艳色,暮年苍灰,本是天道常理。
姬越把冕服换上,束发戴冠,冕旒遮眼,佩上沉重的天子剑,一步一步走出大殿。
从今日起,天下进入她的时代。
☆、华夏遗民
晋承周礼,但改进了很多制度,三公九卿之下,置各级官吏,以士族为官,寒门为吏,土地方面由分封制改为郡县制,划天下六十二郡,举凡邻国,尽皆称臣。
姬越从前疑惑过为什么不把这些臣属国攻打下来,毕竟晋虽强盛,还是需要和这些臣属国往来交易,上贡甚至还要给丰厚的回礼,直到深入了解之后才发现,这些臣属国基本上国小而积弱,通常举全国之力来供给晋人的需要,有的擅养马,百姓就每日精心侍候马匹,有的出产香料,千里国土尽荒废,有的坐拥精铁好矿,却只知贩卖不敢冶炼。
放在那里不过是翻不了身的案板鱼肉,反而攻打下来之后要操心治理,哪有那么多人才派去那等穷乡僻壤。
人才短缺,是自上古以来的弊病,昔日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可见学识来之不易,凡士族都是历经千年传承,书籍乃是一支士族立世的根本,各家藏书珍贵,不会轻传,姬越认知中的寒门要么是祖上为士族后来落魄,要么是天生聪颖拜入名师门下,真正庶民出身的可能一个都没有。
官员只能从士族中挑选,而就算是士族也不可能代代出人才,一个官职空位出几十年都是常有的事,赵魏韩三家累世三公,不是因为他们的家族有多大的权势,而是这三家极为重视人才教育,满朝官吏有半数出自这三家,即便是君王也很少能拂他们面子。
姬越不喜欢士族,恐怕在位的皇帝很少会有喜欢士族的,但不喜欢也没有什么用,因为根本没有办法。
大士族自成体系,小士族见风则倒,寒门要么狺狺狂吠,要么依附权门,至于庶民,庶民只比牲畜懂一点种田。
从朝会回来,姬越的心情压抑到了最低点。
父皇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的,他一辈子都是个合格的皇帝,大手一挥就把生民大权交给士族,想听的事情随意听一点,不想听的事情就当没听见,关上宫门过自己的日子,被人当成傻子一样糊弄。
不光姬越不喜欢士族,士族也不喜欢她。
一朝天子一朝气象,几乎是姬越走上御阶的时候,立与下方的一众士族就感受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协调和陌生感。
姬岂在位时,那就是个老好人,随意哄哄就完事,以往的朝会,说是君臣奏报,不如说是士族开会,姬岂就在上面一言不发熬两个时辰,底下士族坐在精致的软垫上你来我往,清谈舌辩,有时候也带几个家族新秀过过场面,还有奏乐歌舞,十分愉快。
姬越的朝会却凝滞得近乎可怕,他不令奏乐,除身有官职的士族之外,其他人一律不得进殿,一般而言,除了面君大礼要稽首之外,士族有士族的尊严,最多长揖一礼,但姬越不回揖礼,只会在稽首礼节时小作回应。
更重要的是,一场正式朝会开下来,几乎除了他开口问话之外,再也没有杂声,士族一旦交头接耳,就会被厉声喝止,朝会开到后来,差不多成了姬越的一言堂,本来带来和各家协商的事务变成了姬越案上的公文,很多细枝末节的小事被一问再问,答不出来就只能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