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傅至意根本不怎么搭理她——可能是觉得她是傅阳曦的女朋友,而他本来就与傅阳曦关系很一般,没有义务去解答她的问题。
但是在于迦蓉第三次送他回来后,傅至意的口终于被明溪撬开了。
明溪见他一个人买了一堆饮料回教室喝啤酒,有些奇怪地道:“你是不想和曦哥的母亲出去吗?如果不想的话,直接拒绝不就可以了吗?”
傅至意白了她一眼:“你以为我想啊。”
这一晚傅至意可能实在太过苦闷,喝多了以后倒了一些苦水。
明溪所听到的,是他的角度的故事。
很荒唐的是,他和死去的傅之鸿十八岁那年的长相极为相似,这么多年来,傅阳曦的母亲便一直借着他活在梦里。
于是明溪便从傅至意的寥寥几句侧写当中,对十三岁的小傅阳曦惊鸿一瞥。
她看见了小时候的傅阳曦是如何从野狗堆中遍体鳞伤地挣扎出来,在警戒线之中仓皇地被推搡来去,被揪着问哥哥和父亲呢。又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把另外一个人当成已故之人的影子,彻底背弃了自己。
更看着下着大雨,傅阳曦还未从阴影中挣脱,便去警察局做笔录,一遍遍在刺目的灯光下回忆噩梦。
……
一幕幕冷色调压抑的画面宛如走马灯般划过。
傅至意的话甚至只是简单叙述,没有任何词汇描述。
但是当晚的明溪彻夜难眠。
她的胸腔中住进傅阳曦的那一块儿仿佛在发出细微的嗡鸣。
明溪脑子里从头到尾闪过与傅阳曦相识以来的所有细节,每一个细节都鲜活明亮,少年在风里嬉笑怒骂。她以为她已经足够清楚傅阳曦,可是还有很多事情是她不清楚的。
而现在细细思去,很多事情都明了了。
为什么他见到狗的时候会像变了个人一样,眼神一瞬间坠入噩梦。
为什么他总是难以入睡。
为什么他身上经常带伤。
明溪辗转反侧,回忆起那次他脖子上的伤口,玻璃划伤,几厘米长,虽然细微、不深,但是被割开的一瞬间该有多疼。
他身上的伤疤已经痊愈了,但是这一刻,却在明溪的心里连根拔起。
明溪心里生疼。
明溪没有办法缓解自己的这种难过。
这一晚,明溪在大半夜哭得稀里哗啦。
傅阳曦打来的视频她没接,以她现在的状态根本接不了,只怕一接就会暴哭,傅阳曦可能一小时内就会赶过来。
她只泪眼朦胧地回了一条信息过去,说自己睡了,明天回学校见。
最难过的事情莫过于,这一切伤口都已经过去,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十八岁的、靠着自愈能力已然恢复了伤口的傅阳曦。
然而十三岁的冬夜里那个狼狈逃窜的小傅阳曦,再也无人能安慰。
赵明溪无法穿越回过去,无法在那个时候牵住傅阳曦的手。
明溪心口疼得一塌糊涂。
她睁着眼看着天花板,外面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而她只想尽早、尽早见到傅阳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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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末。果不其然,明溪的眼睛就肿成了核桃,她用冷水敷了很久也没用,就只能这么坐大巴车回去了。
傅阳曦的身形高挑,寒风当中,她一眼就看见傅阳曦在校门口等她。
一见到她下来,傅阳曦拎过她的行李,就发现了她神情有异。
“你哭过?”傅阳曦敏锐地道,下意识看向不远处的沈厉尧。
沈厉尧拎着行李,冷着脸下来,回视了他一眼。
傅阳曦一点就炸,眉梢顿时挑起。
明溪赶紧把他拉到一边,道:“不是哭过,就是昨天吃了麻辣烫,太烫了,辣得掉眼泪,我也是没用,今早起来眼睛就肿了。”
傅阳曦半信半疑,但是他在集训里有认识的人,也没听说像上次集训一样,有人欺负小口罩。难道真是吃麻辣烫掉的眼泪?
明溪道:“不说这个了,不是说今天去你爷爷的老宅吃饭吗?”
两人前几天打视频的时候说过,上次傅阳曦的爷爷来,和傅阳曦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事后傅阳曦才知道老爷子对明溪没什么恶意。
傅阳曦这人虽然倔脾气,但倒是勇于承认错误,于是就给老爷子道了个歉。
老爷子气总算消了,让两人一块儿过去吃顿饭。
明溪便跟着傅阳曦过去。
小李开车。
路上傅阳曦就察觉到明溪今天有点不对:“你今天有点怪——”
“怎么了?”
傅阳曦看了眼双手时时刻刻要抱住他,眼神时时刻刻落在他脸上,整个人都时时刻刻挂在他身上的小口罩,俊脸有点红:“怪黏人的。”
明溪:“……”
明溪此时此刻什么也不想说,继续将脑袋埋进他怀里,安静地拥抱着他。
傅家的老宅很大,几乎是明溪在电视上才见过的那种宅院,和苏州的一些园林旧址有得一拼。
原本明溪会很有心情观赏,然而今天她只想和傅阳曦回去蜷缩在温暖的被窝睡觉。
实在太冷了,呵出来的气都结成了寒冰。
明溪被傅阳曦牵着进了老爷子的书房。坐了会儿后,厨师将饭菜准备好了,三人过去吃饭。
今天可能是有明溪在,傅阳曦竟然非常难得地和老爷子心平气和地相处了那么一会儿,还下了几局棋。
然而还没吃上几口,便来了不速之客。
上次明溪在集训外面见到的那个漂亮女人,也就是傅阳曦的母亲,于迦蓉来了。
于迦蓉一来,气氛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本身老爷子和傅阳曦都是一点就着的炮仗,还得靠明溪在中间劝着点儿,现在空气则更加水深火热。
老爷子看起来也不是很喜欢于迦蓉,冷着脸嘀咕道:“你没事往我这边跑干什么。”
于迦蓉冷笑,看了明溪一眼:“我来看看阳阳谈的女朋友长什么样,我记得他哥哥死前都没谈女朋友,他速度倒是够快。”
傅阳曦脸色沉了下去。
“你一定要这种时候过来搅局?”
“我来探望你们,你们觉得是搅局?是都希望我死了算了吗?”于迦蓉不敢置信道,说完,她又看向旁边的赵明溪,用一种有些怪异的语气道:“你,叫什么?”
傅阳曦盯着她,整个人神经都很紧绷。
平日里可以容忍她在自己面前冷嘲热讽,但是万万不可能容忍她将赵明溪拖下水。
他冷冷将碗筷往桌上一掷,英俊的脸上仿佛浸着寒气。
他脸上糅杂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晦暗与怒意,双眼盯着于迦蓉:“你想怎么样?”
明溪下意识看了眼傅阳曦。
傅阳曦伸出一只手,在桌子底下紧紧握住她的。
傅阳曦没看她,但是意思是——小口罩,别害怕。
两人十指紧扣。
明溪心脏像是被什么捏了一下,又像是被什么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酸胀到不行。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傅阳曦从不提及他的家庭。
因为也像是一滩沼泽。
他怕被她嫌弃。
又或者说,他怕她知道了以后,被她责怪和丢弃。
“我能想怎么样,我不是说了吗,来看看你女朋友。”于迦蓉对傅阳曦这副护着那女孩儿的样子恨得咬牙切齿。
她一直活在过去,为什么傅阳曦和老爷子却都能继续往前走?
凭什么?
傅阳曦一声不吭,拉起明溪的手就要走,对老爷子道:“我们走了。”
于迦蓉一下子就被刺激到了,顿时发怒:“你给我站住——”
然而明溪还没听到下面的话,羽绒服帽子就忽然被傅阳曦拉了起来。
傅阳曦将帽子拉到她头上戴上,在寒风中,用温暖的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也不想让她听见。
他更害怕她听见那些恶意中伤。
他捂住赵明溪的耳朵,然后等于迦蓉骂完,脸色冷硬地拉着赵明溪迅速离开。
傅阳曦拉着明溪朝院门口走,明溪却忽然顿住脚步,推开他拽住自己的手。
这一瞬间,傅阳曦呼吸都要停止了,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赵明溪,一瞬间如坠冰窖。
他差点就要以为明溪是因为于迦蓉的话对他生出什么隔阂。
但是下一秒,他就见赵明溪转过身去。
明溪定定看着于迦蓉,于迦蓉也不知道她这是闹哪一出,皱了皱眉。
赵明溪一字一顿道:“伯母,你这是道德绑架。”
于迦蓉怒道:“轮得到你——”
“就是因为背负太多的情感绑架,所以傅阳曦在这个世界上一点归属感都没有。你不爱他了,但是他却没有停止过爱你。所以即便你生病了,他也没有强制性地将你送去疗养院,而是任由你五年如一日将情绪发泄到他身上。”
老爷子和于迦蓉,以及旁边的张律师震惊地看着赵明溪。
“可是你是不是忘了。”明溪眼睛逐渐发红,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
她为傅阳曦感到委屈,她此刻简直想嚎啕大哭。
但是她在强忍着,她一定要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
“你是不是忘了,他即便再能承受,也只是一个小孩。他心里像高压锅一样的时候,你看不到,他整宿整宿失眠的时候,你们又看见了吗?你觉得他看起来没心没肺,于是恨不得逼着他和你一起缅怀过去,沉浸在悲痛当中,但是你怎么就知道他不难过?”
“傅阳曦是这种人,你不爱他了,他也没有憎恨你过。他只会不爱他自己。”
死寂一片。
寒冷的空气将明溪的眼泪结成冰。
或许是被明溪砸下来的眼泪给惊到,又或许是因为她的话,于迦蓉与老爷子脸上都出现了复杂的表情。
“你们不要他,我要他。”
明溪拉着傅阳曦就往外走。
她很少感觉过这么难过,奶奶去世后,她跪在灵堂的那一天,她以为就是她人生中最后一次难过了。但是她现在完全感觉到了心如刀绞。她既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抱住傅阳曦,早点在人群中朝傅阳曦跑过去,又庆幸,现在还为时不晚。
傅阳曦有那么好几分钟都没反应过来,他呼吸窒住,呆呆地看着赵明溪拉着他走的背影。
他脑袋一片空白,心脏狂跳。
他知道小口罩现在在哭,因为她不停地抬手抹眼泪。他很少见到赵明溪哭,一次是那次醉酒,一次就是现在。
傅阳曦喉咙发涩,心脏仿佛被暖流拥抱住。
很多时候,这个地方,家,对于傅阳曦意味着失序的黑暗。
他不知道下一秒会来临什么,也不知道下一个夜晚能不能走运地睡着。
他踽踽独行,然后遇到了小口罩,小口罩拉住他,拯救他,将他拍打得蓬松,让他有阳光可晒。
她是唯一一个维护他的人。
甚至,她有的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站在他身边,就已经能给他足够的温暖。
两人一直走出宅院外。
明溪又抹了下泪水,实在不是她想擦泪水,而是眼泪太汹涌,淌进脖子里冻得她哆嗦。
“原来你是哭这个。”傅阳曦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过来。”傅阳曦把她身子掰回去,眼睛发红,用拇指将她眼角泪水揩去。
“你眼睛红了。”明溪道。
傅阳曦翘起嘴唇,俊脸嚣张欠打,一如既往打死不承认:“冻的,赶紧上车子,回家去。”
明溪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下一秒又还是忍不住在他怀里哭得稀里糊涂。
第63章
两人在那边都没吃饱, 于是回来煮点面条。
“我其实有点生气。”明溪用长长的筷子搅拌着锅里的面条,语气还在哽咽。
她不看傅阳曦,垂着眼眸盯着锅里上下沸腾的开水和翻滚的面条, 眼眶一片红:“我之前, 嗝,问你脖子上的伤口怎么回事,嗝,你居然跟我说泡面玻璃碗炸开了!你没心没肺吗?”
明溪忍不住撂了筷子。
她早就该发现了,她住进来这么久,就没见过傅阳曦吃泡面——他冰箱里根本空空如也,泡面和玻璃碗都没有, 他泡哪门子的面?!
傅阳曦总是骗她!
傅阳曦见明溪在寒风中一路哭回来,眼睛肿成了核桃大,十分心疼。
他轻拍明溪的背,想缓解她的打嗝,低眸看她,懊恼地道歉:“是我不好。”
明溪抬起红肿的眼睛看他一眼:“就是你不好——”
“是是是, 我错了。”傅阳曦这时候也不嘴硬了,他平日刺猬一样嚣张的短发看起来都温柔了起来。
他围着赵明溪团团转, 手放在明溪的后脖颈, 轻轻捏了一捏, 安抚道:“小哭包, 别哭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