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昭……该怎么办?
若是让他知道了这一切,若是知道他悉心安排下用来保护她的心腹朝臣反倒成了她的催命符,他该有多煎熬,多难过。
可这也不是他的错。
他是皇帝,纵然袖揽山河,能呼风唤雨,可是也算不尽人心。
这个世上,没有人能算透人心,当初母亲没有算透他的,现如今他也算不透旁人的。
但这里面有一些不同。
那些朝臣知道一旦事发,沈昭必容不下他们,可冒着将身家性命都搭上的风险也要替君王除妖孽——他们是忠心的。
让他们活下去,继续辅佐阿昭,不要给阿昭留下一个残杀忠良的骂名。至于她……百年千载之后世人会如何评论,妖后?祸水?这其实都不重要了……
想明白这些,瑟瑟决心要最后骗一次阿昭,这么多年,从来都只是他瞒着她,他骗她,临了,她该扳回一局了罢。
阿昭比她想得回来得更早,他眼中的她,衣衫凌乱,妆容草草,处处都是与人苟且的铁证,但其实他怎么会知道,为着这一天,她日日精心描妆,就是不想在他突然归来时,让他看出自己已经病入膏肓。
只做这些还不够,阿昭自小精通药理,只要他的手搭上她的脉,就会知道她如今是个什么情形。所以,除了这些,她还得激怒他,让他在盛怒之下失去理智,想不到这一层,想不到要来试试她的脉。
只要让他觉得,她是因为背弃了感情,心怀内疚,郁郁而终,她是罪有应得,这就足够了。
她温瑟瑟一生都任人摆布,可临了,能亲手为自己设定一个结局,干干净净地走,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昭果然暴怒而去,车裂了假太监,将兰陵余党流放,在流放途中赐了他们鸩酒,又将宫闱上下排查了一遍,把兰陵和裴太后留下的宫女內侍悉数诛杀,彻底地将宫闱内外清肃干净。
瑟瑟躺在寝殿里,只觉心如止水。
她曾经以为自己足够幸运,在投胎降生之时抓了副好牌,可慢慢走下来,却发现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如今回首一生,她依旧茫然,不知道当初的那个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避开这样的结局。好像一切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但又好像根本由不得自己。
被幽禁在寝殿数日,沈昭不许人来伺候她,不许人跟她说话,派禁军严密看守,有时她于梦寐中惊醒,迷迷糊糊地在深夜睁开眼,还能看见沈昭坐在她的床边,冷冷盯着她,不言不语,像是在思索该如何处置她才能解恨。
其实,这些都不怎么重要了。
但是,沈昭还是知道了全部的真相,瑟瑟所能布出来的局,从一开始就是有破绽的,之所以能暂且瞒过他,是因为以尖刃攻其软肋,让他于暴怒中失去理智。
可他是阿昭,是自幼便睿智深谋、聪颖通透的阿昭。
那天下午,瑟瑟趴在榻上看着窗外漫天飞雪,冰封万里,正恍惚着,腕间陡然一紧,被人攥住,把她从榻上拖了起来。
她一见沈昭那张脸,愣怔了须臾,猛然反应过来,他的手正搭在自己的脉上!忙要把手抽回来,谁知沈昭紧紧扼住她的手腕,脸色难看至极:“温瑟瑟,你觉得你很伟大吗?你舍身为君王,舍身为社稷,我是不是该感激你?然后把你写进史册,让你流芳千古?”
瑟瑟突然失了力气,整个人软了下来。
沈昭也不知自她脉中诊出了什么,沉着一张脸,将她打横抱起,抱去了宣室殿。
太医全来了,给她号脉,而后退出帐外,聚在一起商讨了许久,又颤巍巍地去御前回话。
其实从沈昭回来,从瑟瑟做完了这件事,她就没有从前那么难受了。
太医曾说她是积郁成疾,可当郁结渐消,好像自己跟自己和解了,一切豁然开阔。
她不再折磨自己,也不想去折磨别人。
她只是想替自己做一次主,她受够了做旁人手中的牵线木偶,她不喜欢在垂死之际依旧浑浑噩噩。
纵然她有这般念想,可沈昭再掀帘而入时,脸色依旧难看得紧。
凝眸看她,眼中有痛恨,有怜惜,有不舍……渐渐的,眼睛竟红了。
瑟瑟故作轻松地道:“阿昭,你该不会是想哭吧?你知道的,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没什么的。”
沈昭开了口,声音冷硬,竟隐有哽咽:“你敢!我要杀了他们!这群混蛋,我要诛他们九族!”
瑟瑟怅然叹道:“还是不要了。我做了快十年的皇后,只做了这么一件与社稷有益、对得起我皇后身份的事,你给些面子,不要拆台了。”
沈昭不语,身体颤颤发抖。
瑟瑟挣扎着坐起来,去握他的手:“你听我的话吧,让他们继续辅佐你吧。将来……你好好地再选一个皇后,选一个能令天下臣民满意,而你自己也喜欢的,把这一切都忘了。这十年只是天子年少时掣于宗亲权贵的一段短暂时光,将来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许你终究会觉得,跟漫长的人生比起来,你现如今所在乎的,包括我,其实都不算什么……”
“胡说!”沈昭捧过她的脸,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有泪珠落下,‘吧嗒吧嗒’砸在瑟瑟的手背,带着温温热的湿润。
“瑟瑟,我不会让你死的。我是天子啊,我富有九州四海,统御天下苍生,我能决定千千万人的生死,我怎么可能留不住一个我想要留的人……”
自那日后,太医日日来诊脉,沈昭倾其所有、派了无数使臣寻遍天下良药。又让先帝生前曾在御前伺候的道士宗玄以丹药替瑟瑟续命。
宗玄告诉瑟瑟,丹药只能续命,但扭转不了乾坤,他们道家倒是有一种能扭转乾坤的方法,那便是‘玄机阵’,以当事人的执念喂养,可令时空回转,隔世重生。
瑟瑟嗤之以鼻:“本以为你是个神医,未曾想还有做江湖神棍的潜质。”
宗玄也不与她争论,只淡淡一笑。
过了除夕,派出去的人终于有了回信。据传,淮州有灵药,能愈咳血之症,沈昭派了自己最信赖的堂弟亲自去取,却在半路遭遇截杀,连人带药,都葬送在了异乡。
他这些年杀戮过甚,积累的仇怨太多,终于到了反噬的时候。
彼时瑟瑟已经病得终日昏睡,偶有清醒的时候,听到有人向沈昭禀奏这些事,看他痛苦到极致却又不得不在她面前隐忍的样子,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哀求道:“阿昭,不要再让人找什么灵药了,不要再劳民伤财了,就这样吧,我累了,不想再喝那些苦涩的药汁,我想吃栗子糕,想吃昌盛街西那家我们小时候常去的糕点铺做出来的栗子糕……”
沈昭派人去买了,得回来的消息却是,掌柜早已在五年前过逝,那家糕点铺赁给了南郡来的药商,现如今开的是药铺。
世事如斯可笑,在最后的最后,他竟然连瑟瑟想吃栗子糕这个小小的愿望都满足不了了。
这千辛万苦夺来的帝位,谋尽心机算来的江山稳固,多么像个笑话,整整十年,是上天在戏耍他!
瑟瑟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每回儿醒来都迷糊糊的,总是忘事,沈昭让膳房做出来栗子糕,骗她说是从外面买回来,她也没有察觉是鱼目混珠,反倒很高兴,拉着他说还是从前的味道。
沈昭想,或许她早就忘了从前是什么味道了,或许她早忘了从前的她是多么开朗快乐,无忧无虑……
窗外梅花清艳,凌寒盛开,沈昭坐在榻边,搂瑟瑟入怀,抚着她消瘦的脸颊,道:“瑟瑟,你是不是累了?如果累了,就睡吧,不要为我撑着了,我答应你了,我会好好活着。”
瑟瑟阖着眼睛,气若游丝:“你是骗我的吗?”
“不,我不会再骗你。”
她眉眼弯弯,如释重负般的微笑,在沈昭的怀抱里挪了挪身子,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踏踏实实地入睡,睡颜安宁温甜,平和干净,像是遗落人间的仙女。
这一生虽然不甚美好,但其实她最后走得很是安详,无怨无恨,更没有执念。只是将睡未醒之际,依稀听闻淅沥声响,有水珠落于颊边,温暖湿润,大约……是下雨了吧。
天边划过惊雷,电闪轰鸣,银光熠熠,瑟瑟猛地自睡梦中惊醒,一阵恍惚,见周围烛光闪耀,绯色纱帐低垂,香鼎中有烟雾杳杳飘出,而窗外夜色沉酽,正大雨滂沱。
雨声如鼓点,衬得殿内静悄悄的。
一切安好,宁静,好像那十年的恩怨纠葛、风云翻涌只是一场梦。
她茫然抬起手,她的手白皙柔腻,透着年轻的饱满光泽,全然不似那临终时的嶙峋瘦骨。
正出神发愣,卧在榻边的沈昭幽幽醒了过来。
他双目微红,眼角隐有泪光,在灯烛耀下,晶莹闪亮。
瑟瑟最先反应过来,想起了宗玄那个神棍的话,霍的从榻上爬起来揪住沈昭的衣襟,怒道:“你不是答应我要好好活着吗?你干什么了?我们为什么会回来?你这个骗子!”
第50章 50章
沈昭任由她揪着衣襟, 愣怔了少顷,猛地将瑟瑟拉进了怀里。
这炙热的怀抱, 是被劫后余生和失而复得烧灼得滚烫……
“瑟瑟……”他一开口,竟含了些许哽咽:“你不要走, 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不要了……”
沈昭像个饱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蹭着她的颊边抽泣。此情此景,倒让瑟瑟冷静下来了, 她反抱住沈昭,轻抚着他的背, 带着十年后那个自己的温柔沉稳,哄劝道:“阿昭,你告诉我,后来你都做了些什么?”
沈昭的身体微颤, 随即将瑟瑟松开, 眼中划过一抹心虚之色,避开她灼灼的视线,茫然且无辜:“我也……没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回来……”
若说之前两人只是自梦里获得些许前世的支断片缕,那也仅限于多了些记忆,可是如今的两个人, 却是实实经历了十年沉甸甸悲欢, 自那遥远的岁月尽头回来的, 是与从前完全不一样的。
因而, 两人看向对方的目光都充满了感慨。
“瑟瑟……”沈昭看着眼前这个眉眼明亮,容颜娇媚,活生生的她,一时有些情怯,有些惶恐,轻轻地开了口,声音细若烟尘,像是怕惊动了什么:“可不可以让我再抱抱?”
瑟瑟抿了下唇,没说话,只慢吞吞地向前挪坐,沈昭会意,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怀中温香软玉,是那么盈然真实的触感,全然不似他记忆中,深夜梦回,一伸胳膊,只有一袖能让人发疯的空空荡荡。
他微笑:“我们现在可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啊……”
瑟瑟默了片刻,道:“可是我怕。”
沈昭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沉默良久,喟然叹道:“我也怕。”
他不再是年少轻狂、踌躇满志的太子,而是历经了十年风云、机关算尽的阴沉帝王,他体味遍了这人间所有的苦难与悲凉,看尽春秋戎马,权力倾轧,杀尽了仇敌,赢了天下,走到了至尊高寡的结局,却没有了最初的自信。
他和瑟瑟不是不相爱,他们也不是不努力,甚至于走到最后都是筋疲力尽,可是在权力中心的漩涡里,越努力,越坚持,便越会感觉到深深的无力感。
十年的时间,苦苦挣扎,哪怕最后他胜者为王,是最大的赢家,可到头来也只是书写了四个字:身不由己。
沈昭抚着瑟瑟柔韧顺滑的发丝,嗅着她发间清馥的梨花香,心道去他的吧,老子不陪你们玩了。
他将瑟瑟自怀里捞出来,目光炙热地凝着她,生怕这是一场梦,稍稍失神瑟瑟就会再次从他的眼前消失。
“咱们跑吧。”
哈?
瑟瑟以为自己听错了,谁知沈昭握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咱们跑吧,离开长安,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想当太子,不想当皇帝,不想攻城,不想杀人,我就想和你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若是从前的瑟瑟,可能一听沈昭这样说,立马高兴得一蹦老高,开始收拾细软规划路线准备跑路了,可是如今的她却多了重重顾虑。
“那可是九五之尊啊,你舍得下吗?你将来会后悔的……”
“不会!”沈昭道:“我曾经苦苦祈愿,哪怕放弃一切只要能把你换回来,我都愿意。如今上天成全了我,我别无所求。瑟瑟,你丢下了我,我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活在世间,天天跟自己的影子说话,周围静悄悄,冷冰冰的,那滋味实在太难受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受够了。”
他挚情绻绻地倾诉衷肠,瑟瑟的脸却一点点冷下来。
“我让你好好活着,你没有听我的话,对不对?”
沈昭一怔,立即反应过来,眼前的瑟瑟不再是从前那个好蒙好骗心思单纯的瑟瑟了,可能一句话说不好就会被她寻出破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