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们夫妻做人爹娘的,不想就这么亏待了儿子一辈子,只是外头的学堂束脩,一时半刻也交不起,李子不是孤儿,只求……求求您,能不能就叫李子在这儿学两年,等我家那口子攒够了钱,立时就送去外头的学堂,不敢坏您的规矩!”
说着,潘木匠家的便又屈膝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学堂还没开张,这就已经有个送学生来的了?
苏磬音直起身来,示意月白将人扶起来,她最开始的本意,是先教外头的孤儿,这样的人背后没有家人麻烦,被她这么一个女子教导,也不会出去乱说坏事,收贫寒人家的学生,却略微有了些名气之后,后一步的打算。
只是她却忘了,对于真正贫寒的升斗庶民,要想供孩子读书是何等不易。
如潘木匠这般、有手艺、又年轻,夫妻两个一块在外头赚钱,也是需要好几年功夫,才能够攒够正经学堂夫子的束脩,但她儿子今天都已经九岁,再等几年,谁知道还会耽搁到什么时候去?
也难怪就算明知道是这等并不太“靠谱”的所谓学堂,也要这么千求万恳的,先叫孩子进来识两个字了。
苏磬音沉思一阵,没有说成与不成,只是先开口道:“明儿个,先送你儿子过来,看看天赋品性,再论其他。”
潘木匠家的并不因为没有立即答应而失望,反而十分激动感恩的模样,又是连连道谢。
之后正要走时,苏磬音想到了什么,又随口问道:“你只一个儿子吗?别的女儿还有没有?”
潘木匠家的愣了愣:“有两个闺女,大的嫁人了,还有个小的,刚七岁。”
“那便一块带来吧。”苏磬音闻言便又开口道,说罢,见对方似乎有些迟疑,便继续道:“存茂堂那边儿缺几个人,带你闺女过来,瞧瞧若是个机灵的,留下干活,给算工钱。”
听着这话,潘木匠家的才立即满面喜色,千恩万谢的答应了。
苏磬音只摆摆手,月白便立时将人带了下去。
潘木匠家的没走多大功夫,石青便匆匆从外头跑了进来,高声禀报道:“姑娘,姑爷回来了!”
苏磬音闻言一喜,抬头看了看天色,忙了这半晌,都没发觉日头都已掉到了西头,天色也露出几丝泛红的晚霞光芒来。
迎着这晚霞,苏磬音立在屋门口,微微抬手遮在眼前,果然,远远的,就是刚从庄子上回来的齐二。
看到齐二在轮椅上的身影,她停下步子,微微弯了嘴角,等着他朝着自己面前越来越近,直到停在了眼前,声音清朗,星眸闪亮:“磬音,我回来了。”
分明才是第一日住下,甚至连东西都是一地散乱,丁点也不规整——
但是奇妙的,苏磬音竟然觉着,这儿有些像是家。
第91章
“锦绣缦旄离云爵, 乘风县钟华洞乐,豹首落莫兔双鹤,春草鸡翘凫……”
正是五六月时候,虽是在山中已经凉快许多, 但伴着窗外蝉鸣声声, 站在地上、身着短衣的瘦弱男童, 几百字一秒不停的一口气背下来,脑门上也仍旧是难免的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存茂堂内, 最中的空地上孤零零的摆了三四套桌案, 苏磬音则端坐与正中,微微垂眼,正面色平静的听着面前的潘李子背书。
潘李子背的是《急就篇》,这属于蒙童初学时要接触的范畴, 全文两千余句, 内容都是些姓氏、器物牲畜之类的常见物、生字很多, 背起来也朗朗上口,当初苏磬音在祖父的教导下启蒙时,除了《百家姓》、《千字文》这种家里奶娃娃都会的内容之后, 真正开始背写的, 就是这一本《急就篇》。
潘李子已经九岁, 这个岁数学这个,放在那等给后辈子弟打小启蒙的官宦之家里,已算是迟了许多年了,但好在潘木匠家里的之前说的不错,这个潘李子,的确是一个可造之材,记性好、又肯用功。
只短短十几日功夫, 一本《急就篇》就已能一点儿不磕绊的一口气背下来。
甚至除了几个过于复杂的生僻字,剩下的字也都大多记了下来。
就算潘李子以前多多少少的读过一点书,并不是真正一字不识的蒙童,也算是十分难得了。
“好了,后头的也不必背了,大热的天儿,先喝一凉茶缓缓。”
苏磬音并没有折腾自个的学生从头背到尾,只是从中间随口抽了几句,叫他接着往下背,这么试了回,确认潘李子的确是一点错漏都没有,便开口叫了停。
听到她这话,一直站在一旁的,一个穿着早穿掉色的棉布裙,却洗的干干净净的,浑身上下也收拾的很是利落的十几岁女孩,便立即转身去提了大铜茶壶过来。
虽说的是叫潘李子喝口水,但她先慢慢的在桌上细釉莲花茶盏里添了七分满,小心仔细的先送到了苏磬音手上,之后才给旁边的陶碗里倒上,给一旁的潘李子送了去。
苏磬音对这个小姑娘的印象十分不错,伸手接过茶盏,便带笑也说了一句:“不必总守着,累了就坐下歇一会儿,你之前的《千字文》可都记下了?若有什么不会的,一会儿得空了只管问我。”
小姑娘便有些羞愧似的连连摇头,只低着头又往后退了几步。
这个姑娘,是潘李子的姐姐,叫潘桃。
潘木匠家里的来求她收下儿子去学堂读书时,苏磬音随口一句问了还没有旁的女儿,听她说有之后,就临时起意叫把女儿也一并带来瞧瞧,毕竟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若是当真出挑的,她也十分乐意教几个女学生出来。
苏磬音原本指的是对方口里那个七岁的小女儿。
但是或许是因为不好直接说明,最后又说了是学堂缺人帮忙,这才叫一块带过来的缘故,好像是叫潘木匠家里的误会了什么,最后带过来的,却反而是那个已经嫁了人的十四岁大女儿,就是眼前的潘桃。
这倒也是,毕竟又不是权贵人家那等家生的奴婢,在外头人看来,一个七岁的女娃子,又能干得了什么?至多烧烧火擦擦灰的小事,送来莫说干活赚工钱了,只怕还不够主家给的一顿干粮!
事关儿子一辈子的前程,潘木匠家的自然不敢沾这个便宜,回去一琢磨,便去与亲家商量了商量,将家里家外、干活都是一把好手的大女儿送了过来。
苏磬音刚开始还有有些失笑,不过见着人后,原本想要叫潘家人将女儿带回去的打算,一时却有些犹豫了起来。
潘桃是被家里当作童养媳送出去的,因此虽然说起来已经嫁了人,但才不过十四,她所谓的“丈夫,”愈发还是个流着鼻涕四处跑的半大孩子。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或许是因着这般经历,跟着自个娘亲过来的潘桃,格外的拘谨且规矩,刚一进门,就唯恐被退出去似的,努力说着自己什么都能干,工钱给不给都不妨事,只要能吃饱饭就成。
这话听着实在是太心酸了,尤其苏磬音瞧着这姑娘整个人的确是干瘦的可怜,十四的岁数,莫说姑娘家该有的窈窕了,胳膊脸颊都是又细又扁,整个人都一根直直的干柴棍似的,只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恳求。
苏磬音一时好心,便也索性将人留了下来,也没什么旁的活给她,就是将存茂堂里外清扫清扫,平日里上课教书的时候,在外头守着一方小茶炉,添着点水,需要的时候可以立时就有水用。
工钱,也给她按着正常府里小丫鬟的一半给。
拿着对这样的待遇,却只干这么点活儿,潘桃心里似乎觉着是受之有愧一般,整日里就没见着闲过,潘桃学堂里上上下下,从房梁顶到桌子腿,连窗棱缝里的细灰,都要寻个小木棍来,用布子一点点的擦得干干净净,连学堂外头那一片青石板铺的空地,都要早晚打了水抹一遍,用帕子趴在地上的那种!
莫说苏磬音了,就连齐茂行这个强迫症,偶尔见了几回都连连摇头,只说不至如此,后来苏磬音实在没法子,干脆就在上课时,就都叫这潘桃哪儿也别去,就在一旁坐着守着,等着听她吩咐。
这才算是叫人有了些停下歇息的功夫。
即便是在一边守着,潘桃也是十分上心,时时刻刻都关注这苏磬音的动静,她略一抿抿唇,就立时送水上来,瞧着天气热,脑门上讲出了汗,就站在一边一下下的扇扇子送风。
尤其在身边跟着久了,苏磬音还偶然发现在她教导李子时,潘桃也会十分专心的听着。
下课之后,苏磬音一时起意问了几句,潘桃竟也当真断断续续的记下了不少来,见她问起,还颇有些害怕担忧似的,只说往后再不会分心,再劝几句,就说这些东西原不是她该听的,偶尔记着一半句,就是闹着玩罢了,说着瞧着外头起了一阵风,吹来些落叶,就又赶忙过去跑出去拿了扫帚。
苏磬音见状,便也将心下隐隐的打算都暂且收了下去,想着往后慢慢再说,也是因着这缘故,之后在存茂堂里,她对潘桃,便也常常多有留意照顾。
老实讲,虽然蟠桃不如她弟弟潘李子聪慧,性子又有些过分自卑内向,但苏磬音私心里,却反而更可怜在意潘桃多些,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心下这些念头一闪而过,也并不耽搁苏磬音同时指点潘李子执笔写字的姿势,最后拿起他默写出的几个生字,在其中几个字上圈了圈。
“嗯,比上次进步多了,这几个错了的字都记着,回去再在沙盘上好好多写几遍,明日再来,我就开始教你新书。”
“潘李子,你要知道,你已经比旁人启蒙晚了,便要越发用功,才能追得上。”
苏磬音思量之后,第一日里就定下了规矩,笔墨这些东西,都是潘家自备,潘李子在存茂堂里,每日可用两张宣纸,剩下与回家另练的,就一概不管了。
其实真说起来,莫说苏磬音现在的家底了,就算只凭她以往在苏府的嫁妆,几个学生写字练字的纸墨消耗,也不过是些许小事,她完全可以大方些,给潘李子送几刀便宜的纸笔,叫他回去之后,也可以用纸笔,而不是木棍在沙子上练字,
但能供得起,却并不代表就要无底线的白送,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苏磬音是清楚的。
尤其是潘李子细说起来,并非孤儿,也并不算是存茂堂里真正的学生,苏磬音之所以答应收下他,除了潘家人恳求之外,也是因为她准备了这么久,想要实践看看,如果有什么水土不服的地方,也好早日纠正完善。
正是因为刚刚开始,存茂堂的一切,苏磬音也都在格外小心,一点点的摸索,力求打一开始就能少走些错路弯路。
现在看起来,她的这个决定还是正确的,潘李子对存茂堂,对苏磬音,都是十分的感恩敬重,此刻闻言,立即站起身来,按着谢师的礼数双手交叠,躬身下拜,恭恭敬敬道了一句:“谢过夫人,小子谨记夫人教诲。”
苏磬音松了一口气,满意的看着潘李子姐弟退出去,自个活动活动肩颈,便也不急不缓的出了门去。
刚走出门口,苏磬音便熟门熟路的往西面的桂树下瞧去——
果然,眉目俊逸的齐茂行还是与前几日一般,坐在树下的荫凉处,静静的等着她出来。
“齐二,你又来啦?”
看见他的身影,苏磬音面上就已不自觉的露出一丝明显的笑意来,提起裙角,脚步轻快:“说了不用等我的,我每天就教一个时辰,完了之后,就回屋去找你了。”
齐茂行也推着轮椅迎了上来,声音清朗,面容清隽:“我在屋里也是白闷着,况且,有这刁钻古怪的男女之情在,在这外头等着你,只是想着你再过一刻钟、一盏茶功夫就又能见着你,心下便平白无故的很是高兴,并不觉难熬。”
哎呀,又来了……
苏磬音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脸,齐二总是这样,他并不是故意说情话,但总是这般一本正经、说着些好像是天经地义的直接言语来,就每每都能撩的她面红心跳,甚至于心花怒放。
恐怕书中那真正的情诗绝句,都未必有他这般直白坦率的言语,更戳人心!
苏磬音抿抿唇,微微笑着,没多说话,只是伸手去推了他的轮椅,两人一道不急不缓的往前兴趣。
刚走远,齐茂行便开口道:“方才苏府派了人来,说是后日晌午时分,大哥就要到京城了。”
苏磬音略微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自然至极的“大哥,”说的是她的大哥苏德笙。
回过神后,她有些瞟了齐二一眼,心下却也觉着熨帖,只是笑道:“嗯,等大哥回来了,我趁你去解毒的时候,也回京去一趟。”
齐茂行便有些犹豫似的,走了几圈,又忽的开口道:“大哥远道而来,你说,咱们用不用去京外迎一迎?”
苏磬音姿态闲散,毫不在意:“不必吧?只是大哥罢了,也不是什么长辈,苏府老管家那边肯定派了人去接。”
齐茂行便继续道:“那咱们后日是不是应该回京去,或者备一桌酒宴,趁着大哥刚回来,好为大哥一家子接风洗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