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市内马车并不多,因了小摊贩分布在街道两旁,鱼龙混杂,马车入坊市内并不容易走动。
是以此刻忽然出现一辆马车,周围摊贩们的视线便悉数聚集在车身上。
车妇将马车停置妥当,一跃而下。
她笔直的立于车侧,冲着车内的人唤道:“殿……公子,包子铺到了?”
车内的男子伸手将手中白玉青瓷杯放于桌上,吩咐道:“你上前买上两只包子。”
柳长宁一口粥呛入气管,她轻咳两声。
抬眸看向马车方向,柳叶眉微蹙。
车内那声音……熟悉的紧。
她这边厢正狐疑的盯着马车,垂首而立的车妇已堪堪走至包子摊位前。
中年夫郎自马车驶入的那一刻,眼眶便开始蓄上泪水。
他颤颤巍巍的拖着女儿,做势便要向马车内的主人下跪,却被车妇打断:“公子交代,无须多礼。”
她说完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递给中年夫郎。
“给公子装上两个包子吧,和往常一样,要汤汁最多的那种肉包。”
中年夫郎眼眶中的泪水,终是止不住,顺着脸颊滑下。
小女娃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拉着中年男子的衣角,稚气的问:“爹爹您为何又哭了?公子每次来咱家买包子,您俱要落泪。您如此模样,遭公子嫌弃如何是好?”
中年夫郎回头瞪了一眼小女娃,抬手抹了把泪。
快步上前,走至马车边,噗通跪于地上,她冲着马车内的主人道:“殿……公子,您赐予小的一家恩惠太多。倘若不是您相帮,妻主如今许是已经无药可医,横尸街头。这些时日您每日前来小的摊位买上一两个包子,原本只需一个铜板,您却每次给上一锭银子。”
中年夫郎声音有些哽咽:“如今妻主已无大碍。这银锭,小的万不能再要……”
马车内的男子沉默不语,他修长的手缠绕着一方布帕,布帕被浆洗过很多次,边角泛黄。
华盖马车内,置放有金丝檀木小圆桌,圆桌上摆放紫金浮雕手炉、描金水墨荷花茶盏,车内铺就貂皮软垫。
整个马车内布置极为考究,却唯独马车主人手上的那方麻布粗帕,显得格格不入。他将手中的帕子抬起,放入鼻端嗅了嗅。
桃花眼内明明灭灭,黑色的眸中渲染上一层浓墨。
半晌,方响起男子沉郁的声音:“放心收着吧,本殿……本公子在京城寻包子铺寻了整整两年,只有你家做出的包子,皮薄馅多,汤汁浓郁,合了那人口味。她既是喜欢,这银子给多少也值当。你且无须推辞,此乃打赏于你精湛的手艺,并非全是因了你一家遭遇怜悯而为之。”
中年夫郎脸上的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他颤巍巍的三叩首,定了定心神,方对着马车内的主人道:“公子友人既喜欢吃小人做的包子,我可给公子多装上几个…”
“不了,那人说,浪费会遭天谴。”
马车内传来男子似讥似嘲的笑。
中年夫郎劝说不过,只得转身,将两只肉包装入油纸袋,递给马妇。
他眼角泛红,目含感激。
马妇将油纸袋递入车内,垂首问道:“公子,可要回府?”
“去归云茶楼。”
马妇得了命令,驾着青鹏乌盖马车在湿滑的青石路上,疾驰而过。马车所过之处,留下一道笔直的水痕,一路拖曳至街口。
柳长宁盯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唇角忽的翘起一抹极细微的弧度,杏眸水润,蔓着丝恍惚的笑。
马车上的男子,若她没猜错,应是曾经的故人。
记忆里现出一幅画面。
西樵村,村西老宅
红衣男子脸颊沾着灶灰,他指着方桌上的吃食儿,墨眸熠熠生辉。他对她故作好冷的道说:“你不是喜欢吃肉包吗。你看,我给你买了十个,管饱。”
“买太多我可能吃完?肉包不能久放,若是吃不完,岂不是浪费。浪费食物许是将遭天谴。”
那人原本熠熠生辉的眸子瞬间暗淡,垂头丧气的道:“哦。”
第42章 跌入她的怀抱
归云茶楼乃金陵城最大的茶楼, 因了茶楼在金陵城最繁华的主街道, 位置好,又有先女皇亲笔御赐“天下第一茶楼”牌匾。
上京内达官显贵、文人学子,多喜欢聚集于此地, 吟诗作赋, 品天下文章。
柳长宁赶到归云茶楼的时候,已堪堪巳时。
跨入门槛, 抬眸打量。
茶楼内装饰雅致,雕梁画栋,丹楹刻桷。
地面铺就汉白玉莲花方砖,头顶乃鎏金华顶, 四周几根红漆粗木雕刻凤凤翔九天。
茶楼内有两层, 分一楼大堂,二楼雅间。
大堂内置有紫檀平角方桌, 蝴蝶园椅。堂内壁角挂名人书法、画作, 供文人学子赏读。
整个茶楼布局, 书韵飘香、人文昌瑞。
柳长宁入得楼内, 此刻大堂内已是聚集了数百人,因了提前几日,透出风声,今日镇南王将亲临归云客栈。
提前赶来上京备考的贡生,几乎悉数聚集于此。
金凤王朝科举入仕并不容易,在场考生俱是通过了乡诗以举人身份进入如今的会试,他们中将有一半贡生, 未来将会入朝为官。
倘若能得镇南王君赏识,往后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出于此种考虑,聚集于茶楼内的学子们,大多存着依附权贵的心思,此刻竞相展现才华与通身气度。
虽然镇南王君并没有露面,可二楼雅间确实已经坐着贵人。倘若能得贵人另眼相待,便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儿。
大堂内的学子们抱有此中盘算,自发在茶楼内吟诗作赋,评比文章。
柳长宁觑了眼一群跃跃欲试,锋芒毕露的青衫学子们。侧身,默默的在茶楼不起眼的靠窗位置,找了张圆椅坐上。
小二姐眼尖,忙上前招呼,上得一壶竹叶青茶并一小碟糕点。
见眼前半面银质遮面的女君无吩咐,这才规矩的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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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内的讨论一声盖过一声,因了学子中,来了位领头人,此女乃金陵城育德书院第一人,定远侯府嫡长女周怀瑾。
虽出生士族,却比大部分纨绔无能的世家女更为优秀,乃拙玉中的宝珠。从小诗词歌赋,六艺精通。被奉为金陵城第一才女。
倘若不是一年前柳苍云的文章问世,蜚声四海。这天下第一才女的称呼,便得落于此人身上。
明年二月的会试,周怀瑾与柳苍云同时下场,是以有人拿两人做比,一人乃寒门子弟第一人,一人公侯之后,诗文精通。
若两人一并下场,明年的会试角逐,便是寒门与士族间的较量,令人尤为期待。
自周怀瑾出现在茶楼后,原本闹哄哄的大堂,逐渐有序起来。
她主动抛出关于旱灾该如何救治的论题,在场学子们因了她的身份与学识,有序的就旱灾救治之事儿逐一发表观点,阐述救灾赈灾之法。
众人拥簇着周怀瑾,讨论声一声盖过一声。
“学生以为,朝廷应开源节流,加大拯灾粮饷,由当地官府对救灾粮统一发放。”
“李君此言差矣,我朝每年旱涝灾害多地俱有发生。倘若只靠朝廷开源节流……定不是长远之策……”
……
众人争论不休。
周怀瑾眸光微闪,她抬眸觑了一眼二楼雅间,她的位置正好对着雅间“兰”字包厢,从雅间打开的窗口处,隐约能见着一片正红色的衣角。
眼底印上那抹红色衣衫,她唇边勾出一抹贪恋的笑,很快又迅速的将之收敛。
回神儿,不动声色的侧身,冲着身后的年轻女伴使了个眼色。
年轻女子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对众学习拱手道:“诸位说的句句在理,历来洪涝旱灾皆是朝廷难事。我等皆是愚见,却不知周君有何高见?”
柳冬恭谨的转头,对周怀瑾眨眼问道。
柳冬乃周怀瑾身边狗腿跟班,自两年前入得育德书院读书,因了学识有限,家中贫寒,在书院内步履维艰。后为了出人头地,攀上定远侯府世女,伺候身侧,境遇这才将将好转。
她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皆聚集于周怀瑾身上。
连声问道:“周君有何高见?”
周怀瑾柳叶眼含着丝温润的笑,她拱手,缓声谦虚道:“诸位大才,瑾莫不能比。既诸位询问,若以我愚见。洪涝解决之要,一则应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蓄积,以实仓廪。再之,应修堤坝,通沟渠,行水潦,安水臧,以预防为主。”
此话一出,众人沉思片刻,脸上俱是钦佩之色。
纷纷拱手,钦佩赞赏。
“周世女大才,吾等弗如。”
“周君此计绝妙!”
“端的是天下第一才女,此计应献与朝廷,万民莫不感激女君呐!”
……
被众人一番吹嘘,周怀瑾脸上的笑意更甚。
她抬眸故作不经意的瞟了一眼二楼雅间,脸上意气风发,洋洋得意。
却不料,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耻笑,众人寻声望去。
人群中走出一位女君,身着一袭葱绿素面杭绸棉衫,外罩嫩黄披风。
应是刚从茶楼外进来,身上带着冬雨的湿气。
她粗眉上挑,越过众学子,轻佻的打量了一眼周怀瑾,叙旧道:“两年不见,世女别来无恙。方才听人在议论洪涝,所言之词,甚是熟悉,便上前看看是不是在下同窗柳苍云,却没想到是你呐……没想到你竟然将苍云那本《天下山川治理章则》书籍里关于旱灾治理解决方法,倒背如流。端的是对苍云钦佩有加。”
她唇边带着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虽说出的话含蓄有礼,语气却似讥似嘲,满眼轻蔑。
拿他人观点化为己用,为自己进入官场造势,此乃文人大忌。
周围的学子犹豫了一瞬间,不由纷纷退后一步。
其中有不少女君,俱是读过那本《天下山川治理章则》,如今经人点拨,仔细回想。方才周怀瑾那一番治理旱灾的言论,哪里是她自己主张,分明是照搬书中解决方法。
这会儿看向她的眼神,多多少少带了丝疏离。
文人最重品行,却原来金陵城第一人,原是这幅……德行,端的是名不副实。
周怀谨神色忽青忽白,她长身而立的站在人群正中,心中怒不抑。
倘若只是普通人拿此反驳,她尚且有办法收拾她。
只可惜,此女身份特殊,乃德高望重、三朝元老贾太傅嫡长女。
贾太傅两年前归隐田居,但满朝文武,半数皆是其学生,在朝堂之中声望极高。
倘若她以势压人,不仅将遭金陵城学子的声讨,朝堂内清流一脉文官怕是明日早上便要参她定远侯府一本。
周怀瑾仔细权衡利弊,半晌方暗自吞了这番哑巴亏。
却不料,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的柳冬突然上前一步,满脸不悦的冲着来人,拔高声量,呵斥道:“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与周君说话?”
以往跟着周怀瑾,柳冬狐假虎威,在寒门学子中以势压人的事儿做的多了。
此番见有人挑事,当仁不让,挺身而出。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世女灰灰沉沉的脸。
贾子云掩嘴轻笑,她越过柳冬的肩侧看向周怀瑾,一脸不赞同的叹道:“世女这些年,不仅德行有亏。这寻找下人的眼光也越来越差。就这等没规矩的奴才,主子尚且没有发话,也敢出来质问?”
“你……”柳冬气的发抖,她这些年跟在周怀瑾身侧,鞍前马后。但因了周世女的身份,在育德书院,狐假虎威,被人尊称一声“柳女君”,如今又托定远侯府的关系,得了一举人的身份。金陵城内平民百姓无人敢言语无状,称她为奴才。
事及读书人的身份,柳冬怒目圆瞪,张嘴便要争辩一番。
却不料,眼前徒然横亘一只手。一巴掌快很准的扇在她的脸上,她的脸顺势歪倒至一侧。
柳冬捂着钝痛的脸颊,抬眸,便见周世女阴沉的目光。原本心中生出的戾气,顷刻消失。
周怀瑾一脚踹在她的腹中,怒斥道:“狗东西,贾师嫡女也是你能斥责的?”
她说完看也不看她,对着贾子云拱手:“两年不见,子云远在岭南一切可好?为姐甚是挂念。”
周怀瑾笑的温润如玉,这会儿与贾子云寒暄,却绝口不提方才借他人文章为己用之事,脸皮之厚堪比城墙。
贾子云冷哼出声,考量到需给定远候府留下三分薄面。
这才转身,没有继续为难于她。左右在场的学子俱不是傻的,这会儿看向周怀瑾的眼神,虽不敢明目张胆的轻蔑,却皆是疏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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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子云因了是贾太傅嫡女身份,此刻在一众学子中万众瞩目,被一众贡生团团围住,请教文章,一时半刻,却是脱不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