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凌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岑千山时的情形。
那时候自己还很年轻,而这个恐怖的男人也只是一个瘦弱无助的男孩。
那是在一次大型的晚宴上,素日里一起厮混的连家姑娘把那个精致漂亮的男孩指给她看。
“看到没,就是那个人,只是贱奴出身。我在雷家不意间瞧见了,不过是传他到小宴上侍奉一二。他却看不上我等,拿三作四地不肯。半路一把抱住穆大家的腿,攀上高枝,哄着人家收做徒弟去了。”
那时的烟凌喝了酒,加上年少轻狂,跋扈惯了。也顾不得什么木大家,土大家的,带着几个人就把那个男孩堵进了一间无人的小黑屋。
“给我往死里揍。弄死我担着。”
她还记得自己当时架着脚,洋洋得意地坐着,醉醺醺地指挥几个跟班把那个年幼的魔头按在地上欺负。
那个岑千山其实从小就狠,三五个大汉压不住他,越揍得厉害越拼命反抗,像是一匹疯了的小兽。
“还挺凶的小崽子,不愧是弑父之事都干得出来的下流胚子。”连家的女儿站在身后冷笑了一声,
“竟然还有人收你做徒弟?”
疯狂反抗的岑千山突然就不动了,他仿佛一瞬间就怯弱了起来,咬住牙既不出声呼救,也不再做任何抵抗。
“哎呦,这是怕了?”性格扭曲的少爷小姐们嘲笑着,有人弯下腰,给了他一脚,“要不要我们去告诉你那位师父,看她还敢不敢要你这个漂亮的小徒弟?”
蜷缩在地板上的瘦小身躯明显得僵硬了。
在浮罔城内,修真者依家族血脉凝聚在一起。
对家族来说当然是子嗣越多越好,但越到了修为高深的境界越不容易留下血脉,或者得到的后代不够优秀。
这时候有的人就会选择领养义子义女,或是收一些小徒弟,以便迅速扩充家族实力。
在这样的世界,父权和师尊被看得极重,比天还大。
岑千山这样失手害死养父的人,是绝没有人愿意再收为徒为子的。
屋门被人一脚踹开,脸色铁青的穆雪出现在门外。
酒气上头的烟凌这个时候才想起,这位穆大家虽然素日为人低调,却是浮罔城第一的炼器师。即便是母亲都时常交代,要和她处理好关系。
烟凌刚刚站起身,大大咧咧地同穆雪打招呼,想让她卖自己些面子,“穆大家别在意,一个小奴隶而已,玩坏了,我十倍赔你。”
话音没落,穆雪双臂瞬间覆盖上玄铁鳞片,一拳已经轰到她的脸上,把她重重摔在墙壁,撞翻了一片桌椅。
等烟凌从一片狼藉内爬起身来的时候,她带来的人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怒火中烧的炼器大家一手抱起自己的小徒弟,握紧铠甲峥嵘的拳头尚且不肯罢休。
烟凌怒气冲冲地冲她喊:“你连烟家连家的女儿都敢动,就不怕我烟家饶不了你吗?”
“饶不饶得了我不知道,但我现在就饶不了你。”穆雪的拳风远远冲击过来,要不是有人拉了烟凌一把,当场就得给她开了瓢。
宴会的组织者急冲冲赶来,好说歹说,生拉硬拽,死死劝住了穆雪。
“嗨,你大概还不知道吧?”烟凌喊住穆雪,带着点幸灾乐祸,“你这样宝贝的徒弟,其实是一个犯下弑父大罪的恶毒之人。”
周围涌进来的围观者,顿时嗡地一声,开始议论纷纷。
“大逆不道之徒。”
“忘恩负义之辈。”
“这样的人合该处以极刑。”
“为什么他还能出现在这里。”
“穆大家想必也是被此人魅惑了。”
人群中的岑千山,脸色一瞬间白了。在嗡嗡一片的议论声,和鄙视嫌弃的目光里。他僵着瘦小的身躯,咬紧了嘴不说话。
穆雪在他身边蹲下来,伸手摸了一把他柔软的头发,问道:“怎么回事?”
或许是那一点抚过头顶的温度给了他勇气,
岑千山苍白着双唇,开口解释:“不是这样的,师父。那个人他……他经常打我。”
人群中立刻有人喊道:“狂悖之徒。那是你的养父,再怎么揍你,你也合该受着,为人子嗣,不得违逆君父。”
岑千山双目只盯着穆雪一人,双唇微微颤抖,“他先前只是没日没夜地虐待我。等我大了些,他却总对我动手动脚,想……做些奇怪的事。我不愿意让他得逞,告诉了养母。养母和他吵了起来,争执间养母失手将他错伤。”
眼眶通红的少年,死死看着穆雪,仿佛想从眼前之人最细微的表情中,看出她对自己的厌恶,
“最后,他们说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定了我弑父的罪。将我卖为贱奴。”
穆雪想起岑千山那一背深深浅浅的伤,那些是遍布在年幼身躯上经年累月的痛苦。
她叹息一声,不再多问,把自己的徒弟抱起来,分开人群向外走去。
烟凌不甘地喊她:“你收留这样一个肮脏的家伙,迟早要为他付出代价。”
穆雪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他并不肮脏,他比你干净得多。你母亲有你这样一个女儿,才是迟早要付出代价。”
烟凌还记得,当时那被师父抱走的小魔头,软得像一只清白无辜的小绵羊。
当他师父分开人群向外走去的时候,双手抱着师父脖子的小绵羊,透过师父的肩膀看向自己,那恶狠狠的眼神,分明就是一只记仇又凶狠的狼。
穆大家还活着的时候,这个魔头从未暴露出自己的本性。直到穆雪去了,这只野兽才露出他狰狞的面目,疯了一般四处报复。
收养过他的岑家自此消失,贩卖过他的雷家一蹶不振。就连烟家也被他冲击得几乎抵挡不住。
如若不是百年前恰巧兽潮冲击浮罔城,大家不得不放下成见一致对外,再加上母亲的百般周转,只怕至今还解不开这个死结。
烟凌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母亲和岑大魔头已经谈好了协议。
他们将那东岳古神留下的上古神器一分为二,钵体作为定物留给岑千山,击捶依旧放在烟家,等事成之后再行奉上。
岑千山此人为人孤僻狠辣,只有这信誉一向极好,收钱办事从未失言。倒也不算太令人担心。
看着岑千山接了东西就走的背影。烟大掌柜突然喊住了他,“岑先生,忘了告诉你。东岳神殿的遗址可是个双生神域。”
……
仙灵界,九连山上的化育堂内。
刚刚痊愈的穆雪坐在位置上,正提笔记下四个字“双生神域”。
今日台上的讲师是掌门丹成子,白发苍苍的掌门亲自给弟子们讲述着修仙界的历史。
掌门亲自授课的机会很少,今日前来旁听的师兄师姐们特别多,学堂上济济一堂,坐满了人。
“帝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通天。①从那之后,天地间灵炁不再充沛,古神们飞升上界。人间只留下他们曾经居住过的神殿和传说。”
丹成子捻着胡须,摇头晃脑背诵古籍上的内容。
“上古时期,仙魔两界本为一体。后有的大能,将世界一分为二。灵气充沛,妖魔从生之地,是为魔灵界。安泰祥和,灵脉稀缺之所,是为仙灵界。两界虽分隔远离,但古神们的神殿却各安自己的法则,依旧还留在原处,因而出现了双生神域。”
丁兰兰坐在穆雪身边,凑近她耳朵说了一句,“也就是魔灵界和仙灵界之人可以同时入内,却只能各自出来的神奇地方。”
“啊,这是什么意思?”夏彤悄悄问道。
“比如魔灵界有一个伏羲神宫,仙灵界也有那么一个,明明离得那么远,进去以后却会发现竟然是同一个地方。”
“但这种地方的入口都有神道隔俗世,时隔许久才偶露出一点空隙。平日根本进不去。”
第17章
岑千山步行在白雪覆盖的街道上,道路两侧的石质建筑大多崩塌损毁,荒废多年。
偶尔有一两个衣衫褴褛的身影从那些崩坏的石屋里冒出个头来,看见有人路过,又迅速地缩回那些漆黑的石窟中去。
如果不是穷困潦倒,或是躲避仇家,谁还愿意生活这样荒芜的废墟,而不是搬进不远处那雄伟坚实的新城居住?
这里曾经是一条十分热闹的街道。承载了岑千山太多的回忆。
岑千山慢慢走在雪地里,街道上仿佛又响起当年的那些声音。
卖冻梨和糖雪球的老汉推着推车沿街叫卖。踩着飞行器的魔修从头顶上咻一声路过。孩童们在雪地里嬉闹。双手收在袖子里的普通人缩着脑袋顶着风雪行路匆匆。
在某个角落,有一个瘦小的男孩被几个强壮的皮孩子拦住了,推挪着进了小巷。过了片刻,那个小男孩却一个人从污黑的巷子中探出脑袋来。他左右看看无人,仔细整理干净自己的衣服头脸,露出了一张人畜无害的天真笑脸,高高兴兴向着家的方向跑去了。身后的巷子里传来一片痛苦的哀嚎声。
岑千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
“师尊,师尊,等等我。”小小的身影兴奋地一路飞奔,前方有人转过身来,带着世界上最动人的笑,牵住了他的手。
“师尊这是什么,给我吃的吗?”
“这是买给我的吗?我,我其实不用新衣服的。”
“师尊,那里是什么地方?”
“师尊,师尊……”
那一年,有人把一身污秽的他从炼狱中扯出来。不嫌他肮脏,不介意他恶毒。将虚弱得快要死了的男孩裹在毯子里,好像对待什么值得珍惜的生命一样,抱在怀中,慢慢走过这条雪路。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温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值得被珍惜以待。
岑千山走到了道路的尽头,走到这条街区唯一被保存完整的住宅,推开屋门,走进静寂无声的院子中。
“主人,又得到魂器了,又要试一试吗?”肩头上的小傀儡开口。
主人没有回答,只是停下了脚步。
没有说话就是可以的意思。
小傀儡千机从主人的肩头跳了下来,在院子的地面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帮忙升起隐藏在青石板下的一个秘银法阵。
法阵上布满了晦涩的符咒和诡异的图文,全部是用极为昂贵的秘银绘制,那些细细的银丝宛如浮雕一般立体,层叠交错构建出繁杂阵法。银色的厚重阵图,隐隐带着一种撼动天地法则的强大力量。
此阵乃是失传已久的幽冥万像聚魂阵,岑千山百般寻觅揣摩,耗费多年心血凝聚所得。
烟家的人或许不知道,魂器虽然只给了一半,但有此法阵加持,他也尽可以提前一试其功效。
岑千山取出紫金龙纹引磬,坐在法阵边缘,用一块软布细细将古神遗留下来的魂器擦拭干净,认真看了看,慢慢把它摆放进法阵的中心。
随后,他拆开手臂上的绷带,用一柄锐利的刀尖划破肌肤,在手臂上割开一个十字型伤口。鲜红的血液沿着手臂落下,流入秘银银白的凹槽中。
灼眼的红色顺着银色的符文渐渐在阵法中扩散。
秘银独特的冷沁被鲜血的生气激发,给整个庭院笼上一层幽暗的蓝光。魔阵启动,天地无光,阵法中心那些银色的线条宛如被赋予了生命一般,慢慢游动、鼓起,最终从那里站起了一位银线勾勒的魔神。
那魔神手中持一银杵,以极其缓慢的动作举起,缓缓在那紫金引磬上轻轻一敲,
叮——
那一声轻响仿佛从幽冥深处传来的招魂之音。又像是儿时母亲的轻声呼唤,宛如故乡中令人感怀的乡曲,勾得听者心神迷醉,恨不能寻音追随归去。
召回师父穆雪被天雷劈散的魂魄,助她重塑肉身。
这件事百年来岑千山尝试过无数次。在那手臂上纵横交错的无数十字疤痕,像是一本厚重的陈年的账本,记录着他无数次荒唐的行为。
每一次都抱着强烈的期待开始,带着巨大的失望结束。
磬音一声一声远远传开。
赤红的鲜血源源不断被法阵吞噬。
直至施术的人肤色逐渐苍白,无以为续,那灵力强大阵法中心,依旧没有一丝于往日不同的征兆。
岑千山收回阵法,沉默地坐在庭院中,慢慢给自己受伤的手臂一圈圈束上绷带。
小小的傀儡转到他的身前,侧头看他的面孔。
也不知道这个人工制造的傀儡,从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上领会到了什么,吭哧吭哧地开口说话,
“主人,你今天分外地不开心吗?”
它不太能理解自己的主人,主人总是日复一日做着这样无用功的事,又莫名其妙地陷入情绪的低谷。
“你,还记得你的第一个主人吗?”主人突然开口同它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