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那么看着他,倒要看看他能淡定到什么时候。
他这一淡定,就淡定到了夜里。
人坐在马车上是不累的,可以不休息,但凡界的马可受不了。
“姑娘,赶夜路太危险了,马也疲了,要换马得到下一个驿站,还要很久,恐怕马坚持不下去啊。”车夫停下马车,隔着车帘有些为难道。
姬玉掀开窗帘朝外看了看,荒郊野岭,夜色对凡人的目力来说的确是一片漆黑,很不好走。
穿来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真界,她都快要忘了凡人的世界该是什么样子了。
“也好,等天亮再走吧,是我太着急了。”
她放下帘子转回头,就看见陆清嘉睁开了眼,神情有些严肃。
姬玉正想说话,陆清嘉忽然抬手化出一道金光,帘外车夫尖叫一声,姬玉以为他在杀人,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
“你做什么?”她冷了眉眼,“不许杀人!”
陆清嘉直接反握住她的手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低声道:“别说话,他没死。”
他没看她,目光隔着被风吹起的车帘望着外面,姬玉被他抱在怀里,顿了一下道:“怎么回事?”
“把他送远了一些。”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你待在里面别出来。”
他说完就松开了她,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
姬玉本想跟着看看怎么了,可他下去之后直接用结界将马车封住了,姬玉有些着急:“到底怎么回事?”
“是我呀。”一个陌生的男声回答了她,“白日才见过的,玉仙子不会这么快就忘了我吧?”
是晏停云,他去而复返了。
知道是他,姬玉反而冷静了下来,她一言不发地在马车里坐好,把场子交给陆清嘉。
没得到姬玉的回答,晏停云轻笑了一声说:“真是冷淡啊,不过没关系……”他转而望向立在马车边的陆清嘉,黑漆漆的眼睛弯了弯,“我与琼华君许久未见了,先叙叙旧也好。”
带着魔气的风拂面而来,陆清嘉眉心凤翎暗了暗,手中化出一把阴寒长剑,剑柄为头骨形状,晏停云一见到这把剑,脸上散漫之色顿消。
“的确是许久不见了。”陆清嘉执剑在手,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慢条斯理道,“你最钟爱的手下也很久没见你了,他虽已经死了很多年,但我用他的魔骨铸了这把剑,你见到它也算是见到那只魔了。要叙旧的话,我建议你先和他聊聊。”
他将剑指向晏停云,晏停云面无表情看着,手中现出黑色魔气,毫无预兆地袭向陆清嘉。
陆清嘉微勾嘴角,侧身闪开,阴风吹起他的发丝,他弯唇轻笑的模样雍贵而华美。
姬玉若看到他现在的模样应该会很惊讶,原来他真的动了杀心时气势与吓唬她时完全不同,他没有任何废话,直击晏停云要害。
晏停云的要害在他的心,魔的心,尤其是像他这样天地共生的魔心,普通人碰不到,不普通的人碰到了也会被立刻吞噬,根本伤不到他什么。
这世间能挖出他的心置他于死地的,也只有陆清嘉和温令仪了。
温令仪如今与魔族还有合作,不会动手,但陆清嘉就不一样了。
其实在此刻之前,陆清嘉从未想过要给晏停云一个痛快。当他再次找上姬玉,对她言语轻薄后,他却觉得,杀了他也没什么。
让他痛快些就痛快些吧,几万年前折磨的魔族也够多了,他死了还有令仪君在,他好好折磨剩下的就是了,总归那条半龙才是他最大的敌人,不放过他就是了。
但他漏了一件事。
他身上还有伤。
别人伤不到他,他自己把自己给伤了,下手还特别狠,虽然和姬玉双修缓和了不少,但他现在依然有些虚弱。
他白衣之下的肌肤还有烧伤,身上弥漫的灰烬气息比往日更浓郁。
这也是晏停云会去而复返的原因,他应付完了月长歌就想起白日的气息有些问题,他突然意识到陆清嘉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如果真是如此,那他要杀了他,就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必再等什么月长歌?
于是他乘着夜色而来,越靠近那只凤凰,他身上的灰烬味道就越浓重,被陆清嘉发现之前,晏停云就已做好了现身的准备。
他对他是有恐惧的,那种本能的恐惧,可现在的他不是那个强到难以抗衡的他了。
“琼华君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啊。”晏停云化为魔气躲开陆清嘉的剑光,他笑着说,“你若真想杀我,为什么还不动你的凤凰火呢?难不成……你动不了?”
陆清嘉握剑的力道大了一些,他不说话,只是不断将剑刺向晏停云。
晏停云笑声更大了:“啊,我知道了,你应当是能动的,只是你动了就会暴露你受伤的事,你的火放不出多少吧?你身上的灵力还没你刚逃出水牢的时候充盈,谁伤了你?”他猜测,“马车里的玉仙子?”
姬玉在结界里出不去,但不代表听不见。
她将晏停云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掀开车窗帘子望向外面,夜幕之下,陆清嘉白衣如雪,长发如瀑,身似琉璃。他手握阴寒魔骨剑,从她的角度可以看见,他握着剑柄的手已被魔骨残存的阴寒之气侵得青黑了。
对啊,他是有伤在身的,只是昨夜双修,晨起时他气色才稍好了一些。
他不像平时那般无懈可击,是以手才会被阴寒之气侵扰。
她刚看见他的时候,他甚至还昏迷不醒。
昨夜双修的时候,他身上的伤她也看得清清楚楚,她手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意乱情迷的时候只能捧住他的脸。
姬玉目色复杂地望着陆清嘉的背影,陆清嘉如芒在背。他们感官相通,他能感觉到她心底的担忧,可他又觉得那或许是怜悯。他不想让她怜悯自己,更不想她看见他无能的一面,他要她心中他永远是最强大的那个,无论姬无弦也好,其他男人也罢,谁都不能和他相比。
“你废话太多了。”陆清嘉直接收了魔骨剑,双手化出金红色的火焰,轻笑道,“本想同你玩玩,可你实在急着要死,我怎能不成全你呢?”
他飞身而起,发丝拂动,衣袂翻飞:“今日便送你和钟爱的手下团聚。”
话音落下,炙热夺目的火焰袭向晏停云,姬玉看着那火光,她本该觉得很踏实的,毕竟将整个夜空点亮的凤凰火能给人百分百的安全感,可她现在心中满是不安。
她在想,陆清嘉能坚持多久?
他其实真的坚持不了太久。
但他不会退缩,他这辈子就不知道后退两个字怎么写。
晏停云对上他自是拼劲全力,五万年了,晏停云也时时刻刻都在修炼,虽然涅槃重生的陆清嘉比之前更强大,便是他和温令仪联合起来也不是对手,这才有了月长歌的诞生,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受伤了,看他的情况,伤得还很重,他已经不在乎是谁伤的他了,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终于可以杀了陆清嘉了。
晏停云兴奋得魔气暴涨,姬玉眼睁睁看着漫天的金红色被魔气湮灭,但马车周围的结界却一点都没松懈。
姬玉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忍不住喊了一声:“陆清嘉!”
一声呼唤落下,魔气之中金光乍起,白尾金凤冲天而起,凤鸣九霄,四周强盛的魔气迅速退散,晏停云躲闪不及,炙热的火焰将他点燃。
他得感谢陆清嘉现在重伤在身,否则他现在必死无疑。
他逃了。
他没想到即便到了这个地步,陆清嘉还是那么难对付。
也是啊,他可是凤凰一族亘古至今最强的少君,要不然当年他们也不用那么急着对凤凰下手,他们怕的就是陆清嘉成功涅槃继承父位,让凤族更难对付。可惜啊,他们那般囚禁他,用了那么多手段,给他喝了那么多龙血,他本来金红色的凤尾都褪色成白的了,可依然很强。
不过今夜陆清嘉的确是伤了他,可他杀不了他,而且击退他,还有温令仪呢。
别以为他不知道他的傀儡还在凡界,今夜这里动静如此之大,他不可能毫无所觉。
陆清嘉,你最好快点将伤养好,别死在其他人手里才好。
晏停云消失了,魔气也跟着消失,白尾金凤从天而落,重重摔在地上,马车周围的结界此刻终于退开,姬玉即刻跳下车冲到陆清嘉身边,将缩小了数倍的凤凰抱在怀里。
他身上伤势加重,血从凤羽里渗出来,他低低哀鸣一声,凤眼闭合,昏了过去。
姬玉抱着他,这里太不安全,随时会有人再来,姬玉不敢磨蹭,抱起陆清嘉就走。
她也顾不上不能使用法术了,找了座山,又在山上寻了一个隐秘的山洞,从储物戒里翻出毯子扑在地上,将陆清嘉小心翼翼地放上去。
虽然心里知道他是男主,不会有事的,可姬玉还是止不住担心。
她不断想起他强弩之末时马车上依然坚固的结界,手下毫不犹豫地将灵力送给他。
渐渐的,小凤凰化了人形,陆清嘉狼狈地靠在她怀里,她低头看他,他缓缓睁开眼,拉开了她的手。
“不必。”
他哑着嗓子拒绝,说完话就开始咳嗽,血从嘴角流出来,粘到了他耳边的发丝,姬玉轻轻替他拨开,他的血又粘在她手上,带着灼热的温度。
“为何不必?”姬玉的声音有些低,“你看起来很不好,哪怕我灵力不多,有也总比没有好。”
陆清嘉闭着眼睛说:“不必,你自己留着,万一晏停云再来,你还能逃。”顿了顿,他勉强睁开眼说,“不对,你现在便走,不必管什么不能用法术了,回去自有我为你担着,你即刻前往界门,过了界门就快去蜀山,别再乱跑。”
姬玉看他推她,他没多少力气了,自然也推不动她。
“快走。”他拧眉说。
姬玉没动,她依然抱着他,在他看过来的时候轻声说:“我若就这么走了,你恐怕很难为我担什么妄动法术的罪名了。”她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还能活着回去?”
陆清嘉被她摸得睫羽颤抖,嘴上不屑一顾道:“一个晏停云,想杀了我,简直做梦。”他努力望向姬玉,紧盯着她说,“我是凤凰,我能涅槃一次就能涅槃两次,每次涅槃都能让我更强,何须你来担心我的死活?”他固执道,“你不要拿那些人族男修的标准来衡量本君,本君……”
连“本君”的自称都出来了,可见他多想维持这份尊严。
姬玉嗓子发涩,也不再提这个,打断他说:“是,你不必我来担心你的死活,那我不担心就是。”她转而道,“你说要同我一起去蜀山,我等你一起。”
“……其实我知道,你不想与我同行。”
姬玉一怔,愣愣看着他。她其实能想到他是知道的,可以她对他的了解,他那么自尊自负的人,是不会主动戳破这个的。
“你又何必可怜我。”陆清嘉冷冷跪地推开姬玉,“我不用你可怜。”
他单手撑着身子,另一手按着心口,黑白分明的丹凤眼凝着她:“姬玉,你记着,我同你认识的任何男人都不同,你不要拿对付他们的手段来对付我,我不想要你的虚情假意和怜悯。”
他直白道:“我要便要独一无二,要便要一心一意,你给不起,你的心给了别人,你没有了。”
姬玉万分矛盾地拧着眉,她启唇想说什么,陆清嘉直接道:“闭嘴。”
言灵术。
姬玉睁大眼睛看着他,陆清嘉一字一顿道:“现在立刻走,用法术前往界门,过了界门立刻去蜀山,到了蜀山……传信给姬无弦。”
姬玉急急地想说话,但她说不出来。
“走吧。”陆清嘉再言,姬玉便不由自主地往外走。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她完全被动地离开,看着她身影在洞口消失,陆清嘉终于无力支撑身体,倒在了她铺的毯子上。
他半阖着眼睛,低声自嘲道:“这言灵术,如今也就只对你们人族有效了。”
“……人族,还真是几万年都不见长进。”
姬玉的脑子是清醒的。
但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她看着自己到了界门,看着自己在一片夜色中奔向蜀山,蜀山守山弟子见到她时都十分讶异,她身上染了陆清嘉的血,形容狼狈,但依然娇颜玉骨,美色撩人。
“你是何人?……”其中一名弟子站出来问。
姬玉没有立刻回答,她按部就班地执起腰间合欢宗弟子的身份玉牌,向玉牌输入法力道:“师尊,我已到了蜀山。”
玉牌那头几乎立刻传来回复。
“你来了?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