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弦瞧见她的笑一时有些恍惚。
他慢慢站起来,提着衣摆一步步走下台阶,在与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
姬玉不知他突然靠近想做什么,面上尽量保持寻常道:“师尊?”
姬无弦看着她慢慢道:“玉儿下山了几个月,和以前是真的不一样了。”
姬玉心头一跳:“哪有,玉儿还是以前的玉儿,没有不同。”
“不,你长大了。”姬无弦意味不明道,“你有了自己的心事,有了男人,你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心里眼里只看得见师尊的小丫头了。”
姬玉想着,原主都修炼一百来年了,就算不下山也早就不是小丫头了啊,这话从何说起?
她想了想,十分亲近道:“哪里哪里,玉儿不管长多大,在师尊这里永远都是小丫头。”
这语气,这神情,是真的把姬无弦当师尊,当长辈了。
姬无弦最开始想要的也就是如此而已。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心情好像突然有了些变化。
他缓缓抬手,似乎想摸她的脸,姬玉一时拿不准他的意图,没有立刻躲开。
也就在他快要碰到她脸颊的时候,炙热的灵力扑面而来,姬玉和姬无弦都有些抵挡不住地后撤数米。
“玉儿!”
姬无弦站定后立刻掠向姬玉,姬玉按住他的手臂稳住身形,诧异地望向突然而至的陆清嘉。
他一身织金白衣,相貌是他自己的,她有一阵子没看见他的脸了,他的俊美没有改变,但他眼底的憎恶和阴鸷过于生疏了。
哪怕是最开始的时候,她也没见过他这么可怕的表情。
“陆清嘉?”她不解道,“你怎么来了?你这是怎么了?”
她想到姬无弦还在,想走过去问陆清嘉到底怎么回事,可她才走一步,陆清嘉便一抬手,金红色的光袭来,姬玉根本抵挡不住他的攻击,又一次后撤数米,撞到了柱子,背有些疼。
陆清嘉看她撞到了,下意识往前一步,可他很快又忍耐了下去。
他能感觉到她的疼,只是很轻微的,并不碍事。
他不该在意这些的,她让他那么疼,他也让她疼,这不是理所应当吗?
他慢慢转向姬无弦,姬无弦戒备地盯着他,平时的吊儿郎当都不见了,语气严肃道:“不知琼华君驾临合欢宗,有失远迎,还望见谅。”他往前几步,挡在姬玉面前,简单行礼道,“琼华君到合欢宗有何贵干?若门下徒儿做了什么惹神君不高兴的事,还望神君念在她年幼的份上不要介怀,神君要是实在不高兴,姬无弦愿代她受罚。”
姬玉拧眉望向陆清嘉,实在不明白他这是发什么疯。
她隐有怒意,是她把他带进合欢宗的,他要是真对姬无弦做了什么,她难辞其咎。
“你到底怎么了?”姬玉忍不住道,“我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谁惹我不高兴了?”陆清嘉轻嗤一声望向姬玉,眉心凤翎鲜红如血,“这还用问吗?我站在谁面前,自然就是谁惹我不高兴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姬玉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你问我什么意思。”陆清嘉往前走了几步,盯着姬玉,丹凤眼底一片凛冽,“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意思。”他指着自己,“你把我当什么了?姬玉,你把我当什么?”
姬玉懵了:“……你在说什么啊?”
姬无弦是男人,经历了那么多,他可比姬玉更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他忙道:“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神君冷静点,千万不要动手。”
陆清嘉忍无可忍道:“闭嘴。”
他一扬手,姬无弦整个人飞了出来,哪怕到了化神期,他要抵抗起陆清嘉还是非常勉强。
“我同她说话时你最好给我安静点,否则……”陆清嘉诡异地笑了笑,看着自己的手道,“否则我不介意先杀了你再继续。”
姬无弦吐了血,他抹掉嘴角的血,再次挡在了姬玉面前。
姬玉使劲皱了皱眉,直接将他拽到身后道:“你躲着。”
姬无弦睁大眼睛看着她:“什么?”
姬玉打断他:“你别过来,让我跟他说清楚。”
她往前走,好像一点都不怕陆清嘉再朝她动手,陆清嘉拧眉盯着她靠近,在两人距离一米远的时候,她停下了。
“我走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冷静道,“你要动手总得给个理由,这样哪怕我们师徒今日死在这里也算是瞑目了。”
陆清嘉听了这话笑得更诡异了,尾音里充满了神经质。
“你还想和他死在一起?”他笑得更大声了,“你连死都想和他在一起?”
姬无弦站在姬玉身后不远处,听闻陆清嘉的话,他瞬间睁大了眼睛,薄唇开合,欲言又止。
姬玉满头雾水道:“能活着谁会想着死?今日你要是真动杀手,这里就我和师尊,我们自然是死在一起了,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陆清嘉愣了愣,唇瓣紧抿阴晴不定道:“你休想再骗我。我再也不会相信你的话。”
“你倒说说我骗了你什么?我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人都不在你身边,真不知道又隔空做了什么事让尊贵的琼华君如此生气。”姬玉脾气也上来了,冷冷道,“修为高就能随意欺辱他人吗?”
“是你欺辱我。”陆清嘉凤眼绯红指着她道,“姬玉,是你欺辱我。你是如何待我的,还要我挑明吗?也对,你们人族什么事做不出来?明明已有心悦之人,却为了修为,为了利益来招惹我……你是可以随手抛下,可我呢?你有没有想过,对我来说,你若不死,这辈子我都不能有别人?”
姬玉一怔:“我……”
“你肯定知道的。”他放下手后退几步,长发凌散气息紊乱,自嘲道,“你肯定是知道的,你若不知,就不会如此有恃无恐。你有胆子来招惹我,不就仗着我是凤凰吗?你与我行夫妻之礼后装作很怕我,但其实你很自信我不会动你吧?”
他仰起头看着上方慢慢道:“我从未想过,有一日凤凰的身份竟会成为我的枷锁。”
他又看向她,问她:“我为你做过什么你全都知道对么?你精血发作时痛到昏迷都是装的吧?你看见我帮你疗伤了,看见我抱你上床了,你全都看见了,你是清醒的,一定是。你步步为营,处心积虑,这些我都可以忍,我既不想杀你,就早做好了接受的打算,可你不该……”
姬玉慢慢道:“我不该什么?”
陆清嘉字字刺耳道:“你不该将我当做尝试的工具。你拿了我最重要的东西,却不肯留下半分真心。你说你为我做事,可我还是陪你一起进了赤霄海,没让你真的经历任何危险。我甚至放弃了折磨晏停云,想到你就直接寻了出来。”
他嗤笑道:“这一桩桩一件件,你是不是都在暗地里嘲笑我?”
姬无弦心跳如雷地看着姬玉,姬玉背后没长眼睛,看不出他的不对劲。
她只是看着陆清嘉,跟他说:“我没笑过你,之前痛到昏迷也全都是真的。”她微微抿唇,“若不是你刚才说出口,我根本不知道你做过什么。”
陆清嘉冷声道:“我不会再信你。我一次次在心中为你找借口,说服自己接受你容忍你,可借口终究只是借口,借口永远不会成为真相。你果真坏得令我大开眼界,我今日若不拿回些什么,真是枉为凤凰。”
他真的枉为凤凰。
亦痛恨身为凤凰的本能。
说到底,从一开始他可能就没真的想要杀她。
他放了那么多狠话,真正做的事情却和狠话背道而驰。
他最开始当然不喜她,可毕竟是和自己有过夫妻之实的女人,那七个日日夜夜,一次又一次的缠绵,哪怕最开始是因为药物,也很难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从一开始就在手软。
再到后来他们被捆在了一起,他理智上知道自己该取精血,杀了她,当做一切没发生过,百年或者万年之后,若真要寻个伴侣,再找便是了。
可不行。
理智最后还是被刻在骨血里的忠贞和荒唐的记忆战胜了。
他开始因为她的与众不同,甚至是因为她的恶劣而对她有所改观。
好像她越是不在意他,越是薄待他,他越是在意她。
直到今日,那张信笺上所写的内容,让他无法再欺骗自己,再糊涂下去。
他替她找一百个借口都没用,她若本性如此,一千个一万个借口都没用。
“你想拿回什么?”姬玉看起来还是很冷静,风吹起她满头青丝,她凝着他问,“要拿回精血?可已经炼化完了。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在我身上,可以让你拿回去的吗?”
陆清嘉慢慢望向姬无弦:“你还要护着他吗?”他说,“我要杀了他。”
姬无弦捂着心口偏开头,他们都很清楚,如果陆清嘉真的想杀谁,这天下没人可以抵挡。
姬玉困惑地看着他:“刚才就想问你了,你说我已有心悦之人……难不成,你说的是我师尊?”她指指姬无弦又指指自己,可笑道,“你要编也找个靠谱的人吧,你说我二师弟五师弟六师弟都好,我师尊……?怎么可能?”
她的困惑实在太真实,连陆清嘉都疑惑了一瞬。
他又很快清醒过来,将那些让他彻底看清她真面目的信笺丢给她:“你还有什么话说?”
姬玉看着那些信笺,拿在手里就知道是原主的手笔了。
她看着上面的字,看了好几遍才敢相信自己没看错。
她又回头去看姬无弦,姬无弦侧着脸不看她,那副沉默的样子……显然这应该是真的。
“太可笑了。”姬玉也没心思感叹这原主还有写“日记”的新潮癖好了,她无语道,“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这怎么可能……这……这简直荒唐。”
听姬玉说她喜欢他这件事荒唐,姬无弦难免心中酸涩。
曾几何时,他知道她的心意时,也觉得甚是荒唐。
他从小将她带大,一直当她是亲生女儿,可女儿长大了,一年比一年更成熟,不知怎的,就对他有了别的心思。
她不肯找别人修炼,一定要找他,她更是不肯在半年后下山。
按理说在合欢宗这样的地方,师徒修炼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但她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虽然她都长大几十年了,但……但他还是选择了拒绝。
他太“脏”了。
几百年了,从做合欢宗弟子,再到成为合欢宗掌门,他习以为常地双修,教导弟子,从不觉得有什么,没有把任何人的轻蔑和不屑放在心上过。
可当姬玉有了那个想法,对他有了那份感情的时候,他慌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脏了,配不上那么干净的她。
后来他向至交求了能让人忘情的药,混在茶里骗她喝了下去。
从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姬玉再也没说过那些话,对他便如对长辈一般爱重。
他如愿以偿,可时间久了,他又开始不自在了。
过了几个月,她要下山了,也不再嚷嚷着不去了,她甚至很是期待,做了好一番规划。
她还说要听他的,好好和金朝雨相处,再修炼几十年就好好和他在一起,长长久久。
姬无弦当时的心情难以形容。
恐怕比此刻更加复杂。
他看着姬玉僵直的背影,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姬玉已经不是以前的姬玉了,他往前走了走,对陆清嘉道:“神君要是杀我,可以,我不还手。但我死了之后,你不要伤害玉儿。”
陆清嘉轻蔑地望着他:“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姬无弦坚持地将姬玉拉开,对她说:“师尊替你拦住他,你不要管别人,亦不必管我,得了机会有多远跑多远,去影月仙宗找尹如烟,就说我让你去的,她会保护你的,琼华君总不会连她的面子都不给。”
姬玉木着脸道:“所以这些都是真的?那为什么我都不记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写过……”她无语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写过这些东西。”她指着那些令人难堪的信笺。
姬无弦默了默道:“你忘掉了。”他怅然道,“我让你服了药,你全都……忘掉了。”
姬玉恍然,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心底忽然升起一股酸涩,还有一点释然,这让她有些难受,但她顾不上自己的感觉,垂眸思索着该怎么跟陆清嘉解释这件事,她不能让他在合欢宗乱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