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地铁去市中心,这个点错过早高峰,空晃晃的列车里还有位置坐。三个人坐一排,晃晃荡荡的,看着车外明暗交替的广告牌。
杨映盟看了眼佟辛,问:“他还追你吗?”
佟辛差点咬到舌头,随即故作镇定,不清不楚地“嗯”了声。
“那就是还在追?!”
佟辛皱眉,“你小点声音。”
小不了的,鞠年年耳力尖,声音更大更尖:“谁在追你?!”
车厢里的乘客望向他们,佟辛无语。
“我都让你报警了,你怎么还没报?”杨映盟说得隐晦含蓄,“条件这么好的你拒绝,干吗对一个这样的人心慈手软了?”
佟辛下意识地反驳,“怎样的人啊。”
“小混混,混社会的,还爱打架,一看就没上过大学。”
“没上过大学的这么多,你不要人群歧视。”佟辛不高兴道:“还有,什么叫混社会,读完书,参加工作,谁还不是在社会上混呢。”
杨映盟辩驳:“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佟辛停了下,说:“我不知道啊。”
杨映盟这小少爷脾气擦枪走火,委屈巴巴道:“你就是偏袒他。”
佟辛不说话了,若无其事地扭头看车厢外的广告牌。
到站,杨映盟一包子的气冲去前头。
鞠年年扯了扯佟辛的手,“辛辛。”
“嗯?”
鞠年年小声的,笃定的,看着她的眼睛,“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佟辛一怔,脱口而出,“不喜欢。”
“我还没说是谁呢。”
“……”
鞠年年心灵鸡汤看太多了,说话一套套的,“杨映猪说得对,你偏袒。偏袒意味着双标,而双标,代表着情不自禁。”
佟辛心口忽地一麻,像过了层电似的,看她好几眼,不吭声了。
鞠年年撇了撇嘴角,还有半句话没说完:
沉默,意味着言不由衷。
—
元宵节这天,辛滟亲自揉汤圆。一早上的买食材,和面,做事飒爽雷厉。佟辛在旁边帮忙,一手的白面粉。
“面你得这样揉,往里头发力。”辛滟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教,“再和点面粉,对。”
辛滟的性格虽外放大咧,但对女儿却是极富耐心的。从小到大,没有对佟辛发过一次脾气。幼升小的时候,佟辛单韵母和复韵母傻傻分不清,拿着第一次语文考试不及格的试卷哭成了小花猫。
辛滟那天做了四台手术,累得只剩半口气。但仍是打起精神,笑眯眯地抽了条小藤椅和闺女面对面坐着,“我们家小辛辛也太厉害了,只差三分就六十了,一百分的试卷答对一大半呢。”
佟辛在这样充满爱与包容的环境中成长,张弛有度,也塑造了她身上天真不失的部分。
佟斯年昨天很晚才回,难得一天休息能睡个懒觉。八点半了,佟辛看了眼卧室门,她昨晚睡得早,问辛滟,“哥昨天又夜班啊?”
“没。”辛滟哼了声,“又去酒吧听人唱歌了。”
提起这事儿,辛滟又有的念叨,“本来就忙,空出点时间也不知道做点正经事。你李叔都问了我好几回,问斯年什么时候有时间。”
“哥哥要相亲?”
辛滟心烦意乱,面团都不想揉了,“他能记得这事儿我就酬神谢佛了,李叔的女儿,明芳姐姐你见过的。李家都主动抛出橄榄枝,你哥说忙,一拖再拖的。”
佟辛:“哥哥不是忙,是不想。”
辛滟一手掌重重按在面团上,“不想不想,二十八、九的人了,有时间就去酒吧听歌。我看他是想转行当歌手。”
佟辛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辛滟也就一时情绪,不至于真埋怨儿子。她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你哥工作这么忙,再不抓紧,怕是要娶不着媳妇儿。”
今天天气放晴,明亮的太阳悬挂高空,天空也是纯净的湛蓝。楼栋之间漏出一小块,一长道白色云团横跨天际,像极了初夏。
宁蔚一天没回来。
霍礼鸣起床的时候,特意站在门口看了眼她房间。干净,整洁,桌上摆着彩条样式的化妆包。
霍礼鸣已经出去办完一轮事,下午到家,还是没见她人影。在屋里溜达了一圈,上海的座机号码打来电话。
他手机没换号,乍一看以为是小广告,拖到最后一秒才按了接听。那头问:“是霍先生吗?”
霍礼鸣没搭腔,开着免提搁一旁。
直到那边说了一句话,“我们是同莘医院生物遗传科,您这边委托的检测结果出来了。”
霍礼鸣如垂死病中惊坐起,瞬间清醒了。
他打开邮箱,迅速翻开报告扫描件。这类报告的格式、内容,他熟得不能再熟。目光扫至最后一页——
半世所寄,盖棺定论。
白日艳阳为深夜腾挪,城市霓虹闪烁。霍礼鸣坐在出租车里一秒没耽误,万物似有感知,这一路开去闹市,竟难得的没有堵车。
MIS酒吧,人头攒动,吧台都坐满了人。
霍礼鸣找人拼了桌,在最后排。
灯光已经变暗,从焰火红到烟花蓝,一圈圈的光影游晃朦胧。唯有台上正在试音的宁蔚光鲜耀眼。
她一身朋克装,马丁靴,两条腿笔直匀瘦。她的肩颈优越,无论何时,都像一只高傲的天鹅。
宁蔚坐在高脚椅上,叠着腿,一派悠然从容。前奏响,音乐起。那是一首粤语歌。
“人生艳如花卉/但限时美丽/一览始终无遗/回望昨天剧场深不见底/还是有几幕曾好好发挥……”
霍礼鸣一口灌下半杯酒,眼底像被烟熏着了,深邃且怅然。他听了宁蔚一整晚的歌,脑子里想把那些破碎的记忆完整拼图。
酒尽了,歌停了。
霍礼鸣深吸一口气,起身走了出去。
凌晨三点,宁蔚背着吉他出酒吧。
“喂。”柱子后面的霍礼鸣懒洋洋地出声。
宁蔚吓得一哆嗦,看清人后,陡然火大:“大半夜的跑这儿来做什么?”
霍礼鸣双手插兜里,黑色外套薄薄的,似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他看着宁蔚,还是那副懒得打不起精神的语气,“……改名干吗?叫霍丽美不挺好的嘛。”
宁蔚愣了下,快要被这三个字烧着了耳朵,她眼神定定,“鉴定结果出来了。”
霍礼鸣鞋底磨了磨地面,“嗯。”
宁蔚嗤声一笑,波澜不惊地问:“所以,准备怎么对亲姐,嗯? ”
霍礼鸣还认真想了想,平静道:“明天带你去派出所。”
“干吗?”
“把名字改回来。宁什么蔚?我看霍丽美就很美。”
宁蔚脸色崩了,“死开。”
霍礼鸣嬉皮笑脸地追上来,“死不开,我是你弟弟啊亲姐。”
宁蔚:“……”
两人唇枪舌战地一路到家,是冬夜,天边却有圆月。
霍礼鸣想象过无数次和姐姐相认的场面。痛哭流涕,抱头痛哭,或是说上几句矫情话,再干脆物是人非、沉默以对。
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情景。
怎么形容呢?
霍礼鸣想到了生日那天,在佟辛家吃的那顿晚饭。热闹的,自然的,被烟火气锦簇抱拥。
到家,宁蔚蛮霸道地指挥,“主卧让给我睡了啊。”
霍礼鸣冷笑,“睡,你睡,我床下养了一笼子老鼠。”
宁蔚无语,“你到底经历了什么,竟长成了这样?”
霍礼鸣淡声说:“没经历什么,也就认了个上市集团老总做哥哥,上海两套房,三辆车,存款五百万,长得稍微出众了那么一点点。”
宁蔚忍不住笑出声,“毛病。”
不再搭理,她去洗澡。等她洗完澡出来,霍礼鸣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宁蔚叫他一声。
霍礼鸣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沉淀而认真,“我想问你个问题。”
宁蔚静静站立。
“这些年,你有没有找过我?”
男人年轻的面庞轮廓流畅,眼里也有了隐晦的蓬勃期盼。
半晌,宁蔚说:“从未放弃。”
第二天,霍礼鸣煞有其事地找了支笔和本子。同时给佟辛发了条信息:“[戳一戳]”
佟:“[问号][问号]”
霍:“回复挺快啊。”
佟:“我正好在给朋友发解题步骤,是顺便,不是特意回复你的。换做平时,我不会这么快回复的。”
打这段话时,佟辛手指都快摩擦起火了。
她好像忘了,越解释,就越掩饰。
霍礼鸣的电话直接打了过来,“现在有空吗?”
佟辛启了启唇,正想着该怎么答。
霍礼鸣:“我在你家门口。出来?”
佟辛:“……哦。”
出去之前,她在衣柜前犹豫了两分钟,穿哪件外套好。这件新的上次穿过了,鹅黄色的也看过了,黑色有点儿显老气。
最后,佟辛选了件淡水粉的早春款毛衣开衫。
霍礼鸣等在门口,一眼就能看见他挺拔的背影。察觉动静,他转过身,先是将佟辛从头至尾扫了眼,最后盯着她的毛衣开衫,“穿这么少,不冷?”
“不冷。”佟辛把手悄悄背去身后,指尖已经快冻没知觉了,“你找我什么事?”
霍礼鸣没再追问,往右一步,不动声色地挡住风口。
“帮个忙,会取名儿吗?”
“取名?”
霍礼鸣兴致颇高,看得出来,心情轻松愉悦,甚至一种隐隐的示好,“佟医生太忙,我不好去麻烦他。怎么样,小学霸,帮个忙呗。”
佟辛腹诽,原来只是看上了她的才华。
多大点事,佟辛答应下来。
佟辛语文成绩很不错,写得一手好作文,让她取名,无非就是引经据典,取几个有内涵的好名。这事她有经验,年前就帮小表姐的新生宝宝取过名字。
佟辛坐在书桌前,想了想,给霍礼鸣发信息:“男生女生?”
回复很快:“女。”
那还挺好取的。佟辛顺手默出两句诗:
“重重叠叠上瑶台,几度呼童归不开”——瑶台不错。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声晚,意境唯美。
“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渔樵,寓意深刻。
佟辛很认真,想着再翻翻词典,多备几个供他选择。等她写了十来个,觉得差不多了才拿起手机。
页面还停留在十五分钟前和霍礼鸣的对话框,所以新消息没有提醒。看了才发现,那条“女”消息后又补了一句:
“就是上次给你开门儿的姐姐。”
佟辛无语,心凉,郁闷,愤怒。
给她取名?
她配不上这么好的名!
佟辛把纸盖住,定神数秒,紧抿唇瓣,提笔挥字。
时间拨后两小时,宁蔚今天接了个商场开业的演出,中午才到家。开门时,踩着了门底缝里的一张对折的小雏菊信纸。
她捡起来,也没打开,问霍礼鸣:“你的?”
一看就知道是佟辛塞的。她敲过门?怎么没听见呐?
宁蔚两手指夹着信纸,似笑非笑,“你的情书。”
“别胡说。”
“知道小雏菊的花语吗?”宁蔚晃了晃信纸,“‘深藏心底的爱’,俗称暗恋。”
霍礼鸣无语,但很快心情愉悦,忙不迭地催促,“你打开看看,我让隔壁的妹妹给你取的名。”
“取名干吗?”
“周一去派出所,把你户口改回霍姓。我知道你嫌霍丽美难听,你从里面挑一个,佟医生的妹妹成绩挺好,比我取的好。”
宁蔚一时竟不知从哪里开始吐槽。她打开手中的雏菊信纸,看了几个,差点昏厥——
霍旺财
霍春香
霍艳秋
霍美红
最后一个:
霍翠妞。
这个名字旁边还画了一个大拇指,意思是这个最棒。
第二天清晨,天气真的开始回暖了,还有两周立春,太阳迫不及待地开始脱去冬衣,罩在人身上时,竟也有了蓬松的暖意。
过两日就要开学了,佟辛约了鞠年年一起去买文具和书。她今天裹了件厚厚的格子大衣,翻领帽,扎了一个高高的丸子头,清新甜美得像春天里破土的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