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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铮推门而入,门推开的声音,“吱啦——”一声,在偌大的正房内,听得十分清楚。
内室传来一阵脚步声,是知知在朝外走,边走还边轻声问。
“夫君回来了?”
陆铮原本勉强还算自然的动作,一下子僵在那里,蹙眉瞪了一眼惹事的门,刀子似的眼神。
“无辜”的门纹丝不动,仿佛丝毫不畏惧来自自家主子毫无道理的迁怒。
陆铮瞪了一眼,收回视线,不自在缩回手,背在身后,仿佛刚才那个迁怒于门的人不是他一样,“嗯”了一句,镇定的道,“是我。”
知知上前,好奇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门口的方向,微微有些疑惑,“夫君方才在看什么?”
陆铮脚步一顿,语速微快,“没看什么,有只飞虫。”很快,又想到知知最怕飞虫之类的物事,又飞快添了一句,“已经被我赶跑了。”
知知盈盈笑了,浓密睫毛下的那双明亮的眼睛,弯成了十分好看的模样,毫无怀疑的道,“幸好被夫君赶跑了。”
陆铮难得在知知面前撒谎,不自在咳了一声。
知知递了盏茶水过去,“夫君嗓子不舒服?”
“没什么,”陆铮摇头,道自己无碍,接过茶水饮了一口。
二人面对面坐着,忽的,知知先开了口,“夫君,今日有位裴夫人来府里做客了。”
她说完了,便仔仔细细观察着陆铮的神色,见他神色一变,似有不自在一样,撇开了目光。
陆铮转开头,面上绷得紧紧的,“是麽。”
知知见他这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裴夫人十分健谈,今日才第一次见面,她便把能说的都说了。尤其是那位裴三郎的事情,他何时投的陆铮,何时入了陆铮麾下,何时受了重用,如今又在何处,说得一清二楚,半点隐瞒都没有。
大概裴夫人是觉得,在她面前多夸赞几句裴三郎,她若是能记住其中的一丁半点,到时候给陆铮吹一次枕边风,也是好的。
从裴夫人口中,知知得知裴三郎几年前便投了自家夫君,起先在豫州为官,后来又被调到了兖州,如今正任兖州州牧。
知知先前还怀疑,陆铮事先大概并不知道裴三郎的身份,如今看了陆铮的反应,自是明白过来了。
陆铮是知道的,而且,很有可能是早就知道了。
知知心中理清思绪,再次抬头,就见陆铮微微侧着脸,仿佛是故意不看她一样,视线不往她身上移。
知知轻声唤他一句,“夫君。”
陆铮也只“嗯”一句,没什么其他的话。
知知主动伸出手,抓住陆铮放在桌上的右手。
陆铮的手是暖的,她的手则有些凉,她才刚抓住陆铮的手,陆铮便下意识将她的手,握进了掌中,很习惯性的一个动作。
这个动作,令知知唇边一下子绽出了温暖的笑意,微微弯着的好看眉眼。
她畏寒,尤其是深冬初春,手脚常常都是冷的,陆铮便一直像这样替她暖着。
夜里的时候,两人盖着一床被褥,他的大手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她的脚则被他用小腿暖着。
即便是有意躲着她的时候,陆铮也没有忘记这个动作,他已经把这个习惯,刻在自己的骨子里了……
知知掩饰不住的笑意,抿唇忍住笑意,一本正经拉了拉陆铮的袖子,“夫君,我有事想要和你说。”
陆铮终于转过头,“什么事?”
知知轻声道,“今日裴夫人道,她家三郎君一直没有成家——”
陆铮神情一寒,眸子微微一缩,握着知知的手,也下意识一紧,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仿佛是怕她嘴中说出什么自己不想听的话。
“我想,若是夫君觉得可以的话,我还算认识不少好人家的小娘子,可以介绍给那位裴三郎。”知知说罢,轻轻抿着唇,微微仰着脸,亮亮的眸子毫不躲闪直视着陆铮。
陆铮起初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呆怔的神情,实在与他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形象相差太多。
像只被骨头砸晕的威风大狗,知知忍不住一笑,凑上去亲了一下陆铮的唇角,再次问道,“夫君觉得如何?”
陆铮回神,勉强按住因为那一吻而跳得很快的心,勉强镇定道,“当然、这样很好。”
顿了一下,又道,“我还以为……”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知知仰脸看他,主动接过话,“夫君以为什么?无论夫君担心什么,那些都不会发生。我和夫君是拜过天地的,即便是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我的名字后边,也必定跟着一句,江氏,及笄之年,嫁陆铮为妇。”
陆铮半晌无言,忽的将知知抱进怀中,紧紧搂着她的肩,仿佛怕她消失不见了一样。
知知也不反抗,任由他这样抱着,伸出手,环住他的腰,跟哄廷哥儿似的,又轻又软的喊他,“夫君。”
陆铮闷声“嗯”了一句。
知知又喊,“夫君。”
陆铮继续“嗯”。
两人幼稚得要命,这幅画面,若是被下人或是外人看见了,只怕会怀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坏了,或是见鬼了。
然而小夫妻俩却不嫌对方腻歪,一个不肯松手,一个纵着对方,也不挣扎,乖乖让他抱。
两人把裴延之事说开了,陆铮也不再吃飞醋,主动坦白了,“裴延的身份,我很早就知道了。并州裴氏,行三,我不过派人一查,便查到了当年他与江家定亲的事情。裴延是个可用之才,我不愿因一己之私,浪费了他这样的人才。但我又不想让你们见面,便将他派到了豫州。”
知知眨眨眼,“所以,夫君把这事藏在心里这么久?”
陆铮不自在点点头,“嗯。”
知知摇头笑着道,“夫君干嘛不早点告诉我?我们都有珠珠和廷哥儿了,我和裴延是毫无可能的。”
陆铮固执摇头,“我不想,我不愿意你与他再有任何交集。”
知知侧头轻笑,“夫君吃醋了?”
陆铮大大方方承认,“是,我就是吃醋,所以裴延最好快点成家,否则莫怪我这个主公,给他穿小鞋。”
知知嫣然一笑,明亮的眼望着自家夫君,信心满满的道,“夫君才不会,夫君是大英雄。”
陆铮哑然,他很想说,他根本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英雄,事关知知,他甘愿做天底下最无耻的小人。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默许了知知的话。
为了她和孩子们,他可以做他们的大英雄。
第109章 地动
徐州的日子过得一片宁静, 并无什么大事发生,但各州却并非如此。
这一年不大安稳,先是一场饥荒, 紧接着,益州以北和雍州以南竟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地动。
山崩地裂,地动山摇,顷刻之间,房屋倾塌, 伤亡惨重。唯一值得庆幸的, 便是地动发生在白天,而不是夜里,否则, 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古往今来,地震都被视作上天降下的惩罚,对于皇帝昏庸、皇家无德的惩戒,尤其是年初的一场饥荒,更令这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
不但百姓这般认为,文人更是坚定这样的想法, 皇室昏庸无度,上头才会降下惩罚。
扬州闻名天下的隐士宋老为首, 最先写下讨伐少帝的檄文,不留情面、辞严义正,数百字的檄文,字字珠玉, 蹙金结绣,竟无一处能多添一句。
痛斥皇室奢靡无度,少帝昏庸软弱, 朝臣失德,九州分裂,就连陆铮、战胥等人,皆被这位宋隐士骂了个狗血淋头。
檄文朝成暮遍,甫一发出,便立即受到全天下的文人儒士的赞扬。
以宋老为首,一夜之间,一大批的文人,俱或以诗,或以文章,或以词,讨论这次的地动和少帝失德的关联。
群情激愤,偏巧此时又发生了件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发生在这个节骨眼上,顷刻间便传遍了天下。
少帝派去赈灾的官员,半路宿驿站时,夜间用膳,桌案之上,嘉肴美馔、肥鱼大肉,恰巧被一位同住驿站的画师给瞧见了。
画师当夜便绘下一副“驿站夜宴图”,夜宴二字,嘲讽至极,并州雍州的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负责赈灾的官员却大鱼大肉、大饮美酒,不可谓不讽刺。
驿站夜宴图一出,不到半月的功夫,各州街头小巷,但凡买画买书的铺子摊子,俱整整齐齐摞着一叠“驿站夜宴图”,一时竟有古时洛阳纸贵的派头。
夜宴事件后,皇室赈灾自然成了笑话,少帝被架在火上炙烤一般,几乎每一日,都会有一篇讨伐他的檄文,在民间流传开来。
终于,地动一个月后,少帝发布了“罪己诏”。
罪己诏颁布的那一日,陆铮正在州衙内,管鹤云正将近几日新发布的讨伐少帝的檄文,递给他看。
陆铮这一个月,除了命并州兖州接纳来自雍州益州的灾民外,并无什么太大的动作,越是天灾,老百姓便越希望安稳度日。
他翻了一遍那些言辞犀利的檄文,这些檄文大多是矛头指向少帝和皇室的,但也有指责各州各自为大,争权夺势的。
陆铮作为如今权势最盛的人,自然首当其冲,没少挨骂。
但他倒还算平静,偶尔看到檄文中破口大骂他的,也面不改色,并无怒色。
翻完了,陆铮心中波澜不惊,甚至连半点涟漪都无,平静看向管鹤云。
管鹤云道,“如今少帝虽颁布了罪己诏,但已彻底失了民心。罪己诏不过拖延时间罢了,益州雍州赈灾之事没有进展,民间只会更愤慨。侯爷只需静静等一个时机,时机到了,便可改天换日!”
管鹤云说得唾沫横飞,情绪激动,陆铮听得却毫无波澜,倒也不算心绪毫无变化,只是不像管鹤云那样激动。
相比之下,陆铮对于称帝一事,还算平静。
与他而言,称帝只是他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有可能完成的事情,但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有的夙愿,既算不上多年夙愿,也算不上宏图伟志。
他从卫所走出来时,想的只是自己要变得强大,才能保护家人。但以他如今的地位和权势,保护妻儿,已不再是什么难事。
日后能不能称帝,陆铮并没有太大的执念。
恰是因为没有这种执念,他从未急躁过,激进冒险这个词,除了当初因陈钊那厮冒犯了知知、他一怒之下攻打交州之外,从未出现在他的处事之中。
陆铮并不急着开口,静静等着管鹤云平静下来后,才抬眼,沉声道,“管公,你心急了。眼下绝不是打仗的时候。”
管鹤云微微一怔,喉头滚了一下,犹如被当头棒喝一样,哑口无言许久。
“现在这个时候,谁妄动兵戈,谁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管鹤云讷讷,过热的脑子终于冷静了下来,镇定道,“侯爷说得对。为今之计,只有等一个字!”
他们要等一个时机,等一个绝佳的出兵时机,而不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出兵。
虽然以当前的形势,除了北地战侯能与自家主公一战之外,其余各州、包括皇室,都无招架之力。但,还是不能出兵。
行百里者半九十,越到后面,越要谨慎,越不能行差踏错,哪怕只是一步。
陆铮见他恢复了以往的沉着,不再多说什么,等管鹤云主动告退了,才起身,出了州衙,一路朝侯府而去。
路上,他没骑马,一路途经人来人往的街道,耳边是杂乱却生机勃勃的叫卖声。
他入了侯府,刚进门,便看见早他一步进门的珠珠。
珠珠如今当真是性子野了,最爱跟着几个表哥四处玩儿,陆铮一贯疼爱这个女儿,出于种种想法,不舍得约束她,也纵着她的性子。
珠珠一扭头,便看见了爹爹,小姑娘一下子抱住自家爹爹的小腿,仰着一张与知知有几分相似的脸,甜甜喊人。
“爹爹~~”
陆铮弯腰,一把将女儿抱进怀里,“又去哪里了?”
珠珠眨眨眼,一旁送表妹回来的江鸿道,“回侯爷,我们今日去了柳河边,珠珠表妹说想要放风筝。”
陆铮看了江鸿一眼,他如今大了,众人不再叫他小时候的小名“小驴子”了。比起江堂的小儿子,陆铮对江鸿更熟悉一些。
“叫我姑父便是,不必喊侯爷。”
陆铮淡声说道,江鸿愣了一下,改了口,“是,姑父。”
陆铮一边抱着珠珠,一边朝里走,“既然来了,便随我去见见你姑姑。”
说着,仿佛是回忆了一下,极轻的笑了一下,“你小时候很爱黏着你姑姑。你姑姑刚嫁给我的时候,你还避开你爹爹,偷偷溜到了我府上,非要见你姑姑,可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