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没有寒暄,娴熟地收下银币,递来两张票券。g看了票券一眼,把观赛券递给我,带着我走出酒馆。我低头看向票券,上面只有一个黑色拳头的图案,时间、座位、场次都没有标注。
“这是什么?”我看向g。
g对上我的视线,缓缓地说道“你不是想了解我的过去么。这是我曾经的生存方式。”
想起他刚对老板说的“参赛”与“观赛”,我一下就懂了“黑色拳头”的含义“你……打过黑拳?”
“嗯。”他扯下黑手套,在棕榈叶间跳跃的明媚光斑里,活动了一下长长的手指,“如果不是莉莉赐予我血族身躯,那段日子我必死无疑。”
他的神色过于平淡,语气也毫无起伏,一时间,我听不出这是嘲讽还是感激,只能干笑一下。
黑拳不比正规拳赛,没有规矩,没有限制,能活下来就是赢家。血族自愈能力极强,只要不被巫银匕首刺穿心脏,无论如何都能活下来……但是,无论是血族还猎魔人,都有痛觉。自愈能力极强,并不代表无敌。他打黑拳的那段日子,一定付出了非常惨烈的代价。
三十年的时间,对于普通人而言,是大半辈子;对于血族而言,就像白驹过隙那么短暂。他却用这么短的时间,从寂寂无闻的少年,成为了赫帝斯那样的人物。
没办法对这样的人说出同情的话语。我想了想,问道“他们知道你是血族,还让你参赛?这不是让其他拳手去送死吗?”
“因为这是噱头。”
……也是,再贫穷的血族,都不会沦落到打黑拳的境地。观看黑拳的人,要么是为了追寻刺激,要么是想赌拳翻身。如果这时,有一个罕见且注定会赢的血族登场,绝对会引发争议,吸引大量看热闹的新旧观众。
他还在马戏团的时候,就被那些猎奇、嘲讽、不怀好意的目光包围,没想到成为血族,畸形被治愈后,仍然被那些目光包围。实在有些讽刺。
海港与岛屿向来鱼龙混杂,这座岛屿的常驻民是渔民与海盗,以及想要在这座岛上寻求机遇的各色人种。因为黑拳比赛晚上才开始,我抱着现摘的椰子果,坐在银色沙滩上,和g聊了许久。
他的过去渐渐在我眼前展开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是为了躲避马戏团的搜查。一个老乞丐告诉他,一个船长特别好,愿意无偿载他们去其他国家,而且,对他们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必须待在一个船舱里,不能发出声音影响其他船舱的乘客。
他答应了。上船时才发现,不到二十平米的一个空间,居然挤了一百多个人。空气又闷又热又湿又臭,他被闷死了无数次,然后又因为强大的自愈能力活过来。两个月后,船靠岸,舱内只剩下十几个人还活着。
走下船的那一刹那,他闻到混杂着绿叶与鱼腥味的海风,看见生机勃勃的深绿色树林,赤脚踩在银而细软的沙子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获得了新生。
然而下一刻,他就被船长以奴隶的名义扣上镣铐,卖到一家拳馆里。船长和老板是老熟人,每过一段时间,船长都会送一群生命力顽强的“奴隶”,到这个拳馆里来。
因为拳手是消耗品,一场黑拳比赛就会失去一个拳手,不管什么样的人,老板都会收下。因为相貌美丽,身材瘦削,g第一局比赛就收获了无数观众的青睐,几乎所有人都押他死。
而他也确实差点死了。与他打斗的拳手,虽然也是新人,但常年在码头搬运货物,轻轻松松就能将他提起来。赛场如战场,没有人会对对手产生同情和怜悯,那个拳手按住他的后颈,把他的头往地上砸了一百多下。
好几个瞬间,他都以为自己死过去了,但马上又活了过来。如此不知多少次后,在那个人弯腰查看他的鼻息时,他毫不留情地扣住那个人的脖颈,弓起身咬了上去。
尽管他的语气相当轻淡,我却像置身于现场般,呼吸都滞了一下“后来呢?”
“我赢了,但暴露了血族的身份。”g说,“我不能再当挑战者,只能做擂台主。挑战我需要一个金币,每场比赛下来,我却只能拿到两个银币的辛苦费。”
不知不觉间,已经落日熔金。海面成为蓝色、紫色、金色和玫瑰色的调色盘,波光是发烫的星星,在霞光中若隐若现。
他侧过头,挡住了那些粼粼燃烧的波光,于是,那些光芒就溅进了他的眼睛里。画面如此美好,我的心跳忽然就失速了“我……你能走到这一步,真是太不容易了。”
“不,莉莉。”他用一只手扣住我的后颈,离我近了一些,却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喉结轻轻地滑动着,“我能走到这一步,都是因为你。”
第28章
“……因为我?”
“是。”不知是否晚霞太过温柔的缘故, 他的声音也柔和了好几个调,“莉莉知道么, 深潜者是克苏鲁的下级仆从,尽管永生不死,却天生没有智慧,也没有感情, 生命中只有交配和信仰克苏鲁。目睹父亲跳海后, 我原以为,最终这也是我的下场, 变成一头依附于邪神的怪物。是莉莉改写了我的人生。”
说到这里,他松开了我的后颈, 眯着眼睛望向海洋“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同类的呼唤, 它们希望我能抛弃陆地的身份,回到大海, 跟它们一起信仰克苏鲁。”
他顿了顿, 回头看着我“我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信仰克苏鲁,但我知道自己该信仰什么。一直以来,支撑我活下去的, 不是主也不是克苏鲁, 而是你,莉莉。”
……这算是情话吗?情话其实听过不少, 这种被击中心灵般的感受还是第一次。g太会说话了, 甚至给我一种这些话、这些往事都是他精心编造出来的感觉。
如果g是奥古斯那样的卑鄙小人, 我肯定不会相信他口中的每一个字……但是,g怎么可能是那种人呢?他的学问和品行都相当出色,不能因为他过于完美,就否定他言语的真实性。
“时间到了,走吧。”g站起来,向我伸出手。
这也是他与奥古斯的不同之处。如果是奥古斯,说了这么长一段似是而非的暧昧话语,绝对会不择手段地逼问我的感想。g却从来不步步紧逼,会和我保持安全而舒适的距离。
不过,因此我也读不懂他的想法。他似乎将我当作非常重要的人,却又对我若即若离;他似乎对我产生了无比深厚的感情,每次与我相处时,情绪却又那么冷静淡漠。
黑拳赛场设置在地下,入口在酒馆柜台的下方。老板打开入口的小木门,里面闪烁着传送阵的魔法光芒。这构造,这设计……有点像巴黎的地下城。
我弯腰钻进去,顷刻间眼前的景象便已改变四面都是阶梯式的观众席,擂台在中央,没有栏杆,下方是锯齿形状的刀山,和熊熊燃烧的火池,以防止拳手中途逃离。
我在观众席的前排坐下,看向场上的选手席,不明白g为什么要给自己买参赛券,难道是想重温打黑拳的感觉?可是,他在赛场上并不是完全无敌的。每个参赛的选手,都必须佩戴禁魔石,以确保不会有人靠魔法赢得比赛。那些选手或许不懂魔法,也不懂猎魔,更不懂格斗技巧,但他们知道如何在死斗中活下来。g想赢下这些选手,可能会吃一些苦头。
观众席前面的小桌上,有介绍常驻选手的宣传小册,我走过去拿了一本。场上,g脱下黑色外套扔到一边,接过禁魔石手链戴上,然后用白色绷带缠住手掌,走到赛场上。与体型矮壮的对手相比,他的身材高大挺拔,肌肉线条优美,却散发着浓浓的男性魅力,瞬间吸引了不少观众的目光。
“又来一个娘娘腔,这几年比赛的质量真是越来越低了。”
“是啊,我们又不是来看选美比赛的。”
“铁拳王,愣着干什么,上啊,弄死这个小娘们儿!”
“这小娘们儿体毛这么稀疏,哪里像个男人,真的搞不懂男人长这么漂亮干什么。看见这种娘娘腔就恶心。上,给我弄死他!”
这些充满恶意的话是如此耳熟,似乎三十年前,我混进马戏团观看畸形秀时,也曾听过一模一样的话语——
“把油泼在他的身上,看见他就恶心!”
原来,无论美与丑,都不能阻拦他人的恶意。
我有些担心地看向g。
这时,g忽然转过身,对上我的视线,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抬起一只手,握拳抵住自己的左胸。
这是猎魔人向猎户座行礼的动作,代表为荣耀与信仰而战。g朝我做这个动作干什么……
想起他之前说的,我是他的信仰。难道他想通过这个动作告诉我,他是为我而战?
耳根开始冒热气。这个人总是能相当轻易地调动我的心跳。地下赛场并不凉快,我却想戴上斗篷的帽子,再也不露出滚烫的脸颊。
g回过身面对铁拳王,神色平淡地勒紧了腕上的绷带。
大概是被观众席轻蔑的态度影响,铁拳王并未正眼看g,直接冲过来,一个上勾拳揍向g的下巴。
我知道g能赢,却没想到他能赢得那么快——只见他轻而易举地避开铁拳王的拳头,单手扣住铁拳王的脖子,“咔嚓”一声利落拧断。整个过程绝对没有超过一秒钟,视力不好的人,只能看见铁拳王冲过去,接着面条似的瘫软在地上。
“不可能,不可能!这小子作弊,用了魔法!铁拳王连赢了32场擂台赛,怎么可能死在这小子手上!”
“拆开他的绷带,里面绝对没有禁魔石!”
“不是作弊就是打假赛。老板穷疯了吧。”
……
群情激奋的呼声中,g从容不迫地张开双臂,接受了检查。
他绷带里面的禁魔石完好无损,铁拳王的死因也不是魔法致死,而是脊椎和气管断裂。反倒是铁拳王,赛前服用了禁药,将力量提升到1吨左右,靠作弊杀死了32位参赛的选手。
检查结果公布,观众席瞬间鸦雀无声。
g重新裹上绷带,对老板说道“继续。”
第二位拳手上场,是一个干瘦文静的青年,外号“猴子”。当然,他的干瘦是乍一看干瘦,再仔细看,就能看见胳膊和腿上一丝一缕的肌肉,因为肌肉过于紧实,几乎是紧紧地吸附在骨架上,给人造成一种瘦弱的错觉。
我看了看宣传小册,上面说猴子擅长闪避和必杀技。跟我的风格很像,不知道能在g手下撑多久。
靠必杀技赢下对手的人,最忌讳被人猜到出手方向。擂台上没有藏身的地方,想要迷惑对手,必须声东击西。猴子很聪明,躲开了g两次攻击,一时间掌声、喝彩声不断,他却没有松懈,一直在寻找主动出手的时机。这时,g暴露出一个弱点,他毫不犹豫地纵身扑过去,却被g反手扣住脖颈,身子瞬间瘫软下去,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赛场上。
猴子明显是经历过上百场死斗的老手,无论是出手的时机、速度,还是角度,都堪称完美。但是,g的死斗技巧显然比他更为纯熟,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拦住他的攻击,反手将他置于死地。迅速而狠绝,如同狼群中猎杀经验丰富的狼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都是杀招。
想到他这些丰富的猎杀经验,都是独自一人在死亡的边际摸索到的,我不由有些心疼。
随着g手下的亡魂越来越多,观众席下方赌桌上,他的名字上筹码越堆越高,老板终于发觉这位选手的与众不同,连忙叫停了比赛。他们在擂台下聊了一会儿,g转过头,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困惑地站起来,在周围人移动的探究视线中走过去,还没走到g的身边,就听见他对老板淡淡地说道“她是我的主人。我打比赛都是为了她,有什么事跟她商量吧。”
老板看看肤白貌美的g,又看看红发黑肤的我,震惊地倒抽一口气。
……我也挺想倒抽一口气。
老板希望能用一袋金子让g滚蛋。我也不想g继续打下去,他已经从死斗的痛苦中解脱了,没必要为了我再去重温那种感觉。
但也不想让这个赚人命钱的老板,如此轻松地摆脱困境。我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会儿,伸出两根手指“再加两袋金子。”
提着三袋沉甸甸的金子,我和g走出地下赛场。他并不是毫发无伤,脸颊上、手臂上有不少青紫淤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消失。
找了个棕榈凉棚坐下,g随手将金子放在桌上。我抬头看向他,他身上的伤痕均已愈合得差不多,完全看不出不久前才经历了十多场恶战。
“其实……”我斟酌着说道,“你能对我敞开心扉,说起过去,我已经很开心很满足了,没必要亲自上赛场,去打败那些人。”
短暂的沉默后,他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回答道“那是我当时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