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楼这几个月闹出来的大动静,大多都是她病愈之后捣鼓出来的,更别说她还和徐昭明相交甚欢,连他们兄妹见面这件事都被她反客为主地安排好了。
看来,他这个妹妹是不会吃贤良淑德那一套的。
谢谨行在知晓自己妹妹时考虑过不同的安排方案。
要是她性情软和,又想安安稳稳嫁人,那最简单,安排个好拿捏的人家嫁了便是,有谢家当娘家,一般人断不敢欺辱了她去。
要是她有颗攀龙附凤的心,一心想要往高处走,虽然比前一种棘手了些,他稍微运作一下却也不是办不到的事,到时她能如愿以偿,谢家也能多一门好姻亲。
虽还没见到人,谢谨行却已经隐隐觉得盛景意两种都不会选。
这个聪明的女孩儿通过徐昭明给他传递了一个信息:她不是任人拿捏软泥团。
谢谨行没有失望,心里反倒生出一种久违的、隐秘的期待。
这么多年来能与他明里暗里较量的人不多,韩行之勉强也算一个,只是韩行之现在一心扑在仕途上,和他这个无缘仕途的人交流起来是越发平和了。
毕竟他们之间又不需要一争高下,韩行之那种人才不会浪费时间和他较劲。
据底下的人查来的消息,他这个妹妹可是连韩行之都见过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就有这样的能耐,想来有她在的日子临京也会热闹很多。
若是她不想回临京,他也可以在金陵城住下,好好看看她还能捣鼓出什么新名堂来。
谢谨行心里满怀期待,面上却分毫不显,傍晚便早早跟着徐昭明乘船出发。
徐昭明对喜欢(对方声音)的人一向热情,路上便积极地给谢谨行描述选角活动有多热闹。
他们之所以要乘船过去,就是因为千金楼前早早就有人堵在那,到时要是让他们瞧见有没票的人堂而皇之跟着他往里走,肯定是要闹起来的!
徐昭明兴致勃勃地道:“所以,我们要偷偷乘船从后门绕进去!千金楼有处后门是往秦淮河那边开的,外人绕不过去,只能划船靠近,正好可以绕开他们!”
说起有多少人来看选角活动时,徐昭明脸上的骄傲藏都藏不住。
他们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办成这么盛大的活动呢!
现在很多人提起他和寇承平,已经不是连连摇头,而是教训自家儿孙说“你瞧瞧人家”!
换成以前,徐昭明是怎么想都想不出会有这么一天!
谢谨行见徐昭明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子欢快劲,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活泼明亮的小孩从小到大都没变过,性情还是这么天真纯善、喜恶分明。
两人一同从后门进了千金楼,立夏早在楼梯口等待着了,见徐昭明带着个脸生的年轻人从后门溜进来,伶俐地上前招呼:“姑娘叫我下来等徐公子过来,这便是徐公子带来的客人吗?”
徐昭明大点其头:“对,盛姑娘在楼上吗?你不用招呼我,我自己上去找盛姑娘就成了。”
他也是上二楼看过排演的,对二楼还算熟悉,既然是要见客,那肯定是在见客的地方!
谢谨行跟在徐昭明身后上楼,若有所思地看着脚步欢脱的徐昭明。
定国公的脾气他清楚得很,便是他把盛景意接回谢家,将她的过去抹得干干净净,定国公恐怕还是不会接受盛景意当孙媳。
徐昭明可是定国公最疼爱的幺孙,婚事肯定是千挑万选、容不得半点瑕疵的。
好在眼前这小子对盛景意明显还没什么男女之情,要是这小子脑里长了情爱这根筋的话,哪会上赶着把他引荐给盛景意?
不是谢谨行自恋到觉得自己能让人一见倾心,而是对于情窦初开的年轻男女而言,心上人看别人一眼都会琢磨个半天:她是不是喜欢上他了?她是不是要移情别恋了?
哪有人会屁颠屁颠地安排心上人和别的男子见面,还是明显可以单独相处一晚上的那种!
几步路的功夫,谢谨行心中已百转千回。
在徐昭明抬手敲门的时候,谢谨行才回过神来,少有地生出几分“近妹情怯”之感来。
倘若是个平平常常的女孩儿,他会满足她的所有需求,好好安排她的未来,做到于世人看来一个好兄长应该做的事。
可他这个妹妹明显不是普通女孩儿,他仔细分析她做的那些事,却没分析出她所想所求的到底是什么。
这种不确定的感觉,于谢谨行而言已经非常陌生了,陌生到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有。
这时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谢谨行抬眸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亭亭立在那里,眉眼瞧着依稀有些熟悉。
若是细看的话,其实能从她脸上看出明显的谢家人影子,只是一般人不会生出这样的联想罢了。
谢谨行的目光最终落到了女孩儿头上簪着两只小玉兔上,只觉她这打扮太素净了些,发间只缀着两只小玉兔。
那小玉兔可爱是可爱,却浪费了那乌黑如瀑的秀美长发。
这些年他攒下的身家不少,金银自不必说,各色宝石珍珠也应有尽有,但他在首饰这方面没经验,回头得寻几个巧手的名匠把它们打造成簪钗额坠之类的才行。
这个年纪的女孩儿,怎么可以打扮得这么素?
兄妹俩相对而立,谁都没说话,还是徐昭明先开口给他们相互介绍。
盛景意含笑听着他一口一个“谨行哥”,侧身迎他们入内。
徐昭明还在,两人都只客客气气地相互寒暄,偶尔提问几句相互探探底。
直至立夏在外面提醒徐昭明说选角要开始了,会客室才终于只剩谢谨行和盛景意两人。
盛娘她们也知晓今天谢谨行要来,不过人是徐昭明领来的,她们不好跟在旁边,再加上盛景意也想先单独和谢谨行谈谈,所以现在才有他们单独说话的机会。
“你很聪明。”谢谨行一开口便不吝夸赞。
“多谢夸奖。”盛景意泰然受之。
谢谨行面上的笑温和得很:“不先喊声哥哥吗?”
盛景意闭了嘴。
她已经有三个娘了,所以有没有哥哥不那么要紧。
谢谨行也不恼,直接问出最重要的问题:“你不想跟我回临京?”
盛景意老实回答:“不想。”
“好。”谢谨行应了下来。
盛景意讶异地抬眼与谢谨行对视。
谢谨行对上她乌溜溜的双眼,清楚地看见那里藏着的不信任与不确定。
谢谨行含笑说道:“我们父亲已经不在了,我只得你一个妹妹,往后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闯了祸也不用怕,有哥哥给你兜着。你不想跟我回临京,我在金陵这边住下便是了。”
他语气温和地说完这么一番话,又有些怅然地叹气道:“不过我一个人在这边人生地不熟的,也没几个说得来的朋友,你这个当妹妹的总得陪陪我吧?”
对上那双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黑眸,盛景意心里的警戒线顿时拉到最高。
她这便宜哥哥要是在演戏的话,演技和她绝对是棋逢敌手啊!
第59章
不管兄妹俩之间如何相互警惕、相互揣测,最终都不得不面对一个问题:认祖归宗。
见盛景意不仅没被他一番话感动,看他的眼神还更防备了,谢谨行眼底笑意更盛。
这世上有些人只需要打个照面,就知道彼此合不合得来。
合不来的像韩行之,他们从小到大都被拉到一起比较,要不是他大病一场,说不准入了官场还得一直比下去。
相比之下,谢谨行觉得自己和这个妹妹应该是合得来的。
他也不饶圈子,敛起笑正色说道:“在来金陵之前,我已经在考虑给你配个什么样的人家。不过见到你之后,我知道你肯定不会愿意就这么嫁人。”
盛景意见谢谨行正经起来,心里那种毛毛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见。
刚才看着谢谨行温柔似水地和她说话,对她来说就像在照镜子一样。
别问,问就是慌,特别慌。
“我不愿意。”她也正色回答。
“你是父亲唯一的血脉,肯定是要认祖归宗的。”谢谨行道,“我已经托人把你的伎籍从教坊那边抹去,像你们这样出身的孩子只要父亲家中肯认,本就可以不落在伎籍上,只是当年那种情况你母亲不敢找谢家而已。现在的话也就打个招呼的事,所以往后你在谢家行六,名字也不必,只改个姓便是。”
盛景意本也没把伎籍当回事,到了一定年龄,教坊那边是允许官伎从良的,只是不能单独立户罢了。
盛景意望着谢谨行,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谢谨行说道:“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处理你千金楼这重身份了。”
秦淮河畔虽有不少人见过盛景意,但她们一般不能离开金陵城,问题不大。
至于徐昭明他们几个小纨绔,虽说从身份来说确实是一个圈子的,可对于闺阁小姐来说到底是个外男,他们也不会有机会见到养在深闺的谢家六娘。
要是盛景意愿意回临京,事情很好办,只要他亲自请几位世交女眷带她到各种聚会上走一圈,她自然就是名正言顺的谢家女儿、他唯一的妹妹,再不必理会从前这些事。
只是盛景意怕是不会愿意当养在深闺的那一个。
谢谨行说道:“你要是不想离开金陵,倒也不是没有办法。你随我回家走一遭,认了祖父祖母和大伯大伯母,其他人你便不必管了,认完人我就带你回金陵,你还是可以当这千金楼的小当家,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至于谢家六娘,只需称病在家便是,等你想嫁人了再‘病愈’也无妨。”
谢谨行这些话说得太漂亮,盛景意听着有些不踏实,怕他是诓自己跟他回临京。
到那时她才是真的人生地不熟,想跑都不知道怎么跑!
谢谨行见盛景意那乌溜溜的眸底满是不信任,也不生气,只含笑说道:“我自从过继给了父亲,家中兄弟姐妹便都与我疏远了,难得有个妹妹回来陪我,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他说完眸光竟恰到好处的黯淡了几分,竟是一个连眼睛都演技的人!
盛景意心里又开始发毛。
谢谨行笑得更为开怀,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那近在咫尺的柔软乌发。
嗯,手感果然和想象中一样好。
盛景意瞪他。
谢谨行揉揉鼻子,坦荡说道:“好吧,那我实话实话,我对你们的畅清园计划也很感兴趣,想看看你们能做到什么程度。我保证肯定是去认个人就回,要是有人非要留下你,我一定带人把你抢出来。”
盛景意望着他。
谢谨行倚到椅背上,瞧着没了往日的谦和有礼,多了几分慵懒不羁:“你应该也听昭明贤弟说过的,我大病一场后落下足疾,与过去的朋友都渐行渐远了,每日也就和管事们打打交道看看账本什么的,着实闲得慌,难得碰上这么有趣的计划,我也想掺一脚,要是在金陵弄得好,我叫人在临京也弄个这样的园子,这样我们兄妹俩岂不是可以一个点子赚两份钱?”
盛景意听谢谨行这么说,反倒信了几分。
她说道:“你什么都安排好了,我能反对吗?”
“你要实在不愿意跟我走这一趟,不去也是可以的。”谢谨行眉眼淡淡,无所谓地笑道,“毕竟这世上有的是只想占好处不想尽义务的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可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还能打你骂你不成?”
明知道谢谨行可能是在激将,盛景意还是抿了抿唇。
她仰头看着谢谨行:“你真的肯让我回来?”
谢谨行说道:“我骗你做什么?我一个不能为官的废人,难道还指着绑你回去嫁个好人家给我带来什么好处?结姻亲又不是结仇,你不乐意嫁我便是逼你嫁又有什么用?”
盛景意安静下来。
想到盛景意到底还是十来岁的小姑娘,谢谨行叹了口气,终归还是给她透了个底:“别怕,谢家不是龙潭虎穴,祖父他们就是想见见你而已。祖父他老人家这辈子最伤心的就是父亲早早没了,得知父亲有你这么个女儿,他天天催我来金陵接人,只恨自己身体不好,没法亲自过来。就他那身体,你娘再晚两年送信,他老人家怕是见不着你这个孙女了。”
盛景意前世自小亲缘淡漠,最听不得的便是这些。
她忍不住又瞪了谢谨行一眼,怪他突然说这种叫人伤心的话。
许是因为真的有血脉相连之说,谢谨行见她生气地瞪过来,心里不知怎地就变得软和起来。
他自小便不太与兄弟姐妹亲近,算是谢家的异端,不想会对个流落在外的妹妹生出这样的感觉。
谢谨行笑了笑,不再逼她表态。
盛景意却说:“我跟你回去一趟。”
不管谢谨行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都该去这一趟。
谢谨行已经拿出了最大的诚意,连让她继续留在千金楼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她没道理再一味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