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踏入二楼雅间,盛景意就愣住了,因为里面坐着的不仅有韩端,还有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昭康长公主。
盛景意跟着盛娘几人上前行礼。
昭康长公主叫人把她们拦下了,给她们赐座后笑着说道:“不必多礼,我今夜是来听戏的,不是来摆架子的。”她打量着盛娘三人,目光忽地落到杨二娘脸上。
昭康长公主一愣,仔细辨认了一会,不确定地凝视着杨二娘说道:“是杨家的二姑娘么?”
十几年过去了,她记忆中的小女孩儿已有些模糊,不过对好看的小姑娘她一向印象很深,凭空回忆可能想不起来,见到人绝对能一下子对上号。
杨二娘上回听盛景意说见到了昭康长公主,心绪便被扰乱过一回。如今在被昭康长公主当面问起,饶是她平日里性情再要强,鼻头也不由微微泛酸:“回殿下,是我。”
昭康长公主心中也是一阵感慨,示意杨二娘坐到自己身边。
认出人以后,昭康长公主已没什么心思谈那《桃花扇》了。她本想提出给杨二娘赎身、帮杨二娘寻个如意郎君,可话没出口她又想到太上皇年纪渐长,越发听不得别人提起当年那件逆案,思来想去,终究只能拍着杨二娘的手背轻轻叹气。
韩端是想让昭康长公主高兴高兴才叫人去请盛景意几人过来,没想到竟成了故人重逢。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杨二娘几眼,心中猜测当年杨二娘定然长得明艳动人,要不然不可能让他祖母一直记挂着。
眼看气氛越发低迷,韩端开口询问盛景意:“选角的日期定下了吗?”
盛景意见韩端明显是要自己答话,她也不怯场,应道:“我们觉得三月三上巳日不错。”
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打破了刚才的沉寂,昭康长公主的目光转到盛景意身上,小姑娘眉目秀丽、唇红齿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亮亮的,瞧着就叫人心生喜爱。
上回路上遇到了,昭康长公主乍见之下只觉这小姑娘鲜活可爱,怎么都没想到这孩子竟还是杨二娘的干女儿。
昭康长公主把盛景意也叫到身边,拉着她的手仔细打量片刻,才感慨地说道:“想不到啊,真是想不到。”她说完又转头询问起盛娘的出身。
盛娘的父亲当初不过是个金陵小官,不过不小心卷入一场官场大案之中,被朝廷的余怒扫到了才会祸及妻儿,男的流放千里,女的充入教坊。
盛娘报了家门之后,昭康长公主没什么印象,只好把名字记了下来,转而询问柳三娘与含玉的家世。
昭康长公主从前便爱看杂剧,可从来没有人演出刚才那种感觉,她觉得台上的“李香君”是活生生的人,台上嬉笑怒骂的“杨龙友”与“李贞丽”也真实存在的。
昭康长公主真心喜爱这一出《桃花扇》,对杨二娘几人便分外怜惜,觉得她们唱的李香君同时也是她们自己。
朝廷大事她掺和不了,但可以先记下她们的家世,回头叮嘱孙子留意一下,将来能帮的便帮上一把。
两边聊着聊着,外头的歌声渐渐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教坊的人上台宣布花神之位归属。
观众已经用脚投票,纷纷把钱砸给了《桃花扇》,今年的花神之位自然也落到了千金楼手里。千金楼是以含玉的名义参与的,今年的花神便是含玉无疑!
台下的观众们可不管这个,反正他们支持的是《桃花扇》,现在《桃花扇》拿奖了,他们自然高兴不已,欢呼声让整个秦淮河畔再一次沸腾起来。
昭康长公主听到外面的动静也认为这是实至名归,当场和盛景意打包票:“你们要是钱不够或者人手不够,只管去找行之,他会给你们补全了。”行之是韩端的字,一般是长辈和亲近的朋友才这么喊他。
盛景意瞄了眼含笑坐在一旁的韩端。
这人做事真是不拘一格,带自己亲祖母来看秦淮河畔举办的花神夜游会不说,还当着亲祖母的面一掷千金。不过昭康长公主显然也不是拘泥于规矩的人,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艘画舫之上。
这祖孙俩都不是一般人!
既然昭康长公主都这么说了,她当然要好好把握机会!盛景意一口应下:“好,要是遇到问题,我们会去找韩府君的。”
昭康长公主就喜欢爽利的孩子,又拉着盛景意聊了好一会关于《桃花扇》选角的事。
直至外面人声渐悄,昭康长公主也有些疲乏了,两边才终于分别。
盛景意一行人从韩家的画舫上下来,正要回自家花船上去,岸边的柳树后又跑出个熟悉的身影来:“盛姑娘!”
盛景意转头看去,只见徐昭明兴冲冲地朝她跑了过来。
跑到盛景意面前后,徐昭明脸上还带上了点小委屈,口里抱怨道:“韩世兄找你们去做什么啊,你们怎么去那么久?我本来想去找你们,结果立夏说你们被韩世兄请去了,我一直等在这,等了半天你们都没下来。”
盛景意不答反问:“徐公子还没回去?”
据她所知,自从徐昭明跑如意楼住了大半个月,他家就给他设了宵禁,严令禁止他再跑外面胡混。
徐昭明表情一滞,看了看天色,脸色顿时不好了:“完了,这么晚了,再不回去我祖父又该发飙了!”他也没说自己为什么等在这里,和盛景意说了一声便带着人回定国公府去。
盛景意莞尔。
她目送徐昭明跑远,转头便对上盛娘几人担忧的眼神。
盛景意知道她们在担心什么,可这种担心根本没必要:一来徐昭明对她没那个意思,二来她也不打算给自己找苦头吃。世间好走的路千千万,她又何必选最难走的那条!
盛景意笑眯眯地跑回盛娘身边,仰起头说道:“娘,我们回去吧。”
盛娘对上盛景意清澈澄明的眼睛,没说什么,带着她上船。
花船徐徐碾碎江上斑斓的灯影,沿着来时的路驶回千金楼。
作者有话要说:
小意儿:抱紧大腿,继续搞事!
第38章
千金楼的花船驶远了,韩府的画舫才缓缓往回开。
画舫之中,昭康长公主仍在叹息,她对韩端说道:“当初,我其实是想把杨家二姑娘说给你小叔的。”
昭康长公主出身摆在那,嫁的又是堪称官宦世家的韩家,儿媳自然是想怎么挑就怎么挑。
她的儿子们基本没什么野心,昭康长公主挑儿媳的标准就很直接了:家世不重要,长得好看就好。先看完长相,再看看品行,两样都过得去了,就可以圈起来当备选了。
当初昭康长公主对杨二娘非常满意,没想到她还没叫人去保媒,杨家就出事了。
当年她得知自己疼爱的宣义郡王被杀时害了场大病,等她好转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皇兄又决定禅位当太上皇,朝野上下一片混乱,她自然没有心思再想什么儿女婚事。
那场谋逆案有关的罪人,当年没有人敢为他们求情,谋逆不比别的罪名,谁沾上了都讨不了好,即便她与皇兄感情深厚也没法插手此事,听说杨二娘被充入金陵教坊后也只能叹息一声。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竟还有机会再相见。
韩端见昭康长公主神色怅然,哪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事实上当年那场逆案很大程度上是孙家的手笔,那会儿当今陛下还是太子,而且太上皇格外宠爱宣义郡王,孙皇后自然很有危机感,生怕宣义郡王威胁到丈夫和儿子的地位。
这一点,当时身在局中的人可能看不明白,可他这个局外人推导当初那桩谋逆案发生的过程,很快便发现什么人获利最大、什么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想要对付孙家,确实得趁着太上皇身体还算健朗的时候动手,到时候顺手捞一把杨家也不算什么大事。
韩端说道:“祖母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帮他们一把。”
如果这几家人还有男丁活着,捞出来应该比一般人更好用。
只是对付孙家这种庞然大物不能轻举妄动,要么不动手,要么就一棍子把它咬死,绝不能给他们喘息的机会。
昭康长公主望着韩端,心里免不了又是一阵叹息。
孙子年纪越大,她越是看不透,她不太清楚他想做什么,更不清楚他已经做了多少。
不过孙子答应过的事鲜少有做不到的,所以听孙子把事情应下后昭康长公主就放下心来,回到府衙便直接歇下了。
韩端没有睡意,他到书房看了会书,披着外袍走到窗前。
庭中不知开着什么花,缕缕暗香随着夜风吹来,韩端抬头看着天边银钩般的月亮,脑海里想着的却是朝中的局势。
这三年,他要收拢足够多的人才,同时也要掌握足够多的罪证,回去后一举扳倒孙家;如果还没有把握,那就再到别处待三年,直到确保能踩下孙家独掌权柄为止……
他还年轻,他有时间,更有耐心。
……
另一边,盛景意也没有睡。
今晚算是她参与筹划的第一次大型活动,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听着盛娘她们的房间没了动静,她便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打开门走了出去,沿着走廊走到放梯子的地方,沿着自己已经用得很习惯的梯子爬上屋顶。
才二月二,天上的月亮细细的,偶尔还会隐没在云里,不仔细找都找不着它到底在哪里。
这样的夜晚外面本来应该黑漆漆的,不过对于秦淮河畔来说这还不算太晚,举目望去到处都是灯火通明的花楼。
盛景意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屋脊上吹着春天的夜风。
不知过了多久,她身后忽地传来人踩在瓦片上的动静。
盛景意一惊,警惕地站头看去,只见一个眼熟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跑楼上来了,还跟着她爬上屋顶。
少年穿着缁衣,整个人仿佛融入了夜色之中,偏他皮肤又格外白皙,夜里看着仿佛会发光似的。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穆大郎那个常年病痛缠身的病弱“弟弟”穆钧。
他平时等闲是不出房门的,没想到今天会突然跑上楼来!
盛景意怕吵醒盛娘她们,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上来了?”
穆钧还是第一次上屋顶。
他没马上回答,而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屋脊上,从从容容地坐到盛景意身边。
穆钧说道:“哥哥有事出去了,我从水里看到你在上面,就想上来看看。”他的声音也刻意压低了,两个人在屋顶上这么喁喁低语,莫名有种天底下只有他们能听到彼此在说什么的感觉。穆钧轻轻地道,“我没有上过屋顶。”
任谁听了这么个俊秀少年一脸怅然地说出这种话,都会忍不住心生怜悯,大方地说“以后你想上来就上来”,盛景意心里却生出更多警惕来。
她刚才那些乱糟糟的思绪早没了,只剩下一个想法:这人有什么企图?他是不是见千金楼要起来了,想利用千金楼做什么?
盛景意不动声色地劝道:“你身体弱,还是不要上来的好,夜里风凉,你要是冻着了染了风寒就糟了。”
穆钧转头与盛景意对视,从那双乌眸里读出了明显的提防与戒备。
他莫名想到上次盛景意分给他的糖,甜丝丝的,他虽不怎么喜欢太甜的东西,却还是吃完了。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人不断地给他灌输“你以后要如何如何”的想法。
他们要他读书习武,要他样样都强,要他记住血海深仇,要他背负起他应该背负的责任。
没有人问过他的想法,因为他本来就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沿着这条路往前走。
穆钧注视着那小兔子般防备着自己的眼睛,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盛景意的脸颊。
这是他第一次触碰到女孩子的身体。
事实上在上次她给他送糖的时候,他就很好奇这张脸蛋捏起来是什么感觉,这次捏上了,只觉得和想象中别无二致,软乎乎的,又颇有弹性,就是太娇嫩了点,他都没怎么使劲,上头就留下了浅浅的红印。
不等盛景意瞪过来,穆钧就先声夺人地反问:“那你为什么跑上来坐这么久?”他一点都没有为自己刚才的举动解释的意思,反而还正儿八经地教育起盛景意来,“女孩子更容易受冻,你年前才病了一场,应该更注意才是。”
要不是脸上还有点疼,盛景意都要觉得刚才被捏脸是自己的错觉了。
眼前的少年给人的感觉太危险,盛景意决定开诚布公地和穆钧谈谈:“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是我们都是没什么本领的小人物,只想好好过我们的小日子。将来只要有人随便威胁我一下,我肯定二话不说出卖你们的,要不你们还是另外挑个安全的地方谋划你们的大事?”
穆钧眼睫微垂,注视着坦坦荡荡说“我肯定二话不说出卖你们”的盛景意。
少女的脖颈白皙纤细,隐隐能看见细细的血管,仿佛只要轻轻掐一把就能把她掐断。
美好的事物总是脆弱的。
穆钧又一次朝盛景意伸出手,只不过这次却落在了她颈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