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看,负责审核书籍的金陵国子监官员却是看到了下衙时分。
既然能监管金陵城出版业,这人自然也是文官出身,而且是在文坛上小有影响的那种。他拿到《桃花扇》后看了开头,本以为是那些个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看看这背景,又是秦淮河畔,又是青楼名妓,又是什么送扇定情,不是那些个谈情说爱的老掉牙话本是什么?
不想随着故事展开,负责人却越读越心惊。
民间出版其实没多少禁忌,只三样,其一是不能擅自修史,其二是不能刊印朝廷机密,其三是要“有益于学”。
第一、第二个好理解,这种东西历来都是不允许私印的,第三个可操作的余地却很多,你说你的书是解读经典,有很多独特的新观点,成,印!你说你的书词藻优美,读来可以不仅可以陶冶情操还可以提高文学水平,成,也印!
具体就看你怎么吹。
这《桃花扇》在“有益于学”这方面是说得过去的,作者方面有点小疑问,但有寇家做担保,这个问题也可以忽略。
只是这书中所写的王朝与风土人情皆与当世不大一样,与过去历朝历代的情况也大不相同,负责审核的人有点拿不准能不能放任它刊行。
当今陛下的寿辰在五月,要是这书印得快、流行得广,到时说不准会流传到临京去,到时有人拿这个做文章,说他们金陵这边在这节骨眼上印本写人亡国的书,岂不是要糟?
可抛去这些顾虑,负责人对这本《桃花扇》十分喜爱,别人都下衙了,他还沉浸在书里舍不得走。
这本书表面上写的是一个秦淮名伎与有志书生的爱情故事,实际上却借他们的故事讲述一个王朝的倾覆。
这些国家兴亡之事,投射到一个小人物身上,就是她们几经离合、家园被毁、爱情无望——所有她们想要的都会得不到、所有她们拥有的都会失去!
不管是李香君眼睁睁看着媚香楼焚毁在大火中,还是苏昆生唱的那段“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都让人久久无法释怀。
比起空口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样一个小人物反而更能牵动人心、更能让人思考起若是遭逢乱世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绝境!
这个叫“大明”的王朝维持了两百多年,已到了强弩之末,外有强敌,内有奸佞,可谓是内外交困、风雨飘摇,与如今的南朝廷是多么相像!
负责人只犹豫了一会,便带着书去求见韩端。
韩端平日里就住在府衙内,听人说金陵国子监那边的人求见,心里有些纳罕,不知道国子监那边为什么挑这个点来见他。既然人已经到了,韩端也没耽搁,穿着便服出去相迎,和气地邀对方坐下。
听对方说明来意,韩端留下了对方带来的《桃花扇》,又寒暄了一番,才起身送对方离开。
国子监是有负责审核书籍的责任,不过韩端来金陵几个月了,也没什么书非要经他过目才能印,是以他没太关注这方面的事。
听负责人说得慎重,韩端草草把晚饭吃了,拿起那本《桃花扇》看了起来。
韩端自幼好读书,许多人都夸他能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他从不自夸,却也没否认外面的传言,有个天才名声在哪里都吃得开,他又何必去澄清那些神乎其神的说法?
比起普通人,韩端看起书来确实很快,记性也比寻常人好,别人要看上大半天的书他只须一个时辰便能看完。他坐在灯下把《桃花扇》看完,掩卷叹息起来。
这个故事在讲香君的命运,同时也在讲一个王朝的命运,无怪乎国子监那边拿不定主意。
韩端垂下眼睫,灯光在他脸上落下淡淡阴影。从小到大,他都被灌输一个思想:中原是我们的根,我们总有一天要收复中原。
可惜随着他渐渐长大,才发现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想法。就连身在那个位置的当今陛下,也不一定还怀有收复中原的想法。
韩端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桃花扇》。
他选择来金陵,为的就是集聚一批有志于收复中原的文武官员。等他回朝之日,他需要彻底掌握在朝中的话语权。
这条路不好走,他的一些打算在许多人看来甚至是大逆不道的,可只有掌握了绝对的权势,才能让朝廷上下真正为他所驱使。
这本《桃花扇》来得到巧,临京那边他不敢保证,至少在金陵城,他可以保这本书顺利刊行。
等这本《桃花扇》传到临京那边,想来该看的人都看过了,想销毁不让人看、不让人传唱也来不及了。
韩端收起国子监那边送来的样书,连夜写好答复意见,又叫人拟了帖子明日一早送去定国公府和寇府。
第二日一大早,徐昭明和寇承平都收到了韩端下的帖子,说是邀他们过府一叙。
徐、寇两家情况与韩家相似,家乡都在中原,算是比较坚定的北伐派,韩家向来与他们交好,两家子弟自然也是有往来的。
不过韩端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与徐昭明、寇承平这种在外名声荒唐的纨绔子根本不是一类人。平时徐昭明他们与韩端打交道都是跟在家里人后面去的,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收到别人的帖子!
徐昭明乍一听着韩端给自己送帖子,还有点不敢置信。
徐昭明拿着帖子翻来覆去地看了老久,兴高采烈地跑去找自己兄长说起这事。
一直被人当小孩子看待的人,最喜欢的就是别人把自己当成大人,韩端这么正式地下帖子邀请他,可把他给乐坏了!
徐家兄长见徐昭明在那傻乐呵,有些无奈,但也好奇韩端找徐昭明做什么。
要讨论学问、讨论时势,不是找他们这些当哥哥的更适合吗?
徐家兄长心里酸溜溜的,看着自家傻弟弟很不是滋味。
韩端可是二十二岁就已经出任金陵知府的朝中新贵!
要知道别处的知府都是从四品,金陵这样的战略要地,知府都要比别处高一级,是正四品官。
这种年纪的正四品,一百年也不一定能出一个!
本来他是昭康长公主之孙,算是外戚一挂的,偏偏他从小文才出众,诗文写得极好,又拜了颇有名望、弟子满天下的大儒为师,士林从不把他当外戚看待,反倒把他当成自己的一份子,提起他来一向只有夸没有骂!
这样厉害的人物,他们简直连妒忌都生不出来,只想和他好好结交一番。
徐昭明可不管自家兄长酸不酸,他到处摆显了一通,又回去把自己从头到脚拾掇了一番,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外头天气明明还挺冷,他手里还拿着盛景意送他的桃花扇,一路招摇过市直奔府衙赴会。
不想到了府衙门前,徐小公子与损友寇承平不期而遇。
徐小公子抬眼看去,只见他家损友打扮同样骚包得很,手里还拿着同款扇子——哦不,扇子上的画不一样,倒也不算撞扇。
可扇子撞没撞都没差,外人一眼看去,都觉得这两个人是一伙的:他们穿得差不多不说,还都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拿着折扇边走边扇——他俩要不是约好了这么干,那就是脑子有同样的毛病!
第27章
国子监那边既然送书过来,自然说明了事情原委。
韩端特地把徐昭明、寇承平请过来,是想让徐昭明两人发挥一下他们的专长,配合着把《桃花扇》做出来。
既然《桃花扇》讲的是金陵故事,大可以在它的基础上打造一条文化产业链,全方位向临京以及其他地方输出,把更多人吸引到金陵来。
至于把人来了有什么用,那自然是不用说的,有人就有经济,有人就有文教,北地收复不收复另说,至少这金陵不能再丢了。
要是能让大部分人意识到丢了金陵就是在割肉,而且还是割在每一个人身上,才不至于让上头随随便便割地求和,把金陵城这种战略要地也扔了出去!
韩端邀徐昭明落座,与他说起自己的看法:“以《桃花扇》的篇幅,光凭千金楼应该无法演出全本吧?”
徐昭明听了点头,说道:“这个盛姑娘和我提到过,她说花朝节后可能会邀其他楼的姑娘一起排戏。”既然韩端起了头,徐昭明立刻打蛇随棍上,替盛景意提出要求,“要是教坊那边愿意分拨乐师和伎人给她们的话自然更好,那就不用她们自己去找人了!”
这是韩端第二次听徐昭明提起“盛姑娘”。
听到徐昭明说盛景意还真打算排全本戏,韩端觉得这小姑娘很不一般,一般人想到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和精力,肯定都会知难而退,这小姑娘却决定迎难而上。
韩端说道:“戏是由她排的吗?那我倒是少邀了一个人。”
寇承平插嘴:“韩世兄若是想见那小姑娘,不如叫人去把她请来。”他睨了眼旁边的徐昭明,和韩端诉起苦来,“我上回被这家伙诓去千金楼,明明是我和那位盛姑娘签的契书,他还把人藏着不让我见,捂得可严实了!我们太平书坊现在天天给那位盛姑娘送钱,我却连她长什么样都不晓得。”
韩端说道:“没有提前相邀,临时把人请来怕是太唐突,下回我再单独请盛姑娘过府一叙便是。”
他有官职在身,可以在宴请客人时邀请伎人登门助兴,自己去花楼却是要遭弹劾的,所以他要见盛景意的话只能找个由头下帖子把人邀来。
寇承平可以和徐昭明瞎闹,却不敢闹韩端,只能应和:“韩世兄说得有理。”
不知道为什么,韩端这人明明带人很和气,偏就是给他一种他们不是一辈人的感觉。
他们这些纨绔子弟,在长辈面前还是不敢造次的,毕竟有长辈庇佑他们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外头胡作非为!
既然寇承平开了口,韩端便又与他询问起《桃花扇》的刊印事宜。
得知太平书坊那边已经着手准备雕版,万事俱备,就差个府衙的批复,韩端说道:“那你过两天就可以下印了,国子监那边明天会给你批文。”
寇承平喜道:“多谢韩世兄。”
虽然要分五成利润给那位盛姑娘,但以这《桃花扇》的质量,寇承平觉得接下来金陵城的纸要涨价了!
寇家自己就有造纸作坊,纸价涨了印书成本也不会涨,说不准到时候他们的造纸作坊还能趁着这股东风赚上一笔卖纸钱,这部分可不用给别人分!
韩端见寇承平两人皆是喜形于色的直率人,心中对他们多了几分好感。他笑着说道:“不必谢我,我也很喜欢这本《桃花扇》。若非那位东塘先生把书托付给千金楼的人后便不知所踪,我定要和他见上一面。”
韩端又和徐昭明商量着让他跟进排戏的事,他不方便往秦淮河畔跑,往后怕是得劳烦徐昭明递消息。
韩端还让徐昭明放心,定国公那边他会去说通的。
徐昭明两眼一亮,一口应承下来,表示自己一定会多往千金楼跑,递个消息根本不是事儿!
寇承平和徐昭明离开时都很欢喜,因为他们这两个整天被骂的小纨绔,居然和韩端喜欢一样的东西!
四舍五入,那就是他们得到了韩端的认可,往后他们可以以韩端的同好自居!
徐昭明脑子一热,家也不急着回了,径直往千金楼奔去。
寇承平见机不可失,当下也死皮赖脸跟上,一定要看看那位盛姑娘到底长什么样。
人这种生物,本来就是你越不让他见他就越想见,男人尤其如此!
徐昭明心情好得不得了,也没有赶寇承平走,于是两个穿得同样骚包的人摇着折扇再度踏入秦淮河畔。
好在最近拿着折扇出来骚的公子哥儿不算少,大伙勉强也接受了“初春用扇子很正常”的奇葩现象,忍着没往这两个小纨绔身上投以怪异的目光。
徐昭明到了千金楼,叫人上楼去寻盛景意下来说话。
他还特别跟负责上楼通报的小丫鬟强调说有寇承平在,说是盛景意不愿意的话他可以把人赶走再请她下楼。
在徐昭明心里,盛景意已经是他的朋友了,他对朋友一向都是想见就登门,没那么多虚来虚去的讲究。
寇承平的话,不仅是朋友,还是损友,损友之间呼来喝去完全不是事!
盛景意听说徐昭明和寇承平来了,唤上立夏一起下楼。
寇承平现在算是她的合伙人,上回没签契书,她依着徐昭明的意思没有露脸,这回契书都签了,她觉得还是见一面更好。
朋友的朋友,总不如自己的朋友来得可靠,认认人还是必要的。
盛景意下楼时没戴面纱,她一踏入雅间,正和徐昭明嬉笑的寇承平便静了下来。
他曾听说当年盛景意的亲娘一登台便艳压全场,轻轻松松拿下花神之位,当时他还觉得夸张,现在见了当年那位花神的女儿,突然觉得那些传言十分可靠。
要是他看到这样的美人站在台上,他也会给她砸钱让她当上花神啊!
世上皮囊好的人不计其数,能长久地吸引住别人的目光,还是得有足够好的仪态和气质。
至于世上有没有皮囊好、仪态气质也好的美人,当然也是有的,只是很少,说是万里挑一都不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