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算是彻底看不清了。
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沈老夫人便没瞒着他,“当年她母亲临走时给了她一颗丹药,只要殿下能将她护送出城,那丫头便能逃过这一劫。”沈老夫人说道,顿了顿又问他,“殿下可想清楚了,这场瘟疫如何,芙蓉城的百姓能不能熬过来,怕也只有她才有法子,殿下当真愿意放她走吗。”
庭安既然已经告诉了他那张药单子,他必也想到了这处。
陈温一身的紧绷顿时松懈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沈老夫人,温声说道,“十年前,世人已是欠了沈家,孤断不会容许再欠一回,若要论起生命贵贱来,她是孤未来的太子妃,又有何人能及。”
这话不似是太子该有的言论,可沈老夫人心头却是蓦地一酸,见陈温起身要离开,张了张嘴,终是说了一句,“殿下也走吧,带着那丫头一块儿走,丫头自来命苦,若有殿下护住她,我这老婆子也算是没有了遗憾。”
陈温顿步,对沈老夫人点了点头,“好。”
“老夫人多保重。”陈温向沈老夫人告辞,往门口走去,两人在屋里说话时,嬷嬷一直守在屋外,待陈温出来时,便瞧见了宁夫人。
瘟疫一起,宁夫人便没有一刻过得安稳。
除了日日絮叨宁庭安,王府那地方她又进不去,熬了几日终是熬不住,才拖了一身的病来了沈家打算找沈老夫人。
宁夫人立在庭阶下,嬷嬷扶着她的胳膊,一身墨绿绣暗花的大氅,头上别了一根玉钗,陈温推开房门从那里头出来,本就个儿高,宁夫人又是立在几个庭阶之下,头上的那根碧绿簪子一眼就能瞧见。
陈温心口猛地一跳,立在那没动。
嬷嬷听到动静,回头见是太子出来了,慌忙上前去替他扶了门,宁夫人也立在那吃力地屈膝行礼,陈温却什么都没听到,只走到宁夫人跟前,双目呆呆地盯着她头上的簪子,艰难地问,“夫人这只簪子是何由来。”
宁夫人愣住。
断没料到太子会问这东西。
宁夫人虽诧异,到底还是说了,“这簪子是臣妇出嫁时,母亲送给臣妇的嫁妆。”陈温的心渐渐地开始下沉,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宁夫人,“江二夫人可也有。”
“有。”宁夫人回答,“沈家的几个姑娘出嫁都有。”
宁夫人说完半晌没见陈温反应,也没见其离开,心头便打起了鼓,这才微微抬头去瞧了一眼陈温,只见其脸色煞白,眸色沉郁得可怕,似遭了何中大灾大难,神色竟是悲凉到了极致。
宁夫人一时被陈温的神色唬住,忙地垂下头退后了两步,便见陈温从那庭阶上下来,两步的坎子,一脚落空踩下来,整个身子跟着一歪,宁夫人吓得急呼了一声,“殿下。”陈温却是充耳不闻,脚步踩在那地上,虚浮飘渺的很,周顺从那廊下跑了趟子过来,唤了他两声,陈温依旧没有反应,两只脚只木讷地往前迈。
狂风阴冷的扫过来,将他的袍摆子吹得扑扑直响,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陈温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应当记得的。
可他却是忘了。
那年他跟着母后去江家,想去瞧瞧他那位未来的太子妃到底是何模样,江老夫人说不巧那丫头跟着江家大爷去了集市,母后便让他出去自个儿寻。
那是他第一次见她,一头的发丝被人揪得凌乱,脸上全是泥土,小小的身子咬着唇却未掉一滴眼泪。
他问周顺,“那姑娘是谁,怎如此可怜。”
周顺说,“正是殿下的未婚妻江沼江姑娘。”
他神色微震,翻身从那马背上下来,替她从一群孩童手里夺回了簪子。
她蹲在地上抬头问他,“你是谁?”
他也蹲了下来,告诉她,“你未来的夫君。”
她歪着头问,“夫君是什么?”他想了想,想起了父皇和母后,便对她说道,“就是以后会同你住在一起的人。”
她睁大了眼睛,里头露出了几丝亮堂,随后唇角弯出了一道生疏的月牙儿,“那以后,我就不用一个人睡觉了?”他笑了笑,“嗯。”之后他将那根碧绿色的簪子插在了她头上说道,“别怕,旁人若是欺负你,你只需狠一回,给对方致命一招,下回他必不敢再欺负你。”
可他那日做了什么。
又说了什么。
他说,“再贵重,能让你动手打人?”
他说,“既如此,这婚约可不作数。”
陈温迎着那风口,胸口一阵阵地被撕裂。
那年她来找他,却不敢说名字,立在东宫门前被拦了一个时辰,后来他出来,见她头顶上落了满头的雪花便问她,“你怎的不让人通报。”她弯起了熟悉的月牙儿,“我怕夫君不记得我。”
门口的侍卫憋着笑,周顺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他脸上也生了几丝窘迫,纠正了她,“你不能叫我夫君。”
她仰头问,“那我该叫什么。”
他随口回答,“叫哥哥吧,我比你大。”
又过了几朝岁月,有一日她问他,“哥哥何时才能娶我,我想叫哥哥夫君。”他盯着案上的治国之道头也没回,“不急,等你长大了再说。”她默了一阵轻轻地说道,“那哥哥会一直保护我吗?”他应了一声,“嗯,会。”之后见她半天没有动静,转过头才瞧见她枕着手臂睡着了。
后来他去见母后,见其在江将军和江夫人的灵牌前上香,才知那日是她父母的祭日。
之后她渐渐地长大,懂事了便再也没问他那些问题,也不知从何时起,也改了称呼,不再唤他哥哥而是唤他为殿下。
及笄后她又出现在他的身旁,他才发现她已经落成了大姑娘,而自己也愈发的深沉内敛。
两人再无当年的天真烂漫。
她也再也没有问他,“哥哥何时娶我。”
岁月流过,终究是被他遗忘了去,他慢慢的冷漠,她慢慢地适应,适应到了最后,她便再也不存奢望,心头曾经对她的那份期望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他曾替他护住了那只簪子。
后来又亲手毁了它。
他亲口说了他是他夫君,却说那一场婚约不作数,他亲口答应,他会护着她,可他从未给过她一日的保护,有的只是种种伤害。
灰蒙蒙的天色,陈温瞧出去,皆是一片混沌,然眼前那张带着期盼的小脸,还有那双仰慕的眼睛,却清晰地浮现了出来,陈温似乎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药清香,那味道伴了他十载岁月,早刻入了脑海,同她那个人一样,早就刻在了心底,不翻则已,一翻便不可收拾,思潮越是汹涌,那痛便越是深切,陈温朝着马车走去,面色一度如白蜡,直唬得周顺腿软,悬着一颗心跟在他身后,颤声劝道,“殿下,总会有法子的,皇上和娘娘已经派人在来的路上,江姑娘和殿下,都会无事。”
周顺这话劝得太早,话音刚落严青骑马归来,一时也没注意到陈温的脸色,拱手禀报道,“殿下,城外百姓断了官道,几处上路均是被挖毁,朝廷派来的人手和赈灾物资均被阻拦在了门外。”
周顺当场就白了脸,随后听得陈温说道,“即刻抢修路段,造次者,杀无赦。”那声音落在风雪里,染了风雪的寒凉,虽轻,可周顺却是头一回在其中听出了杀意。
然这不过才是一个开端。
陈温的马车还未走出沈家门前的那条巷子口,便陆续见到有百姓堵到了沈家门前,周顺叫停了马车,听明白了百姓说的那些话后,险些就栽倒在泥水里。
“这瘟疫只有江姑娘的血能医,求求让我见见沈老夫人,见见江姑娘吧......”
严青上前,抓住人问,“这等荒谬之言,从何而来。”那人跪在地上,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坚信了那谣言,“当年那七千人便是沈四娘子的血救了回来,如今我只要一滴,我就只要一滴血,一滴血就够了......”
严青无力地回过头。
却见陈温放下了车帘。
半晌从那帘子内传出来了轻轻一声,“处理干净。”
作者有话要说: 宝宝们端午快乐,这章太子没写完,下章高潮继续。(一抬头发现我不过才十六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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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那是陈温头一回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起了杀意, 闷闷沉沉的几道惨叫声,落入耳畔, 却未在他心上生出半点涟漪。
墨黑色的眸子里依旧含着风雪,凉得让人打颤。
周顺想起了陈温幼时曾也就地正法过犯事的官员,后来皇上将他叫进了御书房跪了一个晌午,“国有法制,该当何罪自有法制审判,今儿太子无视法纪,不提不审,擅自要了人性命,在朝的官员看进眼里当如何作想,你打了遵守法纪的官员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他们失了约束旁人的理由,你给无视法纪的臣子做了一个典范,今后必会拿你的事例,来图谋自己的私心, 你可知上邪下难正, 众枉不可矫的道理。”
那之后陈温便再也未曾随意要过人性命。
长大后的陈温越发内敛, 年幼时曾经顽劣的脾性, 似乎被抹杀的干干净净, 二十年来在百姓眼里树立了很好的形象, 公平公正,爱民如子,是一位难得开明的储君。
今日周顺却见到了他的失常。
江家世子的事情出来时,陈温还曾几番犹豫查了那法纪替自己找了个由头出来,然今日这番行为,周顺却没从他脸上看出半点犹豫, 那眸子里燃起的怒火,是当真起了杀心。
周顺心头隐隐开始不安。
严青回来立在马车外,鲜血顺着刀口滴在泥水里,血腥味弥漫在飞雪之中,陈温亦没有半点动容,“去找宁庭安,将江姑娘接出王府。”
严青转身离去。
周顺弓腰候在原地,静静地等着陈温的吩咐,片刻那轻飘飘的声音再次从帘子内传了出来,“查查谣言从何而来,凡有造谣者,就地正法。”此时刚过辰时,天色阴霾飞雪愈发猛烈,周顺被那飞雪扫在身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拱手说道,“是。”
周顺心里早就有数,这传谣之人怕是杀不完了,周顺竟是生平头一回不敢去猜那事情的结局。
飞雪落在青石板上,车轱辘一撵尽成了污泥,一路淅淅沥沥,马蹄声一路不徐不疾地驶出沈家小巷,驶过街巷,再进入了王府的那条路。
呜咽的风雪声突地被那巷口的一阵人潮声淹没,渐渐地微弱,普天盖头地哭喊声,从王府门前五里之外传来,声音震人心肺,周顺从一堆嘈杂的人潮声中,听得最清楚的便是那声,“交出江姑娘!”
“殿下,王府门前全是百姓。”侍卫前来禀报,周顺脸色苍白,脑仁心突突直跳,太平盛世了这些年,倒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动静,周顺站在那人群的身后提高了声音斥道,“尔等竟胆敢造次!”周顺的声音以往在东宫时,哪怕是提高三分,皆会让底下的人抖上一抖,今儿那声音破开了嗓门吼出来,却没传开。
周顺只得同侍卫强行拨开前头的百姓,陈温从那马车上下来,金丝纹祥云纹的墨黑色筒靴从人群中一步一步地往前,那唇角渐渐地沉下,脸上的沉郁浓烈眸子里的厉光刺人,然百姓却只瞧见了他衣袍上的四龙纹,那龙纹不仅有威慑力,还能给人一种心安,是百姓想要握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亦是所有人的希望。
“殿下救救我们吧......”
“让江姑娘救救我们吧......”
“救救我母亲救救我孩儿......”
陈温由着众人对他跪拜,天色的阴霾在他脸上笼罩出了一层阴影,从沈家出来后,那心头的悔意几近将他整个人吞噬,此时从人群中走过,入耳的每一道声音,无一不在摧毁他的理智。狂风从他身上掠过,飞雪凉凉地扑在他面上,一瞬之间周遭的声音渐渐地远去,脑子里那股熟悉的清淡药香味再次扑鼻,陈温仿佛又听到了那声,“哥哥会保护我吗。”他答,“嗯,会。”
陈温咬紧了牙,两边的脸颊紧绷,眉心一阵阵地猛跳,血红的眸色终是一片浑浊,他已如此悔恨往日待她的种种,又岂能容得旁人伤她一分一毫。
小三子立在庭阶上正是咬牙切齿,同门前的几人对峙,“尔等胆敢上王府造次,其罪当诛。”
跪在王府门前的百姓许是被身后的众人壮了胆子,抬起头愤然地说道,“十年前江二夫人英勇牺牲救了世人,保下了七千人,今儿我等也不为自个儿求,只愿江姑娘能给我后辈留一条生路,常言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江姑娘又怎能看着我们见死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