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微抬起眸,看向李煦,眼神都带了锋利的刀子。
“我说甄儿不在就不在,”长公主开口,“太子殿下要让我变出个大活人,是在强人所难。如果你实在想甄儿在这,日后我若向陛下请旨让他留下来为父守陵,陛下不会不答应。”
“巧了,父皇要本宫行监国之职,华甄若是离京,还得经本宫的手。”
陈府尹额头不停冒热汗,这两位都是皇帝亲近之人,这哪是他能插嘴的。钟世子病就算再重也该出来调和调和,他母亲和上司都要打起来了。
南夫人从后院出来,手里捧个木匣和封信,交到李煦手上,说:“这是世子让老奴交由殿下的,她现在有不便之处,让您回去看。”
长公主蹙眉:“胡闹。”
李煦则挑了挑眉,抬手接过,也没想在侯府和长公主争个上下,把圣旨交给一边人,回句:“长公主连华甄在不在家都说不清,作为母亲,倒是失职。”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离开,也没理脸色不好看的长公主,但他出了侯府大门就停下步子。
李煦嗅了嗅信,闻到一股血腥味。
……
钟华甄刚生下孩子时昏迷一阵,没多久就又醒了。她浑身都是汗,头发都湿透了,粘在苍白的脸颊上,屋子里的血味冲鼻,让她差点又晕过去。
孩子已经抱了下去,不知道送哪去了,钟华甄没看到,一旁的接生婆高兴同她说是个男孩,还算康健,她微微闭眼,什么都没回,只是让人拿纸笔过来。
最了解长公主和李煦大概还是她,长公主厌恶同张家有关的人,李煦也不是受气包。
钟华甄写完那封信后,装进信封中,让南夫人去拿案桌上的木匣,连同信一起交给李煦。
事情都做完之后,她才再次昏昏沉沉睡过去。
等钟华甄再次醒来时,长公主抱着孩子坐在红木圆桌旁,屋里环境昏暗,帷幔都是冬天备的,还没撤下,用来挡住凉风。
长公主脸上有些嫌弃,看到孩子小嘴在吐泡泡时,又满脸惊奇地招呼旁边的南夫人来看。
南夫人露出些许尴尬神色,似乎已经被长公主烦到了。
长公主生钟华甄那年,威平候离世,她自己难产伤身,钟华甄身体也不好,一直由大夫看着。长公主没怎么同婴儿时的钟华甄相处过,她忙侯府上下的事,只能让大夫医治照看小孩,钟华甄可以正常外出时,已经快五岁。
钟华甄茫然:“……母亲?”
长公主表情一滞,慢慢把孩子给了旁边的南夫人,起身走到床边坐下,轻握钟华甄的手,问:“你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身子如何?”
钟华甄看着孩子,轻声回:“还好,就是有点饿了。”
长公主顿了顿,让南夫人把孩子抱过来,给她看一眼,“厨房一直备着饭菜,待会就让人端上来,孩子刚出生时出了点小问题,但没什么大碍,万大夫说他身体好。”
钟华甄笑道:“我以为母亲已经把孩子送走,看来母亲还是疼我。”
小孩出生没多久,还有些皱巴巴,看不出像谁,他眼睛紧闭着,大抵也是饿了,小嘴在吐泡泡,长公主嘴硬道:“过几天还是要送出去的,跟张家有关的血脉,钟家不想要,我也不喜欢。”
南夫人小声插嘴道:“公主已经看了一天的孩子,奶娘抱走时还舍不得。”
长公主训斥一句:“多嘴。”
钟华甄伸手摸了摸小孩的脸,又软又小,她开口道:“母亲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我刚刚醒,想不出好的。”
长公主知道她是想自己对孩子产生感情,想要拒绝,又看见孩子小小丑丑的模样,犹豫片刻,道:“这孩子太小了,但府里只能养他一个月,再多不行。虽说要送出去,但这孩子始终要姓钟,大名日后商量,他是三月初七生的,叫他小七。”
钟华甄笑了一下,没道破她的心思。长公主心硬起来说什么都没有用,只要一开始软,日后便会软得一塌糊涂。
她点了点头,道:“我觉这间屋子血气重,晚上想搬回自己院子。”
“你身子差,能走动?”
钟华甄叹气道:“我自有孕后对味道就颇为敏感,现在也没变,找个干净地养身子的力气还是有的。小七还小,我身子也不太行,劳母亲照料。”
长公主有过她这种时候,也知道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孩子放钟华甄身边不安全,要是被外人发现孩子的存在,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长公主也不想让旁人猜到这孩子是钟家的。
钟华甄比当年的长公主要好上许多,她身体虽不好,但生孩子的折磨对她来说只是疼,甚至还都花太多时间。
她搬去属于钟家世子的院子,在自己屋子里休息了几天。屋子里一股药味,冲去了血味,等到第四天晚上时,她让屋里伺候的嬷嬷婢女都退下去。
床榻边的幔帐垂下,遮挡住身影,南夫人似有所觉,留下来,皱眉叫了声世子。
太子来这边已经好几天,往常他没事都会跑到钟华甄房里,这几天没动静,肯定是钟华甄信里写了什么。
“他那人鼻子灵,我来月事时总不敢靠近,身上总得配药来遮掩味道,”钟华甄靠着床,叹出一声,“半年没见,本以为他不会听我的,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没有动静,我想和他单独说说话。”
南夫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孩子无辜可爱,又是你所生,所以长公主没那么大抵触,可她对太子殿下的厌恶是真的。”
钟华甄无奈了,“你想什么呢,我们只是朋友,没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南夫人看得出她不是在撒谎,只得应下一声,退了出去。
钟华甄慢慢抬手放在鼓起的胸口,知道以自己这副模样,是肯定见不了李煦的。
她躺回锦被中,身子虽有疲倦,但睡不着,脑子没有睡意。
屋里的帷幔厚实,没让外面的光亮透进来,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等听到有人被椅子绊了一下的声音,钟华甄忍不住笑了一下。
她说:“半年未见你,还以为你变了许多,现在倒确实是变了,竟然还会被椅子绊。”
李煦摸着膝盖,骂骂咧咧道:“瞧你这幸灾乐祸的,没点良心。要不是赶着见你,我早就注意到这伤人东西。”
钟华甄捂唇笑出声,“母亲不让我打听你的消息,你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这还用问吗?”他嘶疼说,“想你了呗。”
第48章
屋内漆黑如墨, 四周的光亮都被帷幔遮挡住。花梨木架子上挂着外袍, 屋里弥漫着药味。
钟华甄身子还是虚弱的, 她有孕期间并没有长太多肉, 在东顷山呆的这半年费心费神,时常感到心力憔悴,又说不清自己在想些什么。
李煦揉着膝盖, 摸到床边的幔帐,钟华甄喊住他,轻声道:“我不想见到人。”
他手一顿,钟华甄语气并不强硬,甚至算得上温和,但她确实在抗拒。
李煦按揉膝盖,盘腿坐在地上, 也不嫌冷,问她:“我那天嗅到你给我的信上有血味, 怎么回事?”
“是件私事,我不想说, 母亲嫌我丢人,”钟华甄顿了顿, 心觉他果真敏锐, “你若不问,我心中会好受许多。”
他手搭在床沿, 抱怨道:“你那天给我的信可不是这么说的。”
钟华甄叹道:“我有羞耻心, 某些东西越想越觉得难以启齿, 还是不说好。”
那天给李煦的信里写她有私事,暂时不便见他,写到一半又觉他不会听,甚至可能会派人四处查探,就约他今日相见,说把事情都告诉他。
“你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跟我解释血的事,”李煦道,“侯府的人嘴巴严,几天时间短,我什么都没查到,但东顷山的人说你已经病了大半年,也没随长公主出过府,换句话说,长公主罚你了?”
这两个本来就不和,钟华甄不想无辜牵累长公主,只能对他撒谎说:“那件事是私事,你用不着查,母亲还不至于罚我。我身体不适应这里环境,脸上长了东西,不太想见外人……”
她斟酌言语,但话还没说完,就被脸上大手传来的热度吓了一跳。
李煦的手不知道从哪里伸进来,她再想开口时,他稍微粗糙的手指按住她的软唇。
屋子里漆黑一片,幔帐又挡住视线,看不清任何人的动作,但能听出说话的语气。李煦冷声道:“钟华甄,哪长了东西,想好了再说。我可以允许你有见不得人的私事,但不代表你能扯谎来骗我,才半年没见你胆子就大成这样,几年之后你是不是就能直接造反了?”
他比起从前多了分男人的稳重成熟感,又有点往后征战沙场的乱世帝王气,声音低沉冷静。
钟华甄轻抿住唇,生孩子不是件小事,她想不到瞒他的办法。他们是私下见面,长公主不知道,若是撒的谎大了,李煦直接捅到长公主面前,局面难以收拾。
李煦不说话,钟华甄也沉默着。
他的手大了,手心的热度像火炉一样,接连不断地将他身上热度传到她脸上,就好像被他护着一样,什么都不用怕。
钟华甄道:“……你要再趁机摸我的脸,我真生气了。”
李煦莫名心虚,想狡辩一句他什么都没做,转念一想,反正她都是他的人,摸摸脸算什么。他直接掀开幔帐,凑到她脸颊边,张开嘴咬了一口。
钟华甄在一瞬间是炸裂的,她既然敢约他,那便是算准他不会掀帘,谁能想到这就是一祖宗,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他哼声道:“本宫所言所行都用不着你管,你骗人在先,难不成还有理了?伤了哪,你要是不说我自己摸就是,要是直接戳痛你伤口,自己忍着。”
钟华甄强迫自己冷静,她手推他,推不动,脑子又实在太乱,只能咬他下巴一口做回礼。
李煦嘶疼了一下,捂着下巴坐回去,气笑了,“你能耐啊钟华甄!还敢咬我了,你属狗吗?”
明明是你先开的头!钟华甄忍下去,她是不敢说这种话,只能把这句咽进肚子里,
她感觉这阵子心里所有都惆怅都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想累到极致的无力心累,以及少许想要揍人的痒痒。
钟华甄摸着自己脸上的牙印,不想哄他,整个人躲进了被子里,背对李煦,理都不想理。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她的院子安安静静,除了偶尔出现的虫鸣外,连下人的脚步声都没有。钟华甄为了让他过来,把人都撤到了最外面。
“你可真是娇气,咬你一下怎么了?你还把我咬出血了。”他摸着下巴,推了推钟华甄的肩膀,让她伸头出来看。
钟华甄心想自己根本没用力气,他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仗着天黑胡说八道。
李煦顿了会,嘴硬说:“……我原谅你总行了吧?有什么值得可气的?”
她闷声道:“我上山踩到石头被树枝戳伤腿,你偏要我说出来被你嘲笑吗?你回去吧,我待让南夫人过来。”
钟华甄一直不擅长习武,动作也不标准,如果踩石头摔到腿,那确实是有点没法见人,李煦仔细一想,长公主大抵觉得威平候的脸都被丢光了。
“这有什么好见不得人的?你不一直都这样吗?还以为有什么大事,不说就不说,”他嘀咕两声,“你送我的草蚂蚱是你自己编的吗?”
钟华甄轻应一声。
李煦做得粗糙,暂且也算稳固,有几个精致的,但原料不太好。钟华甄比他编得好看,肢体皆有,干净利落。她前世同别人一起玩过,本来是想连同李煦弄的一起送给孩子做出生的礼物,最后还是用来哄了李煦。
“虽然不怎么好看,但我还是好好收起来了,”他说,“我那些可是在军营里编了整整一个月才给你凑那么多。”
钟华甄深叹口气,知道他在找台阶下,转过身,露出两只眼睛,她什么也看不清,问:“你去军营做什么?”
李煦在没出名前只是大蓟朝的太子,旁人关注张相和皇帝居多,没人会特别关注他的行踪,钟华甄也没怎么听过他外出的事。
李煦则是单手撑头,心里想事。这间屋子并没有太多钟华甄的气息,她应该住得不久。但她受了伤,这是事实,李煦没想通她能伤到哪,打算先记下,日后再派人查。
“我从来没见过真正的战场,所以想去看看,顺便在昭王的军营里当了一个月小兵,华甄,你说我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我竟没感觉到自己有害怕,除了怕你想我伤心外,兴奋至极。”
钟华甄以为他只是找她说说心里话,听到后面一句,又想按住眉头,心道她怀着孩子时要想那么多七七八八的事,哪有闲心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