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你趁早喜欢我——叶斐然
叶斐然  发于:2020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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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很多事过去久远, 我没有办法去证明什么,但是这么多细节, 想来你也有自由心证,其实不用我点破, 你也能想明白里面的弯弯绕绕。”
  宁婉看向了舒宁,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也鼓起了勇气:“我从小是生活在家暴家庭的,我的父亲除了文化水平低外,在打人这方面和虞飞远并没有什么差别,我努力去淡化这段记忆,也不想去想,但是我知道伤疤留在了我自己心里,我不希望诗音重复我这样的人生,也不希望你过这样的人生,舒宁,你本可以值得更好的……”
  一直以来,宁婉从不愿意和人分享自己这段经历,然而这一次,她终于决定正视这段不美好的过去――
  “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家暴是不会改的,我爸爸每次也和虞飞远一样认错,但是第二次第三次……永远会继续再犯,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这句话我是亲身实践的……”
  无疑回忆这些过去对宁婉来说是一种自揭伤疤,然而她还要咬着牙继续说了下去,或许对于舒宁来讲,只有向她表明自己是真正的感同身受,才能更加取得她的信任,证明自己在这个案件里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而如果自己的自揭伤疤能够让舒宁接纳自己从而得到法律援助,那自己做的就有意义,就值得。
  “因为我的妈妈就是一而再再而三不论怎么劝离婚,最终都退缩不离的,即便到了今天,也没能和我爸爸离婚,所以说这么多年来,其实我内心对她是有怨恨的,心里觉得她为什么要这样?”
  宁婉深吸了口气,垂下目光,捏紧了拳头:“难道离开了我爸那样的垃圾男人就活不下去吗?我知道我妈不容易,可现在我都长大了,有独立生活能力,也能照顾她,她为什么还是不离婚?是觉得自己是圣母能挽救我爸那种人吗?还是有什么受虐倾向,觉得打是亲骂是爱?一开始对我妈确实是很同情,但说实话,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同情里也参杂了不认同还有愤怒,我不能理解我妈为什么死活不离婚,甚至和我妈为这事吵架,对她说出过很过分的话……”
  “所以坦白来说,你对我的投诉也没有错,办理你这个案子,我确实太过代入自己的感情,因为希望你不要像我妈妈一样在糟糕的婚姻里轮回,所以不自觉就带了情绪,得知你又不准备离婚的时候,把潜意识里对我妈妈的愤怒和埋怨发泄到了你的身上。”宁婉咬了咬嘴唇,对舒宁郑重道了歉,“很抱歉,对你之前说了那么激烈的话。”
  她这番剖白,舒宁也是感慨万千:“该道歉的是我,对不起,其实我心里也知道你是想帮我,可我却没有勇气也没有办法跳出怪圈……”
  “我知道可能要是别人知道我这个情况,看到我不断被打不仅不离婚还帮着对方开脱,只会觉得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觉得我一个博士生,却自己甘心生活在家暴里,是活该,是自作死,是愚蠢,可能都没有多少人会同情我,反而会觉得我丢了女性的脸,宁可被打都不能独立的离婚。”
  舒宁红着眼眶:“我知道我现在的解释你未必相信,但我或许也能理解你妈妈为什么总是没法离婚。”
  “别人看我们,好像觉得离婚很简单,可长期生活在家庭暴力和精神控制里的人,是根本没有办法反抗的,因为我们被打麻木了,对这种生活习惯了,久而久之好像觉得这样就好,因为偶尔的改变甚至会遭到更重的暴力,以至于害怕去提离婚,因为生怕提了离婚被打得更厉害。”
  宁婉以为自己作为家庭暴力的见证者,本应该是完全理解受害者心理的,然而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即便是亲身见证者,也或许无法真正去感同身受被害者。
  舒宁低着头,抹了抹眼泪:“因为被打多了,被骂多了,久而久之自己的自我认同感也会降到最低,我一度觉得自己确实是错的,确实就不该出去找工作,我知道这听起来就很蠢,为什么被打了要在自己身上找理由?可如果不在自己身上找理由,我没办法去说服自己为什么曾经好好的爱人变成了这样,因为和他有过爱,所以更没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因为想要挽救婚姻和爱情,所以不断忍让。”

  “我说服自己他是爱我的,而他每一次打过我后也确实表现出了对我的爱和悔过,以至于我没有办法去离婚,我……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感受,我感觉自己好像是得了什么心理的毛病,明明被打的人是自己,但却还对打我的人有感情,反而想要维护他,也无法决断地去离婚……我知道你们可能没法相信……”
  “我相信。”一直安静的傅峥却是开了口,他看了宁婉一眼,然后才再看向了舒宁,“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也叫人质情结,简单来说,受害人在极端的恐惧和潜在伤害面前,会出于自我保护机制,而对加害人产生心理依赖,就像你的情况,虞飞远打你,你又打不过他,你们之间又有婚姻关系,某种程度上你的人身安全掌握在他手里,被他操控,他又还会洗脑,久而久之,你在这种极端里,就会觉得,虞飞远哪天没打你,对你嘘寒问暖,你就感恩戴德,觉得很感激他,也很依赖他,和他是一个共同体,面对外人,还会不自觉维护他,协助他,甚至都不想主动离开他。”
  “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理论认为‘人是可以被驯养的’,就像过分的刺激和打击会让人精神失常一样,反复的pua也可以摧毁一个人的精神自由,甚至丧失自我意志。”
  傅峥讲到这里,顿了顿:“因此这确实是属于心理疾病,受害人自己有时候都意识不到,家暴的受害人不想离婚,其实只是因为真的病了,不管怎样,你都是受害人,你都没有做错,错的是对你家暴的人。”
  “国内处理家暴案时很多时候意识不到,其实受害人是需要心理干预和治疗的,家暴也好pua精神控制也好,受害人往往不仅身体上遭到了伤害,心理上也得了病,只是大家往往能理解抑郁症,却还没能设身处地理解你们这样的‘病人’。”
  傅峥的声音平静,然而眼神里对舒宁却没有评判,他只是非常温和,也非常包容:“宁婉有个朋友是精神科的医生,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去看看。但不论什么时候都记住,你没有错,别人不是你,别人没有遭受你遭受的事,所以没有人有资格评判你,也没有人有资格指责你。”
  “你说服自己原谅虞飞远的家暴,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理由,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但我们不能原谅家暴,因为这样,千千万万个像你这样的女性才能活下去。”
  如果说舒宁原本只是因为诗音的反应而痛苦流泪,如今听了傅峥的话,她心里的委屈、不安和迷茫终于决堤,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是泪如雨下,哭到哽咽。
  自从被虞飞远家暴以来,舒宁的自我评价和认知已经降到最低,而一而再再而三的暴力以后,她又几乎断绝了以往的人脉,更不敢向他人求助,只偷偷在网上发过一个求助帖,然而再当网友们得知她竟然还没离婚时,那些好言的安慰变成了讽刺和谩骂――
  “都被打成这样了还不离婚,难怪你要挨打!”
  “渣男之所以有市场,是因为有你这样的贱女……”
  “我去,我一个高中生都知道不能和家暴男结婚,这个po主是怎么读到博士的?脑子里装的是浆糊?”
  “好了好了,大家别劝了,等下一次看到这个po主应该是上社会新闻被渣男老公打死的时候了,大家就好言好语送她一路走好吧。”
  ……
  而这几乎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她没有错,她只是病了,她不蠢,也不是贱,遭受这一切不是活该,只是遭到了伤害,别人没有资格评判她,错的从来不是她,她也值得被救赎,也还尚能被救赎。
  她流着泪,真心实意地向傅峥深深鞠了一躬:“傅律师,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舒宁带着哽咽:“宁律师,也谢谢你!能遇到你们是我三生有幸!”
  很多时候,人们都只看到家暴案件里受害人身体的创伤,却忽略了内心的疮疤,舒宁从没想过,自己能遇见这样的两个律师――宁婉没有放弃她,即便自己恩将仇报般投诉了她,她也还坚持向自己伸出援手;傅峥竭尽所能地帮助她,给了她从没有人给过的理解和包容,也让舒宁从自责悔恨里走了出来,能够原谅和接纳自己。
  一场深谈,舒宁也终于渐渐心里有了主心骨,思维清晰了起来,她终于下了离婚的决心,只是……
  “都怪我之前没能好好听宁律师的话,错过了证据收集,也不知道起诉的时候怎么证明他家暴。”
  因为当事人对证据保护的不重视,很多时候家暴案里会面临这样的结果,但也并不是无计可施,宁婉逻辑清晰地解释道:“如今没有证据的话,要离婚还是能离的,无外乎时间拖得久一点,我建议你先带着孩子和他分居……”
  只是话没说完,原本在一边依偎着舒宁不说话的诗音却开了口:“妈妈,我有证据。”
  在三人的目光里,诗音小大人一样跳下了舒宁的怀抱,她眨了眨眼睛:“上次爸爸打妈妈的时候,我偷偷录了像……”她顿了顿,继续道,“是妈妈的旧手机,我拍了照,还拍了视频,可后来一次爸爸又打人扔东西,把这个旧手机给砸了,我开不了机,所以也不能带给警察叔叔看……”
  宁婉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真是个很棒的孩子!”说完,她转头看向了舒宁,“手机我们可以找人修一下恢复一下,大概率里面的视频还是可以导出来的,这样就有了直接的视频资料,虞飞远是没法否认打你的事实了。”
  舒宁用力抱住了诗音,点了点头。
  “另外,你现在暂时按兵不动,先不要再提离婚的事,一来以防止再次触怒了虞飞远对你又施暴,二来,我们还可以试试再取个证。”
  一到办案的环节,宁婉收拾起了自己的情绪,认真而专业的建议起来:“即便我们有了视频证据,因为作为孤证,也只能证明虞飞远打了你一次,他要是在法官面前演一出痛哭流涕悔过戏,很可能法官会认定你们感情尚未破裂,第一次起诉不判离,所以最好还有别的辅助证据,这次既然他又打了你,大概率他还会事后认错,那你能引导他写一个书面的认错悔过书给你吗?书证的证明效力是非常高的。”
  舒宁点了点头:“我也会去买好摄像头,先在房间和客厅都装上,万一这几天他要还是打我,也正好算是取证了。”
  “记得一定要报警。”傅峥关照道,“保护好自己为先,取证第二。”
  对于宁婉和傅峥的建议,舒宁一一记下,几个人约定先去把手机恢复,再一步步寻求别的补充证据,而在此期间,舒宁也先去投递简历,争取找到正当稳定工作,以争取孩子的抚养权。
  离婚这种案子,一旦当事人下了决心,推进起来效率是很快的,宁婉把所有细节梳理清楚,又给舒宁列了点材料清单让她补充,对虞飞远起诉离婚这件事的准备工作就告一段落。
  临告别,舒宁是一再地向两人道谢,也再次向宁婉道歉:“对不起宁律师,律所那天的投诉我一定会尽快去撤销,你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律师。”
  宁婉原本对舒宁的案子不再抱有希望,然而没想到案子也好,自己的投诉也罢,竟然最终都顺利解决了。
  
  舒宁带着女儿走后,宁婉和傅峥也从派出所往社区办公室走。
  事情得以如此完美解决,宁婉心里不高兴是不可能的,然而在高兴之外,她却还有些别的情绪,酸酸胀胀的,有些复杂,有些茫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抒发,身边的傅峥却是并没有开口,甚至连句邀功都没。
  最终还是宁婉憋不住了,她踢了一脚眼前的石头――
  “傅峥。”
  傅峥停下来,看向她,模样温和而平常:“嗯?”
  宁婉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移开了目光,又寻衅滋事般在路上找了个小石子踢了:“你是不是傻啊?”
  “什么?”
  还好意思问!
  宁婉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你是个实习律师,实习律师不可以单独办案你不记得了?谁让你偷偷背着我跑来见当事人的?”
  傅峥笑笑,没说话,可他越是这个态度,宁婉心里的情绪就越是翻腾起来,她又瞪了傅峥一眼,努力摆出了恶声恶气的架势:“舒宁的案子情况复杂你不是不知道,何况她都已经投诉我了,你知不知道你如果私下去接触她的孩子万一引起她的逆反,很可能把你也连带着一起投诉了?我好歹是个工作好几年的执业律师了,投诉对我的影响不会那么大,但你还是个实习期的律师,一旦被投诉,所里要是严肃处理起来,很可能会直接把你辞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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