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的不能恋爱脑,男的也是。”宁婉瞥了傅峥一眼,然后佯装不在意地转开了目光,“办案第一,恋爱第二啊。”
自己这话下去,傅峥一开始愣了愣,随即就看着自己笑了起来:“知道了。”
宁婉不自在地咳了咳:“就……我也勉强算你半个老师吧,为了防止你重蹈舒宁的覆辙,你要想恋爱拿不准对方合适不合适,还是可以给我先看看的,我怎么说也比你眼光毒辣很多……”
“我不恋爱。”傅峥看向宁婉,然后敛了目光,“我都三十了,还只是一个实习律师,事业无成,不配谈恋爱。”
结果宁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看傅峥加别人有恋爱迹象吧,自己不开心,一听傅峥说醉心事业无心恋爱,又不开心……
她甩了甩脑子里的想法,决定先专注舒宁这个案子――
“现在多方面了解下来,你对这个案子怎么看?”
傅峥抿了抿唇:“不太好打,可能是持久战,虞飞远大概率不会愿意协议离婚,但他很聪明,几乎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感情破裂,包括舒宁的伤,因为没有及时报警存证,恐怕也难以作为证据,另外我之前查阅过判例,法律实践里,即便真的存在家暴,只要男方表示认错,很多法院第一次起诉也不判决离婚。”
案子进展到这里,还是要寻求别的突破口。
“但舒宁和虞飞远这婚,不管多难,都得离。”宁婉想起舒宁,心里很是沉重,“你也看出来了吧?虞飞远除了对舒宁进行身体上的暴力,连精神上也没放过,和她谈恋爱,恋爱后让她利用自己的资源提携,占尽好处,可一方面吸着她的血,一方面还要打压她嫉妒她防着她,成天给她洗脑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思维,包括婚后断绝和原本亲友的联系,让她被动的缩小社交圈,我怀疑都是虞飞远给她洗脑让她干的,甚至舒宁原本是准备去工作的,也不准备要小孩,结果还莫名其妙意外怀孕了,现在想想,你不觉得都很可疑吗?”
傅峥点了点头:“包括她想要重回职场投简历前,虞飞远又是极尽打击,等去了深蓝机械后,虞飞远也逮着机会就放大舒宁的错误,淡化她的能力。”
宁婉本来对这次来学校取证并没有抱多大希望,确实自我怀疑过这是在浪费时间,对案子毫无推动,然而如今和姚h谈下来,才庆幸自己幸而来了这一趟。
本来以为虞飞远和舒宁只是一般的家庭婚姻纠纷,然而越是挖掘虞飞远这个人,她才越觉得可怕,他根本不是一个家暴渣男这么简单,这活脱脱就是个PUA高手啊!
他几乎是步步为营地斩断了舒宁的路,断绝过去的亲友,不希望她参与职场,各种打压她的自我认知,以至于舒宁被家暴多年,都没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在他的殴打和事后的认错下跪甜言蜜语里,选择了在这种境遇里继续生活下去,久而久之甚至接受了他的那一套洗脑,完全失去了自己的独立性,觉得女人就是该服务伺候男人的才是。
几乎是从学校一赶回社区办公室,宁婉就打电话再次约了舒宁,她还有一些细节需要确认――
“你结婚后把以前的同学老师联系方式都删掉了?为什么?”宁婉也不虚与委蛇了,她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是不是虞飞远让你这么做的?”
舒宁显然愣了愣:“这和离婚有什么关系吗?”
“你不方便说吗?”
舒宁苦笑了下:“这倒没什么,你们最后还是去了学校吧?是不是顾老师一提到我,根本不想见你们。”
宁婉和傅峥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舒宁长叹了口气:“删掉他们确实是为了飞远。”她回忆道,“当初虽然毕业了,但和几个同级的朋友都在一个群里,时不时大家还聊聊天,我们机械工程本身男生多,所以群里也是异性居多,但说实话我和他们真的就只是朋友而已,可飞远死活不信,见我和谁聊都吃醋。”
“他吧,当时就是太喜欢我了,醋劲可大了,见我和谁多说句话都不行,连和顾老师聊天,他都能不开心上几天,说自己没安全感,生怕我随时离开他。有好几次为了这个事和我吵架,其实我都愿意随时让他查我手机了,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后来有一次,吵的太厉害了,他为了这事甚至要自杀,我想了想,反正以后一起过日子的人是他,人生有个陪在身边的伴侣就行了,其余朋友什么,确实只是过客,怕他再做傻事,我就索性把过去的朋友同学,连顾老师都删了。”
如此恐怖病态的占有欲,舒宁如今讲起过去这段经历,脸上竟然露出了点惋惜感慨和不舍:“当初你看我们关系多好,他爱我爱的随时能吃醋,为我可生可死,愿意把命都给我,可如今,竟然对我动拳头都不心痛了……”
宁婉几乎想要晃着她的脑袋叫她醒醒,还什么为你可生可死,把命都给你,这不是什么言情小说,现实里遇到这种可怕的偏执型人格,脑海里只应该有两个字――
快跑!
可惜舒宁没有跑,她沉溺在虞飞远给她编织的恋爱梦境里,真的听话的断绝了和过去朋友恩师的联系,自甘平庸地随虞飞远摆布,以至于如今被家暴要离婚,甚至无法对家里具体的财产明细做出举证。
好在她至少决定要离婚了,远离虞飞远,总能开启新的人生。
宁婉本想和盘托出虞飞远的真面目,然而舒宁却打断了她的话头,她有些憔悴地看了看时间:“我得马上去接下我女儿,快放学了,两位律师,后面还有什么我们电话联系。”
宁婉看了下时间,也不强留舒宁了,反正她要离婚,之后的沟通里有充足的时间帮她揭露虞飞远的嘴脸。
只是宁婉没想到的是,自己和傅峥这边还在苦思冥想取证问题,可只是短短两天时间,舒宁那边却变了卦――
“宁律师、傅律师,我想了下,还是决定不离婚了。”她脸上的伤还没彻底好透,然而却彻底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决定,“就……孩子还小,我离婚了,孩子就成单亲家庭了,就算把孩子抚养权争取过来,我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孩子的生活环境也不如双亲家庭好……”
舒宁语气有些尴尬,但语速却飞快,仿佛要说服的人不是宁婉和傅峥,而是她自己:“这次飞远出差回来,也给我带了很多礼物,还特意准备了烛光晚餐赔罪,带我去了以前我们恋爱时去过的地方,他说这次真的是痛定思痛,认清自己过错了。”
“可他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啊!最后不还是继续家暴了?!”
舒宁却无法体会宁婉的焦躁,她垂下头:“这次我相信飞远是认真的,我趁着他在出差和他提出了离婚准备分居,结果他立刻就疯了,说真的不能没有我,当天晚上就割腕了……还发了割腕的视频给我,直到我最后同意不离婚,他才肯去医院,我……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哭的那么伤心,又听他提起我们的过去,还有孩子,我就……我还是心软了……我决定再给他一个机会……”
舒宁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宁婉心里的负面情绪却几乎就要爆炸,明明她已经是个独立的能决定自己人生的成年人,但时光在这一瞬间,仿佛一个轮回,宁婉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个年幼的夏天――那个逼仄的潮湿的阴暗的看不到前路的夏天。
一整个夏天里,她的父亲都不断重复着借钱、赌钱、输钱、被追债、喝酒、打自己妈妈撒气的路线,每一分每一秒,自己耳边萦绕的仿佛都是他不堪入耳的骂骂咧咧,伴随着东西被不断摔烂的声音。
玻璃的碎渣,热汤浇到地上冒出的白气,落在自己母亲身上的拳打脚踢,还有那种隐藏在空气里的血的味道。
这些记忆碎片几乎伴随了宁婉整个青春期,让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株明明并不喜阴却生活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密林里的植物,她的青春里没有轻松没有懵懂的初恋没有任何可以值得回味的东西,有的只是母亲无声的哭泣,父亲的暴力嘶吼以及捉襟见肘的缺钱――为了填补她父亲的赌债,家里所有积蓄几乎都被他翻箱倒柜带走,除了母亲以挨打换来的仅剩的生活费,学费之类,宁婉就必须自己打工去攒。
在漫长的压抑里,宁婉努力压制着心里的气愤和不甘,她一直心里问着同一个问题――她的妈妈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能果断地离开她的父亲?为什么一次次受伤后总在男人虚假的认错里再次原谅?
“孩子还小,还是得有爸爸妈妈,我决定还是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
舒宁还在柔声讲着什么,而这一刻,在宁婉的眼里,她那过分温顺到逆来顺受的模样和自己记忆里的母亲终于重合了起来,而连她们最终忍受这种生活的借口都一模一样――
“要不是有了我女儿,我可能也还会考虑离婚,但仔细想想,我不能这么自私,我要离婚我女儿就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未来找对象都很难,很多男方家里很介意单亲的,觉得孩子成长氛围不健康……”
宁婉知道自己应当克制情绪,然而这一刻,内心多年来的愤怒终于还是决了堤。
“孩子孩子,说的好听,是为了孩子,假借孩子当挡箭牌有意思吗?说白了就是因为你胆怯你懦弱,你连离开一个错误的男人重新开始自己人生的勇气都没有!”
她看向舒宁,语气里都因为巨大的情绪而带了淡淡的颤音,傅峥愣了愣,果然想要阻止她,然而这一刻,宁婉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你觉得你很无私吗?到头来把自己遭受家暴的缘由归到小孩头上就好?然后等孩子大了,告诉她,妈妈是为了你才过成这样的?让小孩一辈子活在对你的愧疚里?”
舒宁显然没料到宁婉的突然发难,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觉得生活在家暴里的小孩能有什么幸福可言?能有什么健康的家庭环境可言?一个有爱的安全的环境才是孩子最需要的,即便离异,也比守着个垃圾强!”
而明明自己就是虞飞远的受害者,可舒宁此刻却反而维护起加害者,甚至隐隐有些生气起来:“飞远没有你说的这样差劲,麻烦你不要人身攻击,他……”
人总是难以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难以自认自己选择配偶的眼光有多差、自己的品味有多糟糕,因此即便内心隐隐觉察到问题,也甚至会自我洗脑和麻痹的去掩盖问题,更何况舒宁这样遭到虞飞远长期PUA打压洗脑了。
在社区的这么长时间里,宁婉不是没见识过比虞飞远人品更差的人,然而没有什么事能让她像这个家暴案一样感同身受、一样气愤。
“舒宁,你自己看看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比虞飞远优秀多了,结果沦为他的工具,被压榨,在妻子和母亲之外,你的身份首先是你自己!可你现在有什么自我?虞飞远不是第一次打你了,每一次暴力都在升级,可你竟然还能忍?难道真的要等他把你打出不可逆的伤害,真的要把你打到威胁到生命,你才会醒悟?”
“人如果不自救,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她,你不离婚,就继续生活在这种地狱里吧!也别觉得自己多伟大为了孩子忍受,不是你孩子对不起你,是你对不起她!是你懦弱和愚蠢选择不离婚以至于让孩子童年里都是这些暴力的阴影!”
宁婉的话尖锐又犀利,舒宁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黑了:“你这是什么人?你不会就是自己反婚反育的极端女权吧?做律师不应该尊重当事人吗?我不想离婚了还不行?飞远是我的老公,我相信他能改,难道你还要按着我的头离婚?宁拆十座庙不拆一门婚,你这人心理扭曲没安好心吧?离婚的女人有多难你根本不知道,我离了婚和孩子日子过不好你能负责吗?”
舒宁本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宁婉没想到自己一番话不仅没把她骂醒,反而把她的逆反心理给骂出来了,如果说她原本对浪费了宁婉和傅峥的时间帮自己调查取证还心存愧疚,如今就连这点愧疚都一扫而空了。
“就说你们这种能来做社区律师的都不会是什么好律师!”舒宁恨恨道,“都是什么人!我离不离婚关你什么事!果然飞远说的没错,像你这种底层律师,巴不得我离婚,就为了赚我的律师费!一见我不肯离婚了就露出这种嘴脸了!真是不要脸!”
舒宁说完,也不再顾及宁婉的反应,竟然就这样拂袖离去了。
宁婉望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间涌动着失望颓丧和愤怒,同样的故事,同样的结局,不自觉间,宁婉还是把对自己母亲的期望投射到了舒宁身上,只是很可惜,舒宁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几乎是主动地选择了回到那种被精神控制的生活里。
这是宁婉做社区律师以来最灰暗的一天,然而当她以为这已经是职场生涯低谷的时候,生活又一次给了她重击――她被舒宁投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