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若醒过来,泪眼朦胧中,就看到了张妈关心又焦急的眼神。
那一阵剧痛过去,苏若“哇”得一声哭出来,抓着她的手,哭道:“张妈,我不想死。”
“哎哟,”
张妈握着她的手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安抚她道,“你这傻孩子,就生个孩子,咋就说什么死啊死的呢,医生不是说了你一切都好着呢,就这痛啊,谁都免不了的,等痛完了,孩子生下来了,你看着孩子白白嫩嫩的啊,什么痛都值得了。”
苏若“嗯”了一声,却还没从那激烈的情绪中走出来,人还有些恍惚,她喃喃道,“张妈,我生果果的时候,就想着,一定要是男孩,一定要是男孩,不是因为我不喜欢女孩,而是当时我身体不好,好像生也生不出来,就像随时都会死一样,我知道,如果是男孩的话,韩大哥一定能教好他,他自己都能长得那么好,就算我死了,果果有他爸,也一定不会太差。可是女孩,”
她的眼泪不停流下来,道,“女孩的话,我死了,她要怎么办?在吴桂枝手里,她要怎么办?”
张妈感觉到了她的
痛苦。
她听着眼泪都忍不住滚了下来,她不知道苏若是不记得了,只想到,这孩子,平时开开朗朗的,从来没跟她们提起过以前那些困难的日子,却没想到,都是压在了心里。
她拍着她,道:“唉,都过去了,没事的,没事的,哭出来了就好了。不过这些事啊,都过去了,你现在已经是在生第二个孩子了,不要再想那些事,以后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苏若的情绪也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她“嗯”了一声,道:“我知道的,张妈,我没事,以前我都挺过来了,现在能有什么事呢?”
只是这一次之后,每一次剧痛,她的脑中都会出现一些画面。
疼痛和那些画面的双重折磨,让她承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极限冲击。
终于在凌晨天刚破晓的时候,她在撕裂般的疼痛中之后,就听到了医生和护士的声音,说着“出来了”,又有人说“哎呀,恭喜恭喜,是个小姑娘”,然后又听到了孩子“哇哇”的大哭声。
护士把孩子抱到了她的床头,她看到她皱巴巴的小脸,脑中又闪过另一张小脸,还听到吴桂枝隐约说了一句,“她怎么没死?”
她为什么要死?
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眼泪滴下来,轻轻唤了一声“南南”,就晕了过去。
是因为他现在在南边,她才叫她南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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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中越边境。
韩则城隶属于昆明军区西线兵团11军,此时十二月下旬,兵团已经基本部属完毕,野战军也已经全部进入待命地点处于待战状态,只是还在整合细节,等北边与苏联蒙古接壤的各军区完成备战部属,就可以出军进攻了。
所有的将士都早已经接到命令,都知道这一战是必打的了。
韩则城从营地的临时会议室里走出来之时已经是凌晨一点。
此时野外繁星满天,璀璨得犹如仙境。
只不过他平时观察环境时很少去观察景色......看到时想到的更多的是接下来会是什么天气,对环境有什么影响,他们的部署需不需要作出什么调整。
但此时却似感觉到什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
后面他们师的师长走了过来,看他竟然在发呆,就道:“小韩,听说这几日就是 你爱人的预产期了?”
韩则城“嗯”了一声,抿了抿薄唇,道:“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也不在她身边。”
他平时可不是会跟别人说这种话的性子。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心里空得厉害。
他轻吸了口气,道,“不过我相信我们这一战肯定能很快结束,很快就能回去看到他们的。”
徐师长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他,道:“好,等这一场战胜利了,就放你回壁阳军区,再跟那边说,给你放个长假。”
韩则城摇头,苦笑了一下,道:“其实这里也很好。她跟我说,以后会跟我来这里......不,她说,不管我在哪里,她都愿意跟我一起过来。”
徐师长被塞了一把口粮。
他手握了拳,击了击他膊头,道:“你小子,还真看不出来。”
第104章
苏若受了十几个小时剧烈疼痛和记忆交错的折磨,终于在看到孩子那一刻彻底晕了过去。
隐隐约约她听到张妈说,“哎,这可怜的孩子,二胎也生得这么艰难,韩副团长还不在身边......让她睡一会儿吧,给她打个麻药,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因为出血并不严重,又是在医院,也不用担心她会一觉就醒不来了。
苏若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醒了过来,可是醒来之后她竟然看到自己是在苏家自己小卧室的床上。
她还看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大书柜,还有随着风微微摇摆的米白色缀花窗帘,还有墙上森林风景画,桌上是她十八岁那年睡觉前放的一沓相册......
这是一九七二年的那个夏末,就在她准备去省城青大读书的前几天。
她怎么又回去了?
不,不是回去了。
她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又看到了曾经那空白的五年。
有人敲了敲门,苏建州一脸颓丧的过来,跟房间里的那个苏若道:“若若,有人在我们技术学院贴了大字报,说你外公外婆是国外的资本家。你有这样的海外关系,招生办那边已经取消了你的入学资格。”
那大字报说苏若是资本家狗崽子。
而他就是资本家狗崽子她爸。
这对苏若来说不亚于是一个晴天霹雳。
她不敢置信。
她看着她爸道:“爸,外公外婆不是在解放前战乱的时候就已经失踪了吗?我妈妈也已经去世好多年,好端端的,为什么会突然有人贴这种大字报,难道还有人在国外见过我外公外婆不成?”
而且早不贴,晚不贴,还是在她即将去读大学的时候。
苏若转头去看后面跟着进房来的林婉华和苏佳。
就看到了她们的异样。
这两个女人她太熟悉了,对她们的每一丝表情变化都能看出来,也能读出那背后可能的心思。
她看到了林婉华隐约的心虚和快感。
她还看到了苏佳眼中一闪而过的得意和几乎是压制不住的兴奋......还有一些不一样,她觉得苏佳好像有些不一样了,但具体哪里不一样,却一时又捉摸不清楚。
那之后苏建州就不让
她再出门,说怕她会被外面激进的人伤害。
那两天苏建州也忙得有些不见人影。
然后第三天林婉华到了她房间,坐到了她床上,叹了口气,道:“阿若,你下乡吧。你爸爸现在在跟学校竭力解释,说什么你外公外婆在国外的话根本就是揣测之辞,可是现在这个时候风声紧,你知道,海外关系是多严重的罪名,更何况你外公外婆家以前的确是大资本家,这都是赖不掉的......但只要你下乡了,愿意积极接受改造,这事就牵连不到你爸身上......”
说着眼眶就红了,道,“阿若,昨天,昨天阿振在学校也被人打了,我真怕他出事......”
说着就呜呜地哭了出来。
苏若麻木地看着她,然后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前的苏建州。
再两天后,苏佳收拾了行李准备去省城。
苏若问苏建州:“她去省城做什么?”
苏建州这几天已经焦头烂额。
好在搞运动的那边一个工会代表是林婉华的大哥,帮他出了很多主意,也压了很多事。
只要他把主意立得正正的,把跟夏家的关系撇开,以他自己的出身,还不至于出什么事。
他看到女儿看着自己的眼神尖锐,有些不自在。
他其实并不想跟她说这事。
但苏建州不说,有人却忍不住要说。
苏佳道:“若妹,因为你的成分问题,你的大学暂时是上不成了,为了不浪费这个名额,所以爸特地找了人,跟招生办那边说了,把你的名额让给了我......”
“推荐名额这是能说让就让的吗?”
苏若冷冷打断她,道,“前面的材料准备,各个推荐的表格盖章 审核,几天之内就能准备好,你跟我开什么玩笑?还是这件事情你们早就在筹备,早就在暗中运作,就等着那一张大字报,替下我的名额?”
“阿若!”
“若妹!”
几个声音同时响起。
苏建州面色铁青。
他盯着苏若,满眼的烦躁和失望,道:“阿若,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因为你的事,家里受了多大的连累你知道吗?现在阿振还满身的伤,爸爸在学校也受到了牵连,你林姨她们怎么会做这种事?不过就是个大学名额,有阿振的安全还有爸爸的工作重要吗?”
他说完
就转身离开了。
原本林志和劝他,他跟夏家唯一的一点牵扯就是苏若了,只要把苏若送去下乡改造,那他就一点事不会有,还能表白他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公正无私的思想觉悟......他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这会儿总算是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他就给苏若报了下乡改造的志愿。
他跟她道:“阿若,你下乡不管是对你自己,还是对家里都好,只有经过下乡改造,在艰苦的环境锻炼自己,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才能让你真正和你外公外婆划清界线,你好好在乡下改造自己,等过上几年,风声过了,爸就再找机会,看能不能再拿到推荐名额去读大学,或者先在技校给你安排一个工作......”
“爸,”
苏若看着苏建州,像是看着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慢慢道,“从你被人在校园里贴第一张大字报,到现在不过才四五天,情况好像也没有太恶化......如果真恶化的话,苏佳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读大学呢?可从我的大学名额被顶替,到你要我下乡,怎么这一切都好像是写好的剧本,快速无比的演着,爸,需要这么快就逼着我下乡吗?”
她声音平静,并没有哭闹,也没有多激动。
可苏建州被她那双肖似夏澜的眼睛盯着,竟有点被利刺刺着的感觉。
他避开了她的眼神。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法开口跟她说,事情之所以没有太恶化是因为有他的大舅哥,林婉华的大哥在帮忙,也是因为他的帮忙,苏佳才那么容易拿到她退下来的那个大学名额,也是因为他听了他的建议,在跟学校检讨的时候,竭力撇清了和她外公外婆的关系......毕竟他自己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无产阶级学徒出身,现在他的妻子也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家庭出身......只要女儿去最艰苦的环境下接受改造,那他的家庭就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可这些本来没有一点问题的话,对上女儿那尖刺般的眼神,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好像已经有些不敢不愿再面对这个女儿。
以前也没有发现,这个女儿竟然是这样一副脾气......他倒宁愿她哭哭啼啼的好些。
一九七二年十月,g省江县清禾镇卫国农场。
韩则城从水
库回营地的时候路过一片谷场,就听到了几个男人的讨论声。
“喂,你们见到了吗?知青那边过来了个妞,皮肤白得就跟能滴出水来似的,虽然带着眼镜,还穿着老肥的衣服,但那小腰肢啊,简直是看上一眼就能让人想掐上一把,还有那脸蛋,真是绝了......老子一辈子也没看到过这么勾人魂的女人。”
说着还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这么夸张,这么漂亮的妞送到我们卫国农场,这不是故意投狼窝吗?哈哈,不过栓子哥,你前儿个不才上了一个知青,这就喜新厌旧,想换人了?你前头那个要是不要,能让给哥们儿我不?”
“你们还是消停些吧,”
这时旁边一个男人却出了声,道,“你们没听说吗?那妞是个资本家狗崽子的后代,脾气烈的很。前天刚来,有人想摸她的手,直接一碗滚水就浇到了人手上,把人烫得跟杀猪的一样,还说什么‘不好意思,手滑了’,但那瞪着人的样子,就跟要吃人似的......你们知道,那些资本家狗崽子,有的脾气烈,还没动上一动,就能跟人拼命,弄得不好就能杀人再自杀......以前也不是没发生过,虽然人家成分不好,但闹大了可也不好。”
“在我们这,再烈的马也能降住。”
先前被叫做栓子的男人笑着道,可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劲,住了嘴,转头看向说话的男人,道,“强子,我们这农场后来来的知青说是知青,可大多是些有问题的,以前我们这么说可也没见你阻止过我们,你不会是也看上那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