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都知道安王妃是自己请旨来的,散尽了安王府家财,一路采买了粮食, 解了边疆燃眉之急,对她都十分敬重。
长安伤势渐好,已经行动如常。
北羝屡战屡败,退出百里之外, 派人求和。
战局已定, 裴无咎带着侍卫,乔装改扮,星夜兼程回了京都。
……
龙极宫。
夜色已深, 寝殿里火烛依次熄灭, 只留了角落里的一盏羊角灯, 宽大的龙床上, 建昭帝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
明明是一场小小的风寒,他却总是不见好,只有服下丹药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浑身舒爽。可惜,这舒爽也只是暂时的, 连一个时辰都维持不了,他就浑身开始难受,恨不得将脑袋撞破在龙床上才好,只有再次服下丹药,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体内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钻来钻去,建昭帝刚想唤人,喉咙一阵发痒,他整个人咳得佝偻起来,好半天才忍了下去,声音低哑:“冯德,拿丹药。”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托着精致的木盒递到了建昭帝的面前。
建昭帝一把将木盒抢了过去,颤抖的手指半天也没打开盒子。
那修长的手指按在盒子上,轻轻一压,盖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的两排丹药,已经只剩三颗。
建昭帝浑身虚软,手指连丹药都对不准,捏了两次没能成功,他一下子将盒子倒扣在锦被上,双手胡乱地将三颗丹丸拢在一起,抓住塞到了嘴里。
“唔……”建昭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狂乱的目光渐渐聚焦,他看到了那只手,宛如美玉雕成,完美无瑕,那绝对不是冯德的手。
脑袋一寸一寸缓慢地抬了起来,建昭帝看到了他的大儿子,那个本该在边疆杀敌的安王。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肤色冷白如玉,狭长的凤眸幽黑一片,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建昭帝迟疑了片刻,突然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身子猛地一挺,嘴巴一张就想喊人,却猛烈地咳嗽起来。
裴无咎什么也没做,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咳得气喘,半晌,等到建昭帝渐渐平静,这才开口。
“儿臣不是来刺杀父皇的。”
建昭帝的目光落在裴无咎腰间的佩剑上,他知道,以裴无咎的身手,他是根本没有机会喊人的,“你——”
声音嘶哑难听,建昭帝清了清嗓子,手指无力地按在胸前,徒劳地想要把那如擂鼓一般的心跳平复下去,“你奉旨戍守边关,却擅自回京,所为何事?”
“儿臣为父皇而来。”裴无咎声音淡淡,“父皇可曾试过,一整天不服用丹药?”
“这丹药可以固本培元延年益寿,朕为何……不用……”建昭帝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
他本就生性多疑,裴无咎一提丹药,他下意识就觉得这丹药是不是被人做了手脚,再仔细想想,不知从何时起,他早已离不开这丹药。要是不服用的话,别说捱过一整天,就连一个时辰都受不了。
想到那种犹如万蚁噬身的感觉,建昭帝的后背瞬间起了一层冷汗。
到底是他身体不舒服,服用了丹药就缓解,还是说那些怪异的痛苦本身就是因为没能及时服用丹药引起的?
看来,这丹药不能再吃了,他可是一国之君,岂能让一个小小丹药控制了?
不过想到刚才恨不得自残的心情,建昭帝又不是那么自信了。
“丹药里放了一种东西,能让人上瘾,发作的时候会浑身难受,犹如万蚁噬身。这个时候,哪怕是玉玺你也会愿意拿去交换。”裴无咎声冷如冰,“药瘾深重之后,强行戒断会要人性命。”
建昭帝倒抽了一口凉气,眸光阴鸷,死死地盯着裴无咎:“是你。”
裴无咎薄薄的唇角弯了一个小小的弧度,“不,不是我,是你的宝贝小儿子和你宠爱的贵妃娘娘。我只是恰好知道了他们的计划。”
“什么计划?”建昭帝的声音平静下来,仿佛涌动暗流上面覆盖着的平整冰面。
“到了儿臣返回京都交出军权之后,停了你的丹药,用传位诏书来换。”
建昭帝几乎压不住心中的怒火,他以为裴琅最多就是想当太子,没想到竟然是取而代之,直接做皇帝。不过,这话是裴无咎说的,他也不能全信。
“道士还在宫里,朕开口,想要多少丹药都有,不需要别人供奉。”建昭帝“呵呵呵”地冷笑起来。
裴无咎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嘲讽,“道士们没有那能让人上瘾的东西。”
像是被突然掐住了脖子的公鸡,建昭帝的笑声戛然而止。
良久,建昭帝开口,声音像是阴森森从地狱爬出来的,“你呢,你是想要什么?”裴无咎从边疆悄悄赶回来,自然不会是告诉他裴琅的计划这么简单,经历过夺嫡上位的皇上,此时他的儿子们也到了夺嫡的时候。
“传位诏书。”裴无咎语气淡然,仿佛他说的只是一碗白米饭。
“呵呵呵呵,好,不愧是朕的儿子!”建昭帝怪笑几声,“既然都是退位让贤,那朕何不将位子传给裴琅,至少他还能保证朕的丹药。”
裴无咎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建昭帝,眸光冷锐,“传位给我,你还是太上皇,依旧有丹药。传位给裴琅或者你自己继续坐着皇位,那就只有兵临城下,改朝换代,你就是大雍亡国之君。”
“你!”建昭帝又惊又怒,这一刻,他再度想起来裴无咎出生时高僧批的命,天元一气,杀气极重,是注定要统率三军的帝王之命。
“是做太上皇还是亡国之君,父皇慢慢考虑,儿臣告退。”裴无咎说完,没再看建昭帝一眼,转身就走。
“等等!”建昭帝突然想到了什么,嘶声道:“就算传位给你又怎么样,你只要三年寿命,就算你有了儿子让他登基,主上年幼,最终这江山还是要回到裴琅手里。”
“儿臣服用的并不是父皇给的药丸,而是火莲。”
“这不可能!”建昭帝皱眉道:“火莲冬至开放,只能保存三天,你从雪龙山回来的时候,身上寒毒未解,而那时火莲已经不存在了。”
裴无咎眸光中闪过一丝暖意,“是啊,可奇迹就是发生了,那火莲……就凭空出现在儿臣的面前。”
建昭帝惊呆了,连裴无咎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毕竟是从小养在身前,他了解裴无咎。如果只有三年寿命,他不会抢这皇位,更不会让传位给幼子,那相当于让一个抱着金元宝的幼童从山匪窝里穿过。
火莲怎么会在冬至日过去那么久出现?
难道……这就是天意?
一个月后。
北边传来战事平定的消息,朝堂之上,欢喜异常。
许久未曾上朝的建昭帝在冯德的搀扶之下,颤巍巍来到大殿,看到那苍老的面孔,文武百官惊觉,这个被建昭帝坐了二十年的龙椅,似乎又到了更换主人的时候。
而那些一直担心皇帝被宁王和魏贵妃暗中控制的官员,则是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皇帝看起来孱弱不堪,但至少他是自由的。
建昭帝缓慢地走到龙椅前,低头看着这把象征着顶级权利的椅子。
坐起来一点儿都不舒服,却是天下人人梦想的宝座。
建昭帝最后一次坐在了龙椅上,手指细细抚过龙椅上的花纹,叹道:“朕老啦,该颐享天年了。”
谁也没有料到,建昭帝好不容易来一次朝堂,竟然是来让位的。看着冯德手捧着圣旨,一字一字地念着,众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退位?虽然皇帝都会老,但历朝历代都是要把这皇位坐到死的那一天。
安王继位?虽然安王过继到了建昭帝名下,但跟安王比起来,宁王才是亲生儿子吧?
宁王已经震惊地失语了。
他的计划安排得极好,等裴无咎率军回来之后,军权卸了,他再用丹药逼迫父皇退位。本来是想先当上太子,但转念一想,就算当了太子又怎么样,父皇还是随时可以废储另立,他逼迫父皇已经暴露了野心,不如干脆做皇帝。
没想到裴无咎还没离开北疆,这皇位就已经到了他的手里。
诏书已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公布,绝无更改的可能性。
除非……逼宫。
可是京都的兵力跟裴无咎手下的几十万将士来比,就犹如蚂蚁之于大象。更何况,他也没有全盘掌握京都兵力,只是拉拢了几个将领罢了。这些人早先投于他的麾下,是为了从龙之功,现在裴无咎已经成了新皇,谁还敢冒险来跟着他起事呢?尤其是这毫无胜算的叛乱?
要不要趁裴无咎还没回来,强迫父皇更改诏书呢?
“之前新皇已经从北边返回,此时已到城外,半个时辰之内,新皇即可即位。”坐了半天,建昭帝已经疲惫,他打了个呵欠,趁着袖子遮挡,将半枚丹药送进了嘴里。
现在知道这是要命的丹丸,建昭帝心中恨之入骨,可惜,他已经离不开了,只能每日尽量减少用量,也不敢像以前那样一口就吃掉三五颗。裴琅并不知道他减少了用量,道士们还是按照以前的习惯供奉,现在他的手里已经攒下了很多,暂时不会受制于人。
即便如此,建昭帝也没打算继续坐在皇位上。
他深知自己的身体已经垮了,即便坐着皇位,也是徒有其名,更何况还要冒着亡国的风险。
事到如今,想想裴无咎出生时的高僧批命,再想想今日结局,建昭帝竟然有种诡异的大石落地的安心感,预言终于成实,担心了二十年的事情终于发生。
唯一的好处就是,他和裴琰、裴琅,总算是保下了性命,没有像他刚开始担忧的那样尸骨无存。
他看了看下面,太子——不,应该已经是废太子了——裴琰不在,裴琅则是双目呆滞,额角青筋暴起。
即便他知道那丹丸是裴琅做了手脚,可面对自幼长在膝下的儿子,建昭帝还是心软了,他知道每一个儿子都想坐上皇位,可皇位只有一个,只有最优秀的那个能如愿以偿。
幸好,他知道,裴无咎会给他们留下性命和尊荣。
“阿琅——”刚想开口劝戒几句,裴琅身子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他脚步极快,大踏步出了殿门,转眼就消失在众人面前。
此时,城门大开,裴无咎骑马进了城。
他一身玄衣,身上似乎还带着征战沙场的铁血气息,只有看向身边的王妃时,眸光能温柔上一瞬。
薛筱筱骑马跟在他的身边,身后是万名将士,都是战场上的英雄。更有十几万大军留在城外,他们会一直驻守在那里,一直到裴无咎正式登基。
赤红的宫墙外,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玉白锦袍,手里提着一把长剑,往日总是蕴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带上了狠厉。
长剑抬起,直指薛筱筱。
薛筱筱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清澈的杏眸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
剑尖颤了颤,移向了裴无咎。
“一直想和无咎打一场,趁着无咎尚未即位,你我还是兄弟,就痛痛快快地较量一番吧。刀剑无眼,生死不论。”
裴琅的声音悲凉,他做过太多的事情,炸毁雪龙山毁掉裴无咎的火莲,一路劫杀薛筱筱险些害了她的性命,不管是哪一桩,等裴无咎登基之后,翻出旧账,他都是必死无疑。
倒不如就死在裴无咎的剑下,还能落个痛快。
也许,他也有那么一丝赢的可能性,只要逮住机会痛下杀手,没了裴无咎,能继承大统的,还是只有他。
这对于他来说,是一场生死对决。
裴无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就在裴琅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裴无咎抽出了身后侍卫的长剑,“好,如你所愿。”
薛筱筱的手指勾起,随时准备着拿出小弩,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的两个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夹杂在道道如雪练般的剑影中,几乎看不真切。
突然,画面静止。
裴琅手中长剑“当啷——”落地,他按着右肩,退了几步,鲜血从手指间渗出,一滴一滴落在青石地面上,洇开朵朵鲜红的花。
“既然受了伤,右手无法活动,以后就好好将养吧。”裴无咎的目光在他肩上停了一瞬,随手将带血的长剑抛给侍卫。
裴琅蓦然睁大了眼睛,裴无咎这是什么意思?给他留下性命?他还能活着?做一个闲散王爷?
他怔愣地望了过去。
阳光和煦,照在那两道背影上。
一个高大挺拔,一个娇俏柔软,他们牵着手,仿佛握住了阳光。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啊,正文写完啦,明天再写一个婚后甜蜜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