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眼说不是,“毕家承办牙行多年,和宫里掌事的多有往来,有时候小人物办事,比大人物还方便,使个眼色,让高抬贵手,事儿就通融过去了。况且我还仗着盛二叔的排头,他那时候是宗人府经历……”
月徊原本结结实实坐在他腿根儿上的,这下子好像有点儿危险了。借着水的浮力,她悄悄抬了抬臀,嘴里打着哈哈,“还真是,别瞧不起小人物……”
他抬眼望住她,那眼神钻筋斗骨,要把人穿透似的,“怎么不接着往下问?”
月徊说:“哪儿还要问呢,后来你就在宫里扎根儿了,那个根儿啊……那个……扎得挺深,从小火者当上了掌班司房,后来做了随堂,替汪轸掌管了司礼监。”
她有心绕开了说,看来是怕了。他牵着一边唇角笑了笑,“根儿确实扎得深,我的身上,全是恩将仇报的故事,对毕家是如此,对汪轸也是如此。”
月徊已经悄悄从他腿上迈下来了,为了稳住他,嘴上还在敷衍着:“话也不能这么说,汪轸时候司礼监都是你在掌管。他就知道弄女人,但凡漂亮的落了他的眼,他想尽法子也要把人弄到手,老百姓都恨死他了。你取而代之,是替天行道。”
他点了点头,“那毕家呢?”
月徊这时候已经扒上桶沿了,冥思苦想了一番说:“毕家干的是害人断子绝孙的买卖,这得多缺德啊,是不是?所以……”她边说边想跨出木桶,“所以照样算你替天行道。”
可惜她的小动作没有得逞,身子刚探出水面,就又给拉了回来。
她在水里身姿纤纤,哪怕性情粗豪不解风情,那腰还是女人的腰。
他两手扣着她,将她翻转过来,似笑非笑道:“怎么了?你似乎很怕我?是怕我的城府,还是怕我这个人?”
月徊心里突突地跳,从没像现在这刻这么狼狈过。
她来前设想的,居然全部被推翻了!她的那种大度和怜香惜玉的心,现在已经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他根本用不着她去安慰。天底下最荒唐的事,不外乎姐妹变夫妻。没错,其实她一直以来的种种龌龊行为是没有性别认知的,那哪是没脸没皮,分明就是小姐妹之间的玩笑啊!结果现在崴泥了,这小姐妹变成了男人,她心里实在受不了这种刺激。她觉得自己得离开这是非之地,可他勾住了她,让她脱不了身。
“我这不是怕,是慌。”她哆嗦着下巴,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八成是在做梦,在做梦……”
他的那双眼睛蒙上了尘,“怎么?你不高兴么?”
月徊说高兴什么,“我都快吓死了!这事儿我得好好琢磨……我得琢磨琢磨……”边说边手脚并用挣了出去,湿淋淋的一身在舱房里转了两圈,然后跌跌撞撞,跑回了自己的屋子。
一切得从长计议,她好不容易接受的关系,好像又得推翻了。以前梁遇是太监,太监嘛,在她看来和女人差不多,她和哥哥腻歪,心里着实没把他当男人。可现在得知他全须全尾,还瞒天过海犯着诛九族的大罪……虽然梁家的九族未必能挖出来,但这一切也让她惶惶不安。
她穿着湿衣裳站在地心儿,衣服上的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在她脚边聚起了无数的水洼。她拿手比划了个桃儿的形状,“还在?”又拿两手比划个西瓜,“还在?”越想越玄乎,“当我是傻子吧,骗谁呢!”
她重新打开门,气势汹汹冲了过去。梁遇才从桶里出来,大概也正彷徨着,还没来得及换明衣。见她回来有点意外,刚想开口,就听月徊大喊了一声,“我不信!”
他怔了怔,“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
她没有给他机会自证,大步上前,掀起了他的寝衣。
雨过天青,这时候真是个羸弱的颜色。因为料子薄而柔软,沾水之后几乎紧贴身形,她垂眼一看,似乎隐隐约约能看出个形状,脸上轰然就烧起来。
梁遇的脸色反倒越发苍白了,“你……看见什么了?”
月徊说:“像个蛤蟆……”险些叫他一口气上不来。
然后她又一阵风似的卷走了,回到屋子里默默换了衣裳上床,心里一时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儿。以前她都干了些什么?累累罪行罄竹难书,现在回想起来,让她冷汗直流。
明明那么难的事儿,为什么到了他面前就迎刃而解了,这人天生是来挑战世俗的么?月徊侧过身,伸手敲了敲墙板。那头没有回应,过了很久,才见头顶上小窗开启了半边,梁遇的嗓音平淡如常,“怎么了?”
月徊喃喃说:“我就想知道,是全在呢,还是……留下一半?”
那头沉默了下,大概回答这个问题很令他羞耻吧,隔了好一会儿才道:“齐全。”
啊,齐全……也就是说还能有后。月徊蜷缩起身子,心头乍悲乍喜,五味杂陈。
从今天开始,她就真的该和“哥哥”道别,去迎接一个崭新的梁遇了。她忽然迸出了两眼泪花,哽咽着说:“哥哥,你往后还是你吗?我怎么觉得,一下子把你弄丢了……”
隔壁没出声,不一会儿外面传来脚步声,停在她舱房前,轻轻敲了敲门。
第85章
关于梁遇最初给她的印象, 就是个当了大太监的亲哥哥,结果现在这两样都发生了变化,实在让她有种说不上来的忧伤。
他还在敲门, 笃笃地, 敲得很有耐心。月徊略挣扎了下,还是过去打开了门。
她红着眼睛说:“其实我没想让你进来, 是怕敲门声吵着少监们。”
梁遇道:“我来也没有旁的意思, 就想陪你一会儿。”
他能明白她的感受, 哥哥忽然丢了,无关旁的,只是心理上的落差,让她觉得难受。说起来有些怪诞, 本以为要跟的那人六根不全,也做好了守一辈子活寡的准备, 忽然得知一切都变了, 换成一般的姑娘, 会高兴得忘乎所以吧!可月徊不同,她矫情的点和别人不一样,她这会儿不是庆幸,只觉得哥哥面目全非,好像不是以前那个人了。如同母亲看着长大后人嫌狗不待见的孩子, 常会怀念襁褓中的温驯柔软, 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养出了个不尽人意的东西……他眼下就是这样处境。
他害怕不陪着她,她过不去那道坎儿,分明齐全是好事, 为什么到最后愧对天地似的,实在让他想不明白。
她在桌前发呆, 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灯下看她,神情呆滞的她,和眉开眼笑时大不一样。他叹了口气,“月徊,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甚至打算咱们成亲那晚再……可我觉得这么骗你,心里过意不去。我……”他匀了匀气道,“本来是想向你邀功,想告诉你,我没有对不起爹娘,没有拖累你一辈子,如今看来,我好像做错了。你是更喜欢那个残缺的我么?我这样,反倒让你为难了……”
“不不……”月徊摸着额头说,“我只是一时回不过神,你再容我缓一缓,我能想明白的。”
她抬眼瞧瞧他,还是原来的人,原来的眉眼,没有哪里不一样啊,可她心里就是空落落的。她有时候一根筋,想不明白的时候一脑子浆糊,但要想明白,也是一眨眼的工夫。
“你别动,就坐着,等我开窍。”她安抚了他两句,托着腮帮子使劲儿,想了半天没想明白,伸手在他手上摸了摸,“这样,没准儿能明白得快点儿。”
他转过腕子,把她的手攥进了掌心,诚挚道:“这么生死攸关的事儿,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应当能明白我的心吧?”
月徊嗯了声,“想是海上的风咸,把我的脑子吹得锈住了,我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儿来……你别急,再等等。”
梁遇听了,恍惚窥出了其中端倪,挪着杌子往前凑了凑,人离她那么近,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你看这样,能不能对你有助益。”他牵起她的手,放进了胸怀里,脸上赧然,但手上却将她压紧了,目光坚定,“怎么样?脑子转得快些了么?”
月徊说:“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儿阳刚之气……”
那是好兆头,虽不明白她所谓的阳刚之气到底指什么,至少她在慢慢适应。
不过眼下他有点怀疑她的动机,是不是有心放长线钓大鱼。他给的饵不够,她就意兴阑珊,要是下猛药,也许那锈住的脑子就豁然开朗了。
“净身之后,长不出这样的肌理。”他说着站起身,抽了胸前衣带,笔直站在她面前,“自小爹就给我找了四川最好的武师,教我习学刀剑弓马。这些年我没有落下,只是越炼身上越结实,后来就不敢让人近身伺候了。”
月徊看得脸颊发烫,他光膀子的模样早前也见过两回,可没有一回是这么豁得出去的。这一身好肉,确实让人看得很欢喜,回头再琢磨琢磨,既然垂涎他的身体,更应该庆幸他还健全着。
月徊说:“我好像又明白点儿了。”
他伸出手臂,把她圈进胸膛里,贴着她的唇角,用那种酥麻的语调说:“你还没发觉里头好处,等时候久了,自然就知道了。”
他也会玩若即若离那一套,月徊就等着他亲上来,可他偏不。唇瓣像羽毛,拂过去又拂过来,拂得她浑身起了一层细栗。
“现在呢?”他问,“想明白没有?”
月徊听见自己的心在腔子里乱窜,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是正道,一条是歧途。说句掏心窝子的,正正经经谈事儿,哪儿及这种搂着腰喘着气儿的切磋来得惊心动魄。她占足了便宜,这会儿已经想明白了,但她觉得应该再多坚持一下,毕竟积黏的女人,才让男人又爱又恨。
于是她说:“明白了一大半吧,还差那么一点儿。”抬手摸摸他的嘴唇,唇周光滑,明明和秦九安他们是一样的。她眨巴着眼睛问他,“哥哥,你就说,是不是上我这儿蒙事儿来了?一个大男人也没长胡子,你说齐全,我怎么信不实呢。”
他笑了笑,“这世上有好些玄而又玄的药,能让人变了声调儿,也能控制男人不长胡子。只是伤身,时候用得久了,就当真长不出来了。”
月徊说:“我不信。”一面斜眼觑他,“哥哥,你可别欺负我见识少。”
梁遇被她的固执气着了,拉着她,直接压到了床板上。
他居高临下看她,那双眼睛里漫上了山雨欲来的空鳎“你是成心的,是不是?”
月徊哎呀了声,“我哪儿是成心的!你别这样,有话咱们站起来好好说。”
他哼笑了声,“梁月徊,别以为我不敢法办了你。今儿既然准备洗鸳鸯浴,我自然预先把人都遣散了,就算我对你做出什么事来,也没人救得了你。”
月徊配合地筛了一回糠,“真的吗?你竟然这么算计我……”
梁遇看她演得做作,不由枯了眉,“你能不能专心点儿,我正和你谈人生大事。”
月徊道:“我挺正经的,难道你看不出来?你忽然和我说了这么耸人听闻的事儿,我没被你吓疯就不错了,多问两句,你还不乐意呢。”
她是个滚刀肉,在他的预期里,也没有她平静甚至带着高兴劲儿的接受事实的猜想。只是她不知道,要证明他说的都是真的,有多容易。以前那个八风不动,禁欲自持的人,在遇见喜欢的姑娘后,也能调动起浑身潜藏的爱意。
她在他身下,眼眸明亮,充满好奇。就这样看着她,即便不动她分毫,某种朦胧的东西也在抬头……搅得他方寸大乱,心神不宁。
“月徊,哥哥如今是把命都交到你手里了。”如果没有爱到这样程度,如此致命的把柄,怎么能让她知道。
他原本以为自己够冷静,想得够长远,谁知并不。他像所有坠入情网的人一样,急于安抚她,急于澄清自己,急于让她知道,她跟着他不会不幸……他害怕她会逃,他必须织起大网密密把她圈住。他已经孤注一掷了,就算她背叛他,也只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他略略压低身,那宽大的缭绫锦衣像水浪上绵密的泡沫,将她严严覆盖上。他顺着她的肩头往下,找到她的手,与她紧紧十指相扣,指根上那种若有似无的接触,愈发在心尖上拨动出震颤的回音。
他轻吸口气,沉了沉身子,眼波却碧清,冲她腼腆一笑,“月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