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0年0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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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抚抚腕上菩提,回头望了她一眼。
  “月徊……”
  月徊的心思全在写字上头,随口曼应了一声。
  梁遇负着手,缓步又踱了回来,探究地望着她道:“这些年你在外头,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运河码头在锦衣卫和东厂管辖下,我知道那里一年之中只有三季能挣嚼谷,冬天水面冰封,漕船也停运了,是你们生计最艰难的时候……你和小四两张嘴,前头三季的进项不会有太多盈余,你是用什么法子,才撑到开春的?”
  月徊手上顿住了,偷偷瞥了他一眼,有点心虚,“哥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一面讪笑着敷衍,“城里头有的是饭辙,只要肯干,还能饿死大活人吗。”
  可是这样的话,压根儿没法子在梁遇跟前糊弄。
  大邺朝到了如今,朝廷怎么样,外头街市上怎么样,没有人比他更知道。东厂掌全国上下密报,京畿一代的民生,其实并不如想象的好。官员要贪墨,要刮油水,遍地的赌场烟馆,大冬天里路边上尽是倒卧,捡尸首有的是,要挣饭辙几乎是不可能的。
  她没有说实话,他站在书案前,两道眼神锐利,望着她道:“你晓得东厂番子最拿手的是什么吗?当初奉我的命找你,既然能把你带回来,自然也会将你的底细盘摸清。我听说你擅拟人声,有没有这回事?”
  月徊啊了声,怏怏红了脸,“连这个您也知道?”
  认真说,这也算个绝活儿,但用处并不光彩。月徊在十四岁那年,忽然发现自己长了这样本事,就像梁遇写下两个字,她能依葫芦画瓢地临摹一样,只要是她仔细分辨过的人声,她就可以学上七八分像。她也说不上是为什么,仿佛喉咙里开了无数个单间儿,每个单间儿都储藏着不同的声音,通过气息和声线的挤压,她可以做到以假乱真。小四曾经笑话她,说她是鹦鹉错投了人胎,不留神把舌头带来了。他们那时候也想过,想演双簧挣钱,可惜京城每样行当都有掌舵的,你不是这个派别的,自己要是扯大旗立门户,非被人活活打死不可。
  冬天就像梁遇说的,是最难熬的一季,从小雪起就得勒紧裤腰带,等到来年雨水河道复苏,他们才能找到活儿干。人两个月不吃不喝,那得死,他们走投无路时只好行骗。
  京城里头穷人多,腰缠万贯的也不少,只要盯上一个摸准了音色,骗底下人送十两八两银子来,不费吹灰之力。当然经验需要积累,头几次失败居多,真正得手的也只两回。有了那两回,月徊自觉有了一技傍身,正运足了气打算干第三回,谁知那次崴了泥,遇上了微服的锦衣卫。
  好险啊,锦衣卫毕竟和寻常商人不一样,他们交谈中有很多惯用的暗语,什么外卦内卦,响卦变卦……那回要不是跑得快,只怕已经死在那里了。
  后来小四就不让她干了,这项手艺在锦衣卫面前点了眼,接下去没她好果子吃的。于是月徊金盆洗手,今年冬天打算老老实实准备挨饿,不曾想时来运转,认回了失散多年的哥哥。
  无论如何也算官宦之后,骗人到底丢份子,这种事让无关痛痒的人知道了至多臊一回,让最在乎的人知道,那还怎么见人!
  月徊屈起手肘,把脸埋了进去,“老黄历了,不提也罢。”
  梁遇却有他的算计,“这件事除了你和小四,还有谁知道?”
  月徊说没人知道,“又不是什么长脸的事儿,说出去招人笑话不算,还会惹麻烦,我当然谁也不告诉。”
  他沉吟了下,缓缓点头,“不说的好,咱们自己的能耐,自己知道就成了。”
  月徊的通透,是多年在码头上厮混练就出来的,平时看着糊涂虫似的得过且过,紧要关头她也懂得觑人脸色。
  “哥哥掌管那两个衙门,上头要应付皇帝,下头又要安抚百官,必然有分身乏术的时候。倘或忙不过来了,哥哥想着我吧!”她冲他眨了眨那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您如今不是掌印么,提拔我当个火者也行啊。我跟在哥哥身边当差,既能进宫长见识,紧要关头还能给哥哥分忧,您瞧一举两得,可好不好?”
  
 
 第9章 
 
  梁遇失笑,“进宫当太监?你知道紫禁城是什么地方么?”
  月徊想了想,托着腮帮子道:“我知道那是个富贵窝儿,里头住着皇帝老爷子,一大堆嫔妃伺候他,他喜欢哪个就点哪个的卯。那些主子们,用的是金碗银筷,连挖耳朵勺儿都是象牙的,那得多有钱啊!还有宫里出来办事的太监们,一个个吆五喝六,把谁都踩在脚底下,动不动啐人一脸唾沫星子,别瞧在宫里是奴才,出了宫门全是爷。”
  梁遇听她说完,哂笑了一声,“所以你觉得做太监不是坏事,天底下养不起儿子的穷家子也这么觉得。最后心甘情愿让儿子净身入宫,还指着将来升发了,能接济接济家里。”
  月徊说是啊,“我以前认得的一户人家就是这样,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想让儿子进宫发财。可净身的师傅动一回刀要价很高,就找了给猪羊去势的人帮忙,孩子差点儿连命都丢了,结果因为没门道,最后也没能进宫,眼下人废了,整天疯疯癫癫的,看着真可怜。”
  可怜……天底下可怜的人多了,要论不值,太监确实能占一半儿。
  “你只瞧见风光的太监,没瞧见宫里最低那一等,过的是什么日子。”梁遇垂着眼,无情无绪道,“那些穷孩子,过得连猪狗都不如,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一月拿两个大子儿一升米,连掌事的太监都见不着,更别提伺候主子贵人们了。就算冷桌子热板凳一步一步升上来,能不能活着也得看造化。有时候说错一句话,迈错一条腿,都是掉脑袋的因由,宫里头内监的地位还不如宫女子,六根不全的不算是人,懂么?”
  他的语调虽平常,可月徊听出了一丝悲凉。她不敢再拿太监这个词儿说事了,怕触及他的痛肋,忙言归正传,笑着阿谀:“才刚咱们说什么来着……我说想进宫,只是想跟在哥哥身边,给哥哥打打下手,伺候伺候哥哥吃喝罢了。”
  孩子有心,又依赖你,搁在谁身上都硬不起心肠。梁遇抬了抬眼,窗外天光倒映在他眸底,一小簇菱形的光,生动了他的眉目。
  “家里头的事,外人暂且不知道,咱们的身世也不便公之于众,免得有心人挖出梁家前情,拿来做文章。”
  月徊说明白,“太监不是爱认干爹吗,我管您叫干爹,他们就知道咱们是一伙的了。”
  她是个百无禁忌的人,梁遇却斥她胡闹,“乱了辈分,那还了得?”
  月徊不由泄了气,咬着笔杆子嘟囔:“您让我做深闺里的小姐,让我读书写字,时候一长我怕是会闲出病来的。再说我只服您的管教,把我带在身边,也好时时看顾我,不好么?”
  可惜他并未被说动,拒绝也拒绝得不留情面,“司礼监和东厂,都是见不得光的衙门,我不想让你看清哥哥有多丑恶,你要是时时跟在我身边,有朝一日你会怕我的。”
  月徊诧然望向他,他面上波澜不惊,只是慢悠悠瞥了瞥她身前的宣纸,“接着练字吧,再写上两百遍,也就差不多了。”
  他负着手走出书房,听见身后人绝望地叹气,他忖了忖,两百遍而已,不算多吧……
  曹甸生迎上前来,悠着声气儿问:“督主今晚不回衙门了吧?”
  梁遇嗯了声,信步往他的院子去。府里人伺候起来极为仔细,早早儿在屋里拱了炭盆,半人高的镂空金丝炉罩前摆着躺椅,只等他回来,有现成的地方歇着。
  天儿寒浸浸的,他在椅上落座,左右侍从忙跪地,拿狐裘替他包住了腿脚。一旁矮几上放了几本杂书,他随手挑了一本,半倚着引枕,漫不经心翻动。
  “那个小四,着人仔细留意,言谈举止要是审慎就留下,倘或不成事,远远儿打发出去,别让他留在京里。”
  曹甸生道是,“看着挺机灵模样,不像那种不识眉眼高低的。姑娘也是真心疼他,毕竟一块儿过了那么些年,事事都顾念着他。”说罢又一笑,“督主往常不在家,这府里冷清,小的守着个空院子,整日间也无所事事。如今姑娘回来了,府里显见的活泛起来,我让玉振打听姑娘口味,回头置办好了送进姑娘院子里。姑娘写字写怨了,有口可心的吃食,心里就高兴了。”
  梁遇大多时候除了衙门里那套,不问人间事,难得听一回家常,心头倒也融融。
  “让人尽心伺候,要是谁惹得姑娘不喜欢了,咱家扒了他的皮。”
  曹甸生呵腰说是,略顿了顿,将左右的人支了出去,细声道:“爷爷明年要立后,听太后跟前桂生说,那些大员们千方百计把家里闺女的画像往慈宁宫送,只怕皇后的人选要从里头□□。”
  梁遇牵唇冷笑了声,“那点子伎俩,还想瞒天过海?画像进了慈宁门,能不能进慈宁宫可就两说了。宫里上下如今哪一处不捏在咱家手里,绕过咱家行事,可见是没把咱家放在眼里啊。”
  曹甸生了然,掖着手附和地笑了笑。官场上那些大臣们犹如黄豆,才从豆荚里打下来,里头不免混进杂质。东厂就像个大筛子,一遍一遍筛选,把里头没用的废料淘澄干净了,剩下就是一心的人。
  他又俯身,小心翼翼提点:“姑娘和爷爷一般儿大,明年也是十八……”
  梁遇沉默了下,半晌卷起书撑住太阳穴,合眼道:“你去吧,咱家头疼。”
  曹甸生领命,却行退了出去,他听着脚步声渐渐去远了,抚着额头长出了一口气。
  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早前那么多辈儿,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居安当思危,再强的铁腕也有松懈的时候,若没有血亲作为后盾,想呼风唤雨一辈子,断无可能。这世上,他唯一的亲人只有月徊,他找了她很久,一则是为骨肉团圆,二则是为多条膀臂。
  他倒是想过,替她安排个辉煌的出身,送她进宫为妃为后。将来龙子继承大统,舅舅可比大伴亲多了,甚至一半江山都得姓梁。这些不带感情的盘算,在没有见到她之前已经有了雏形,然而真的把人找回来后,似乎又要重新斟酌了。
  到底还得以她为重,骨肉至亲难得,他丧良心的事办了许多,月徊是他最后的底线。她倒也主动表示想进宫,不过不是去当娘娘,是要跟他去做太监……

  罢了罢了,不去想他。他把书展开盖在脸上,午后惬意,熏笼烧得一室如春,困意也阵阵袭上来。繁杂公务和骂名都抛到了脑后,他呼吸匀停,从这混乱的尘世挣出来,跳进了另一段无为境界。
  * * *
  那厢月徊练字,也算练得一丝不苟,两百个名字稳稳写下来,将到傍晚时分已经小有所成了。
  把自己写的展开,和梁遇写的并排比对,已然没有太大分别,正想送去给哥哥过目,门外松风通传了声,说“四爷回来了”。
  这声四爷叫得妙,月徊移过镇尺把那沓宣纸压好,打起帘子迎出去,站在檐下打趣招手,“四爷,来来……”还像以前一样,得了好吃的要留给他,指指桌上刚送来的喇嘛糕和杏仁酥酪,“吃吧。”
  小四进了东厂,也换上了番子的行头,尖帽直身,脚上穿皂靴,论打扮算不得好看,但胜在他有一张漂亮的脸,把平淡无奇的衣裳穿出了一股磊落的味道。
  他在桌旁坐了下来,平时天塌也挡不住他的好胃口,今天不知怎么,摇头说不饿,一脸菜色呆坐了半天,瓮声瓮气儿感慨:“官家这口饭,怕是不好吃。”
  月徊有点纳闷,“哥哥不是指派了师父,让人好好带着你吗,这是怎么了?”
  小四两条胳膊对扣着搁在桌上,看了她一眼,垂头丧气说:“我是拜了东厂千户做师父,师父待我也不赖,不叫我做什么活计,只说头天先带我各处走走看看。我也没想那么多,他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起先还行,衙门各处值房库房转了一圈儿,后来就不对了,他带我下大狱……天爷,您是没去过那地方,就像河口买卖市的屠宰场,地上血混着泥垢,把砖缝儿都糊住了。师父还冲我笑,说带我去见见世面,今天正好审个京官,据说作了反诗给拿住了,里头预备上大刑。”他说着,哭腔都出来了,“师父下令让他们‘弹琵琶’,我琢磨狱里怎么还有这等好兴致,谁知道是我想岔了。他们拿肋叉子当弦儿,番子用刀在上头来回刮,刮得人皮开肉绽,那个血,跟泼水似的往外渗。”
  月徊坐在那里愣神,半晌道:“你还记得那年城门上挂的人皮么?说是贪官昧了赈灾的银子,剥皮揎草就是为了警示文武百官,那活儿也是厂卫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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