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尤四姐
尤四姐  发于:2020年07月15日

关灯
护眼

  老船工道:“咱们的船太大,小些的码头压根儿停不进去。前头倒是有个鹰嘴湾,水下没有岩礁,只要略略停靠,借着山势遮挡一下就成了。”
  “一个时辰能到么?”
  船工道:“开足了,应当能到。”
  梁遇点了点头,“既这么,即刻传令下去,升起所有的帆,划桨手分作五班轮换。要是人手不够,就把上层的厂卫调遣过去,一个时辰之内必要抵达鹰嘴湾。”
  杨愚鲁和船工应个是,匆匆下去传令了,梁遇这时方左右寻找月徊,平时总围绕在身边的丫头不知怎么不见了。他寻了一圈也没找见她,顿时有些急了,大声喊着“月徊”,从船头找到了船尾。

  他这里急火攻心,月徊正端着一只盖碗从下层木梯上上来。见他脸色不好,举了举手里的碗,“我饿了,去伙房弄些吃的……您饿么?要不要来一口?”
  梁遇寒着脸道:“海上要起大风了,别乱跑。风阵说话儿就到,你给我上舱房呆着,不管外头怎么样,都不许出来。”
  月徊见他眉头紧蹙,才意识到要出大事儿了。对于跑过船的人来说,遇上点风浪不算什么,未必弄得这样如临大敌。不过海上和内河不同,她抬头望天,火烧云褪尽后,呈现出一片空洞的青灰来。风卷流云压得极低,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天顶似的。
  甲板上厂卫跑动起来,隆隆的脚步声来去,看得人心发慌。月徊觑了觑他,“我这就回舱房……”走了两步又停住脚,“我回谁的舱房?我得和您在一起啊。”
  梁遇也不及多想,“去我的舱房,没我的令儿不许出来。”
  月徊听了撒丫子就跑,进了他的舱房,快速把盖碗里的杏仁酥酪吃了,心道不管怎么样,就算死,也得做个饱死鬼。
  福船张了满帆,一路向南疾行,渐渐能看见远处那状如鹰嘴的山崖了,但也正如俗话说的,望山跑死马。又行两刻,鹰嘴湾在夜色里渐渐变得昏暗,渐渐遥不可见了。
  风乍起,饶是福船那么大的船身,也被吹得摇摆起来。案头摆着的一只梅瓶经不住颠簸,哐地一声砸在舱板上,霎时四分五裂。月徊惶然从舱里走出来,见哥哥顶风冒雨站在甲板上,扬声高呼着:“别停,继续往前,靠到崖山那里去。”
  可是崖山眼下仅仅只能略微靠近些,船工再有经验,也不敢断言哪处水域一定没有暗礁。暗礁对于船体来说,危害不比风暴小,狂风袭来未必能将船体掀翻,船底要是被凿穿了,就只剩沉没一条路了。
  月徊自诩有经验,但这样的阵仗真没见识过,昏天黑地的,一阵阵搅得她犯恶心。以前她不晕船,这回竟有些受不住了,扒着门廊吐酸水儿,心里还在纳罕,前几天躺在躺椅上起不来的那个人是他吗?船都摇成这样了,他居然还好端端站在那里指派众人,果然没有极大的韧劲儿,当不了这掌印督主。
  好在福船是战船,构造上能扛风浪和撞击,一路迎着巨浪航行,船身上溅起几丈高的水浪,也没能撼动这船分毫。
  所有人都浇得水鸡似的,男人那股子乘风破浪的劲头在这时候尤为显见,没有人退缩,也没有人惊慌失措。终于靠近鹰嘴湾了,将四围的锚都抛下水,这船身就像被绑缚在了水面上似的。停虽停稳了,但能不能顺利躲过这次劫难,还得看造化。
  厂卫护着梁遇后退,仿佛正迎战一只无形的夜兽。他退到舱楼前,见月徊死命抱着抱柱,伸手把她摘了下来,在风暴中扯着嗓子冲她喊:“谁让你出来的!”
  “我不是不放心吗。”月徊也扯嗓子回应。
  话才说完,那支最高的桅杆被风刮断,往舱楼方向倾倒过来。饶是风帆早就熄下,那合抱粗的庞然大物也势不可挡。
  这要是劈在脑瓜子上,八成得开瓢吧……月徊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那根桅杆在摇晃的风灯照耀下,拖着悠长的呻吟声向她砸来,连闪躲都忘了。
  正想这回要和爹娘团聚去了,猛地被人拽了一把。她站立不稳踉跄扑倒,只听身后轰然一声巨响,那人把她护在了身下。
  海水伴着木屑飞溅,沙沙响成一片,腿上虽没被砸到,但也溅得生疼。她顾不上那些,回身问:“哥哥,伤着您了吗?”
  梁遇脸色惨白,只说没事,“你受伤了么?”
  月徊说没有,“就是脚脖子疼。”
  他忙又来查看她的脚踝,寸寸地揉捏过去,庆幸道:“总算没伤着骨头,还好。”
  倾倒的桅杆架在船楼上,压垮了半边,另一边完好无损。梁遇拉着她躲进舱里,福船彻底被风暴包围住了,只听见满世界凄厉的风声雨声。
  他们容身的舱房一片狼藉,在颠荡中勉强支撑着,月徊吸了吸鼻子,“哥哥,我们这回要栽了吧?”
  梁遇把她抱进怀里,颤声安抚着:“会过去的……会的……”
  月徊伸手搂他,可小臂环绕过他肩背,忽然发现他肩胛处有个凸起的异物。她吃了一惊,忙探身看,原来桅杆飞溅起的碎屑击中了他的左肩,象牙白通臂描金袖[上,血已经渗透料子,淋漓流淌了满肩。
  月徊的眼泪涌出来,那种即将被再次抛弃的恐惧擒获了她,她哆嗦着抓住了他的两臂,“哥哥……哥哥你受伤了,不要紧,我给你拔出来,拔出来就不疼了。”
  梁遇却摇头,“不能拔,拔了血流得更厉害……等风暴过去吧。”
  船身又开始剧烈震荡,月徊因担心,仰脖儿大哭。女孩子哭起来真比外头的狂风骤雨还吓人,梁遇以为她害怕,切切安抚着:“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哥哥在,别怕……别怕……”
  “我那是害怕吗,我是担心您的伤啊。”她摸又不敢摸,唯有抽泣着呜咽,“您不能出事儿,不能丢下我,我只有您一个亲人了……”
  那种依恋是打在他心尖上的另一种疼,抓挠不着,又无处不在。不知是不是受伤的缘故,他可能有些恍惚了,就连她披头散发的狼狈模样,都能让他看呆。
  “月徊……”外面凄风苦雨,她就在他面前。他抬起手捧住她的脸,手上带着血,擦过她眼角的泪,留下一层薄薄的胭脂一样的嫣红。
  那肉肉的小圆脸儿,在他掌下像个饱满的花苞。她眉眼楚楚,含着泪的眼睛愈发深邃,他要溺进那片泪海里去了。遇上这样的风暴,身上又受了伤,能不能扛过去都是未知,他忽然觉得现在如果不说,将来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手开始颤抖,手指连着他的心,心也在不住痉挛。他轻声说:“月徊,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
  月徊隐约察觉了不对劲儿,可她觉得这种不对劲儿一定是哥哥伤得很重,重得要不行了。她大泪滂沱,“别啊,您福大命大,一定会扛过去的……”
  可是他的脸却靠过来,近得与她呼吸相接。月徊还没闹明白,他的唇便印在她唇角,然后一点点挪过来,喃喃说:“我早就想这么做了,早就想了……爹娘宽恕我……”
  梁遇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是精致人儿,口唇有兰花般的芬芳。月徊被亲得慌神,想推他又不敢,便惊愕着、木讷着,大睁着眼睛,看他一次又一次,从最初的柔情万千,变成了后来泄愤式的蹂躏。
  外面巨浪滔天,都不及这一连串的亲吻让她害怕。月徊又要哭出来了,虽说她曾无数次肖想他,时不时地揩点儿油,梦里有贼心没贼胆儿……可这回不是梦啊,它真真实实地发生了。她觉得羞愧,觉得难堪,甚至觉得恶心。
  是不是太监做得久了,连天道伦常都不顾了?他们可是亲兄妹啊!
 
 
  第72章 
 
  “这是叙州的规矩吗?”月徊结结巴巴说, “哥哥能……能这么……对妹妹?”
  可是梁遇没回答,那双手从她脸颊上移开,似乎也惊惶于自己的所作所为, 撑着身子退后了些, 然后握起拳,郁塞地撑在了地板上。
  船身还在猛烈摇晃, 舱里的风灯挂在铜钮上, 左右也不住摇摆, 发出咯吱的声响。
  忽然灯从挂钩上落下来,因下半截装满了煤油,一旦和明火接触,后果不堪设想。梁遇本能地去接, 只是这一举动牵扯背后的伤,疼得他几乎落下泪来。缓了很久才慢慢缓过来, 然后最后低头吹灭灯火, 随手把灯搁在了一旁。
  舱房里暗下来, 这种时候唯有昏暗能掩盖羞耻。背上奇痛,又有淋漓的血流下来,背上复湿了一层,但比之疼痛,更令他煎熬的是刚才的一时冲动。不敢回想, 回想已然无地自容, 他究竟做了什么,明明已经忍耐了那么久,为什么到这刻又前功尽弃了。
  其实他心底里, 对月徊的渴望从来不死,南下途中发生些什么, 也是他暗暗期待的。这次剿灭乱党不过是种手段,一则让皇帝有限地自由几日,二则替司礼监立功立威,三则就是为离开那座城――只要从里头出来,他就不是梁日裴,她也不是梁月徊了。
  他总在期待,在他彻底掌握住大邺王朝的实权后,能让自己的人生也有个圆满,这圆满不能靠别人,只有靠月徊。然而他又煎熬,日夜经受良心的谴责,他怎么能对那个自小依赖他的孩子生出非分之想。就算他们不是亲兄妹,彼此间的情义也和亲兄妹无异,将来逢年过节爹娘灵位前叩拜,他怎么面对二老?
  可他管不住自己,他是个私欲太盛的人,炼心曾说他凡心大炽,给了他一串菩提。这些年他佛也念了,经书也抄了,连菩提都盘出了包浆,本以为控制住了心性,却没想到,他的凡心大劫应在了这里。
  刚才那吻,心里虽后悔也羞惭,但在蒙蒙的,她看不见的光线里,却仍像尝到了鲜血滋味的兽,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唇。
  月徊已经傻了,她被颠到墙根儿,就呆呆坐在那里发怔。他想说些什么,千言万语难以启齿,伤口的痛也让他晕眩,便顺势靠向另一边,虚弱地闭上了眼。
  狂浪滔天,福船被顶在浪尖上几经沉浮,锚绳绷断了近一半。但运气还不错,当风暴消退时,左右两舷还被紧紧固定住,让这船不至被浪卷走。不过随行的哨船和鹰船被拍烂了两艘,十二团营也损失了十几人,眼下入了夜,不好打捞,只有等到天亮再说了。
  海上的天气就是如此诡异,前一刻还狂风暴雨,后一刻便乌云散尽,一轮满月挂在了天幕上。
  月徊从舱里探出脑袋来,他们所乘的福船船楼坍塌了一半,每个人都劫后余生,大有庆幸之感。可她这会儿来不及高兴,虽然梁遇的荒唐举动让她又气又怕,但他现在的情况不大好,无论如何先救人要紧。
  “杨少监,秦少监……”她边喊边抹泪,“督主受伤了,快救救他。”
  刚从废墟下爬出来的秦九安和杨愚鲁慌了神,忙跑进舱房看,见掌印靠墙坐着,月光穿透破陋的蓬顶照在他身上,无声无息地,只有光瀑下的眼睫开阖,才看出他还活着。
  “这船已经不能住了,换到另一艘上去。”杨愚鲁立时唤了番子来抬人,当初出发的船队以福船为主,还有两艘比福船略小的海沧船作为后备,海沧船在风暴中有福船遮挡,基本没受什么损耗,船上一应都是现成的,把人移过去才便于治伤。
  他们来搀扶,刚要伸手月徊就喊起来,“他伤在后背,别碰着了,轻点儿。”
  于是众人小心翼翼避开伤处,将人架了起来。临出舱房时,梁遇扭头看过去,“我有话……对你说。”
  他气喘吁吁,轻声咳嗽,因震动牵连伤口,神情痛苦。
  月徊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他,他望向她,她就不自觉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还是秦九安机灵,和声道:“老祖宗放心,风眼已经散了,风暴也不会再回来了。小的们先送您过海沧船,您别担心姑娘,小的自会派人护卫姑娘过去的。您且别说话,好好将养着,先治好了伤要紧。”
  似乎只能这样了,他流了太多血,没有气力同她解释那么多,人被搀出了舱房,也来不及再顾念她了,由杨愚鲁背着,一路送上了另一艘船。
  月徊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一旁的高渐声道:“风暴才过,甲板上湿滑,我送姑娘过去。”
  月徊哦了声,“多谢四档头。”
  这一路过来,月徊和梁遇跟前的千户们也相熟了。这些粗人平时虽然张狂,但知道她是梁家人,面对她时都把獠牙和利爪收了起来,同月徊相处也都是平常人的样子。
  甲板上断裂的桅杆、缆绳、帆布乱作一团,下脚的时候都得透着小心。摇摇晃晃过去,脚下有些不稳,高渐声见状上来搀扶,月徊喃喃问:“四档头,您说督主的伤,有没有大碍?”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