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上床上得倒挺麻利,然后裹紧被卧探出脑袋说:“哥哥,您熏褥子的香换啦?我还是喜欢原来那种,这种闻着有股脚丫子味儿。”
她是诚心埋汰他,以报一箭之仇,梁遇并不理会她,在垂帘外稍作清洗,就合衣躺下了。
其实心里还是踏实的,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在身边,虽然和他针尖对麦芒,总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回头望她一眼,她那双眼睛在灯下又黑又亮,他支起身,吹灭了矮几上的彩绘绢灯,屋子里暗下来,只有案上一盏蜡烛幽幽跳动着。他说睡吧,前半夜能稍稍合一会儿眼,到了子时还得起身,再去问皇帝病势。
只这短短一个时辰,却也做了一回梦,梦里有些分不清真假,看见月徊牵着一只美人风筝在旷野上奔跑。
风很大,吹得他的襞积翻飞起来,遮挡住了视线,待再往前看,月徊不知怎么变成风筝飘在了天顶上。他心里焦急,慌忙追赶,忽然线断了,她在云层里挣扎,一下子飞出去好远,他再也追不上了。他急得心都要裂了,狂乱地喊着“月徊”,喊得过于急切,竟把自己惊醒了。
是梦……他蒙蒙睁开眼,提到嗓子眼的气倏地呼了出来,可还没完全回神,蹲在躺椅旁的人影吓了他一跳。
昏暗的光线下,月徊的那双眼睛像夜猫子般发着光,她扒着躺椅的扶手说:“哥哥,这回您可梦见我啦!”
第54章
“月徊……”他沉浸在梦里无法自拔, 见她出现在面前,微微怔愣了下。
每次都是这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害怕她会忽然不见。他明明做什么都有把握, 却总在她身上患得患失, 难道是过去了十一年,那种亲人走失的恐惧还没有散么?在他内心深处, 依旧担心最后会孤身一人, 揽住了大权却无人与他分享。
他说:“对不住, 哥哥……”嘴里嗫嚅着,伸出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月徊的身子柔软,披散的头发贴在他脸颊上,刺痛且痒。他顾不得那许多, 情愿一头扎进那片黑色的海里。可是他行为实在不端,必须找几句话来注解, 便轻喘了口气道“对不住, 哥哥梦见又把你弄丢了。”
月徊很觉得安慰, 先前光是自己梦见他,他却从来没有梦见自己,这妹妹当得有点失败。现在好了,他会担心自己弄丢了她,说明她在哥哥心里也很重要。她咧嘴笑着, 现在的梁遇不像只手遮天的掌印督主, 脆弱的样子那么可人疼的。她抬手捋捋他的头发,又抚抚他的脊背,好言安抚着:“别怕, 我在这儿呐。”
其实他的恍惚只在一霎,后来便有些随波逐流了, 毕竟这么深的夜,神智不清醒也是可以被谅解的。倘或放在大白天,这么做是失态失德,他找不到理由和她亲近。只有在这四下无人,心也柔软的时候,才不必顾忌那些世俗的框架。
为什么要这样,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太监做得太久,昧着良心的事办得太多,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要说女人,他跟前并不缺,只要一个眼神,这紫禁城里多少人会对他投怀送抱,他何至于这样!可就是没有一个能走进他心里,他顾忌太多,犹豫太多,他信不过任何人,除了月徊。
然而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就能放任自己胡来吗?他对她一向只有手足之情,甚至她从产房里抱出来,头一个接手的也是他。爹说“这是你妹妹,你要一辈子疼她,看顾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下的父母!
他的身世,还有他心里的冲动,月徊一概不知道。她以为他是嫡亲的哥哥,所以对他不设防,他却利用身份之便生了逾越之心,该下十八层地狱。
她的手在他脊背上轻抚,带着一种慈悲救赎的味道。他贪恋,但不敢再沉溺下去了,挣扎再三定住了心神才推开她,垂首道:“对不住,那时候把你弄丢了,我到今儿也不能原谅自己,害你在外头受了那么多苦。”
月徊并不知道他的百转千回,她只觉得哥哥有血有肉,有他的愧疚,也有他的担当。
她安慰起人来很有一套,极其擅长大事化小,“走丢了也是机缘,没有我拖累您,您才有今儿。如今我回来,擎等着享福,吃了十一年苦,往后受用四五十年,我可赚大啦。”一面说一面摸摸他的手,“哥哥您别难过,没想到您梦里都怕我走丢了,可见我对您实在太重要了。”
她爱往自己脸上贴金,梁遇忧愁过后又失笑。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他虚虚拢着,却不能握紧。
屋里昏沉沉,脑子便不清明,他终于还是起身点燃了所有的灯。光线亮起来,照进人心里,那些不该出现的污垢便被逼退到阴暗的角落,再也不敢露面了。他还是那个威严的哥哥,或许有大算计,但不动小心思,不会在妹妹面前乱了人伦,失了体面。
“我瞧瞧皇上去。”他戴上帽子,整了整仪容道,“外头太冷,你就别出门了,接着睡吧。”
月徊站在地心,看上去孤零零的模样,“您看完了赶紧回来,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有点怕。”
梁遇纳罕,“怕什么?宫里到处都是人。”
月徊说:“就刚才,您喊我喊得怪}人的,现在想起来后脊梁还发寒呢。”
梁遇难堪地看了她一眼,她抓住机会就调侃他,愈发证明不该让她留在值房里。
反正无话可说,他转身走出了内奏事处。一路向北,半夜的寒风从帽沿钻进去,灌进交领里,到这会儿脑子才如淬了火,逐渐冷静下来。皂靴在青砖上踩踏出清越的声响,小太监弓着身子挑灯在前面引路,走了很长一段,他忽然停下步子回望。内奏事处的值房深寂一如往常,他轻叹了口气,不再逗留,匆匆向北走去。
进得东暖阁,屋子里燃着安息香,这种恬淡的香气被薰灼后,有种略微甜腻的味道。皇帝并不如他想象的安稳,才吃了一轮药,半靠在隐囊上,面色有些发黄,不住地咳嗽、喘息。见他进来也是一副恹恹的样子,匀匀气息才叫了声“大伴”。
梁遇登上脚踏看,“主子觉得怎么样?”
皇帝慢慢摇头,“明日的朝会……”
“五更臣上朝房里知会众臣一声,令他们各回衙门办差就是了。题本陈条照例收上来批红,主子只管养病,剩下的臣来料理。”
皇帝微微偏过头,闭上了眼睛,“朕这身子……真叫人讨厌。”
一个人屡病,难免自暴自弃,梁遇温言道:“主子别这么说,世上哪有人不生病的,您这是小症候,不过修养两日就大安了。主子勤政臣知道,政务每日间像山一样堆着,耽搁一两日,坏不了事的。内阁如今晓事儿,磨平了反骨都是可堪一用的人才,他们能替主子分担的,就放心交予他们,主子也能安心静养。”
可是放心……哪里能放心。皇帝道:“朕才亲政,开不得好头,愧对列祖列宗。内阁那些人……朕信不过,必要大伴替朕多操些心。”
梁遇说是,“主子不交代,臣也会尽力为主子分忧的。”
皇帝松了口气,又朝外间看看,“今儿累坏月徊了。”
梁遇道:“她皮实得很,主子跟前伺候是应当应分的。先前人还在外头候着,臣怕她犯困,打发她去值房歇着了,明儿好再进来侍奉主子。”
皇帝颔首,吭哧带喘地说:“朕福厚,有大伴兄妹随侍左右。”
梁遇有些惆怅模样,“月徊这丫头,瞧着没心没肺的,先前还和臣闹,怪臣不给主子找好大夫。她嫌宫里太医个个明哲保身,不敢用药,白看着主子的病根儿不能消除,臣和她是有理也说不清。不过她对主子倒是实心实意的,虽嘴上不肯承认,臣却瞧得出来。”
皇帝听了他的话,微微露出一点赧然的笑,“月徊的心思,朕总也摸不准。今儿听大伴说了,才觉得她心里是有朕的。”
梁遇颔首,“她流落在外这些年,旁的没学成,学了一身江湖义气。要论正直,这宫里怕是没有一个人的心肝及她剔透干净。”
哥哥说起妹妹的好来,用不着长篇大论,短短几句便直中靶心。那个直肠子的好处确实就在于此,对谁都是丹心一片,当然要找人耍性子,哥哥首当其冲。
皇帝愈发显得遗憾,“可惜朕要迎娶皇后了。”
“徐家姑娘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先帝爷曾说过,册立皇后不是为满足皇帝的私情,是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温声道,“子时了,主子不宜劳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臣伺候主子安置。”
皇帝顺从地躺下了,后来入睡,梁遇便一直看顾着,直到五更时分出来,直去了西朝房。
朝房里文武百官都等着上朝的响鞭,结果等了半晌,等来梁遇的传话。既然皇帝违和,那也没有办法,不论大家心里怎么想,嘴上都顺势问圣躬康健,说了许多臣子温存的话。
梁遇忙于支应,同众人把臂周旋,这时候户部尚书从人堆儿里走了出来,操着慢腾腾的声口说:“梁大人,内子托我问太后娘娘安康。再过半个月是娘娘千秋,往年都把亲近的女眷召进宫来的,今年一直不得娘娘信儿,不知怎么安排的?”
梁遇转回身,一双骄矜的眼睛,傲慢地扫过了孙知同的脸,“咱家也记着太后的千秋呢,前两日特特儿去慈宁宫请示下,太后的意思是上年年景不好,要用钱的地方多了,今年还是节俭些为宜。加之这程子娘娘凤体欠安,如今礼佛的时候愈发长,说皇上既已亲政,她就不问外头事儿了,一心做功德要紧。不过离正日子还有几天,届时改不改主意,得听娘娘的意思,倘或有了什么新的说头儿,咱家自然打发人往贵府上传话。”
孙知同悻悻笑了,“既这么就劳烦梁大人了。不过娘娘违和,内子可是该当进宫请安问吉祥呢?”
梁遇说不必,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凉声道:“娘娘如今大有修身养性,不见外人的意思。上回两位王爷磕头请安的奏请也叫免了,尊夫人若是要面见,那等咱家上慈宁宫回明了,再亲自答复孙大人。”
这话已然很明白了,连王爷都不见,他孙知同算个什么东西,能越过王爷们的次序去?
梁遇脸上挂着那种不冷不热的笑,这笑棉里藏刀,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孙知同就算有再大的胆儿也不敢造次,忙道:“不敢劳动梁大人,太后既然不豫,还是叫她老人家安心颐养,人来人往的,反倒闹得慈宁宫不太平。”
梁遇说是啊,“正是这个理儿,皇上好几回请安也被跟前嬷嬷劝退了,如今不得娘娘示下,照样不敢随意出入慈宁宫。”说罢眼波一转,含笑对朝房里众臣道,“今儿朝会叫免了,诸位且回职上承办公务吧,咱家话已传到,这就回去给主子复命了。”
于是热络地一通恭送,他前脚出门,后脚人陆陆续续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杨愚鲁道:“太后总不露面,时候一长怕惹满朝文武起疑。才刚孙尚书话里很有刺探的意味,想来他们背后未必不议论。”
“刺探?就凭他?”梁遇冷笑道,“早前太后一心要立他的女儿为后,咱家这阵子事忙,没腾出手来料理他,看来他心里不服,真是个不识时务的玩意儿!不过他今天唱这一出,倒提醒了咱家,眼看后宫要扩充,用不了多久东西六宫会填满人,届时后妃晨昏定省是定例,太后再避而不见,说不过去。”
杨愚鲁说是,“太后今年不过四十三,把那些七老八十的病症套在她身上不合适,如今活死人模样,难免有人走漏风声。”
梁遇负着手缓步走在夹道里,抬头望望天,太阳透过一层薄雾挂在天上,再没了不可逼视之感。他长出一口气,“四月初八皇上大婚,倘或太后这会儿升遐,难免耽误皇上的好日子,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还得拖延一阵子,捱过了四月初八再说。太医院那头,吩咐他们建太医档,万一将来有人拿这件事说嘴,也好有据可查。”
杨愚鲁虾腰道:“那小的这就传令去,另吩咐珍嬷嬷好生留意慈宁宫内外。”
梁遇嗯了声,“告诉她,凡与太后有关一应事物都挡了,倘或走漏了半点风声,死的不光是她,还有她儿子和孙子。”
杨愚鲁道是,前头已到月华门上,待把梁遇送进值房便退出乾清宫,忙于承办差事去了。
梁遇进门看,果不其然,值房里没有人,月徊起身后应当直去御前了。他略站了站,便也踅身往北去,先前朝房里头有人口头上呈禀了京畿驻防事宜,他得面见皇帝,听他的示下。
走到正殿廊庑前,正遇上毕云从里头出来,见了他忙肃容作了一揖,“给老祖宗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