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徊再三道了谢,这才回身往乐志斋围房去。梁遇给她安排的小宫女都挺机灵,预备下了热水和换洗衣裳,连褥子都已经熏过了香。她洗漱完了钻进被窝,这回不像以往似的倒头就着,翻来覆去直到听见打了三更的梆子,方迷迷糊糊睡过去。
她做了个梦,一个很旖旎,又很大逆不道的梦。梦里哥哥忽然不见了,她边哭边喊,找了大半个紫禁城,才在一处偏僻的宫苑找到他。
他那时就站在梨花树下,穿着牙白描金的曳撒,梨花落了满头。阳光从扶疏的枝叶间照下来,正照在他唇畔,他噙着一点笑,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因找他找得发急,理直气壮怒火滔天。可能是怒壮怂人胆,一把将他压在树上,照准他的嘴唇狠狠亲了下去。
然后就醒了,活活吓醒的。
她从黑暗里翻身坐起来,崩溃地捂住了脸,羞愧于自己竟然敢做这样的梦。可是羞愧过后又红着脸开始琢磨,梦里自己真是力大无穷啊。不知搁在阳间,她能不能有这样的勇气和力量,把他死死压在树干上……
第50章
毕竟做梦是件私密的事儿,梦里无法无天,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她居然觉得这梦回味无穷,当然也可能是半夜里脑子不好使了吧!昏沉沉又躺回去,甚至奢望能继续刚才的美梦,可惜梦断了,再也没能接上。
五更的时候起身,天还没亮,各处宫门都已经开了,整个紫禁城浸泡在寒冷和黑暗里。夹道中来来往往尽是挑着灯笼沉默前行的宫人,如果有人俯瞰这座皇城,会看见错综的经纬上,布满移动的光点。
月徊提灯往乾清宫去,虽然她的蝈蝈被鸡吃了,但皇帝的蝈蝈依旧由她伺候。她每日的差事就是替皇帝梳头,喂蝈蝈儿,剩下的时间基本闲着,在御前站班儿,有一搭没一搭陪皇帝说话。
细数下来,进宫也近一个月了,乾清宫她都摸透了,闭着眼睛也能进东暖阁。只是今天有点儿糊涂,睡得太少,加上那个梦上头,她是打着飘进乾清宫的。
按说这时候皇帝应该起身了,可到了廊庑前,发现不大对劲儿,暖阁内外还是静悄悄的。迎面碰上了柳顺,柳顺说:“姑娘来了?万岁爷今儿闹咳嗽,人也惫懒,我正要打发人回掌印呢,看看是不是传太医进来问个脉。”
月徊有点奇怪,“万岁爷圣躬违和,怎么不直去传太医,还要通禀掌印?”
“这您就不知道了,万岁爷打小儿是掌印看顾大的,什么时候该请太医,掌印心里头有数。”柳顺笑道,言罢又压低了嗓门儿,“何况万岁爷万乘之尊,隔三差五地传太医,就算不往外宣扬,跟前伺候的人看着也不好。万岁爷正是春秋鼎盛,有点子小病小灾的,吃两粒清心丸就好了,z老人家自己也不愿意劳师动众。”
月徊哦了声,嘴上虽不说,暗里却惊讶梁遇的权力竟已经渗透到了这地步,连皇帝看不看太医都要听他的意思。好在他是一心为着皇帝,皇帝也不疑他,如果哪天生出了不臣之心,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我进去瞧瞧。”月徊微欠了欠身,“总管您忙吧。”一面把手里的灯笼和梳头包袱交给一旁的小太监,自己打帘进了东暖阁。
皇帝卧在床上,颧骨潮红,还像她头回见他时候的模样,看来是老症候又发作了。她趋身上前问:“万岁爷,您哪儿不舒服呀?难受得厉害么?”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就是气闷,总想咳嗽,没什么要紧的。”
月徊在脚踏上坐了下来,替他掖掖被子说:“今儿没有朝会,您就好好歇一天吧,我想着是昨儿亲政大典过于劳心劳力了,歇一歇就会好的。”
皇帝勉强牵了下唇角,“大约是吧,虽说那些筹备不要朕亲自过问,但这件事像石头一样压在朕心上许久。如今尘埃落定了,人松懈下来,反倒要犯病。”语毕咳嗽了两声,想起昨天得来的消息,“朕听说大伴也不豫,现在怎么样了?”
月徊道:“是胃疾发作了,来势汹汹去得也快。我昨儿回他坦的时候,像是已经好多了,应当没有大碍了,皇上只管放心吧。”
皇帝颔首,顿了顿问,“昨儿出去,正遇上东厂抓人,怕不怕?”
所以梁遇的所有计划,都是预先和皇帝通过气的。带着她一块儿逛夜市,才不至于让那些乱党起疑,毕竟掌印那样的大忙人,抽冷子上前门大街胡逛,说出来也没人信。
幸好自己大而化之,糊涂得很,要是换个揪细的姑娘,该觉得他们为了办成大事拿她作饵,总要闹上三天别扭才痛快。
“不怕。”她没心没肺地说,“东厂的人身手都很好,那头打起来,我们这头早赶着马车回宫了。”
所以她的乐观洞达吸引皇帝,养在闺阁里的姑娘都是娇花,欠缺了她身上热血和无畏的精神。皇帝舒了口气,斟酌道:“昨儿大伴回禀司帐有孕那件事,朕一直想同你解释……这话不太好开口,朕也觉得没脸,一头说多喜欢你,一头又幸了别人,还弄出个孩子来。”
月徊先前确实不痛快了一小阵儿,但后来已经看开了,十分体人意儿地说:“司帐的孩子不都三个月了嘛,三个月前您还不认得我呢!我听掌印说过,皇上到了年纪就得学本事,这个不怨您,说明您本事学得好。”
皇帝窒住了,本事学得好?这话到底是夸还是损?横竖他深感对不住她,那天雪后出宫和她上什刹海滑冰这件事儿,似乎也变成了滥情的佐证。那时候分明是一片真心啊,即便到了今天也依旧如此。然而在她心里又是怎么看他?她的大度究竟是当真不在乎呢,还是委曲求全,说出这番话来,只为让他安心?
皇帝抬起眼,小心地打量她,“朕一面预备迎娶皇后,一面许诺封你为妃,话还热乎着,太医院又报宫人遇喜……朕脸上实在挂不住。”
皇帝能这么真心实意很难得了,月徊也不好苛责,便大方宽解着:“您为什么要这么想呢,帝王家子嗣最要紧,这是我们掌印说的。您将来会有很多妃嫔,会有很多皇嗣,难不成每生一个孩子都觉得对不住我么?”她咧嘴笑道,“您放心吧,我不因这个就和您见外,咱们一处玩儿得多好呀,就算不当您的贵妃,我也斗胆,拿您当朋友呐。”
皇帝忽然生出些许失望来,听她话里话外,已经有了“就算”这类的退而求其次。她宁愿和他做朋友,也不愿意再当他的贵妃了。
皇帝咳嗽起来,好一通震心震肺。人仰倒在被褥间,手却紧紧拽住了她,“月徊,朕不要和你做朋友,朕是一心想同你做夫妻的。”
月徊呆了呆,做夫妻,这个听起来太遥远了。她才发现居然从没想过夫妻这词儿,她好像只打算给他做小老婆。
“您和皇后论夫妻,我给您当红颜知己。”她挨在他床沿上说,“譬如您有心事就和我说说,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开解开解您还是可以的。”
说自己没别的本事,可见过于谦虚了。她的本事在这世上绝无仅有,当初他想留她是出于惜才和顾虑,后来渐生私心。一个女人有用且难得,双重的吸引力,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手。
他嗟叹着,喃喃道:“可能这话听上去虚伪得很,可朕就算有再多女人,心还是在你这里。”
月徊想笑又憋了回去,拍拍他的手说:“知道,我领着您这片情呢。您这会儿别想那些,养好了身子要紧。”
外头御药房里送皇帝常服的药来了,她扶他半靠着,玉制的药葫芦里倒出甲盖大的丸子,仔细数了七颗才送到他掌心。茶盏伺候上,眼巴巴瞧着他吞下去,复接过宫人打的手巾把子,替他仔细擦了一回脸。
皇帝原本就肉皮儿白净,沾了水,愈发显得剔透。月徊瞧着他,想起上次他病愈后,头一次正眼看她,那双漂亮的眼眸,还有浓重精致的长眉,即便见过这么多回了,也依旧称得上眉目如画。
月徊乐于欣赏美,就像赏花,光看不带伸手,看过便走开了,不会因为没有摘下来而心生遗憾,对于皇帝亦如是。眼下他病了,瞧在之前一同滑冰的交情上,也得好好看顾他。于是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掌底果然滚烫一片,药吃了,也没有别的好办法,便牵过他的手,密密替他按压起了合谷穴。
这宫里女人,没有第二人会如此家常地对待他,皇帝轻喘着问:“这有什么说头?”
月徊道:“这是我从郎中那里学来的土法子,按压这个穴位能退烧。当初小四生病,我没钱给他买药,靠着这个法子按两盏茶时候,慢慢就好起来了。”
她口中的小四,是个低贱到尘埃里的穷孩子,她拿对穷孩子的办法来对待皇帝,要是上纲上线,恐怕够掉脑袋的了。可皇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知道她是拿他当自己人,才会这样照顾他。否则就如那些宫女子一样,伺候用过了药就退到一旁站班儿去了,哪怕你烧得恍惚,也没人来瞧你一眼。
“月徊,你在这里,别走。”他弱声说。
月徊道好,“您睡吧,我在这儿守着您。”
皇帝这才放心,偏过头合上了眼。
月徊手上没停,拿捏着力道继续替他缓解。不经意间回头瞧了眼,发现梁遇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落地罩外,就那么淡淡地、凉凉地看着,不说话,没有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下。
月徊待要同他打招呼,又怕吵醒了皇帝,便小心把皇帝的手掖进被窝里,方从暖阁退出来。
天将要亮了,天地间笼上了稀薄的蓝,从这里往前头宫门上看,云雾暾暾,巍峨宫门恍在云层里。檐下悬挂的灯笼一盏盏拿高杆儿挑下来,一排小太监整齐划一地吹灭了烛火,复列着队退下去。梁遇站在昏暗的晨色里,负手道:“早上还没进吃的吧?西边围房里布了早膳,过去用些。”
月徊跟着进了内侍值房,侍膳的太监把东西铺排好,一个接一个地揭开了盖碗。梁遇摆了摆手,人都退下去了,他说坐吧,取一只青玉雕的莲瓣纹鸡心小碗盛上红稻米粥,搁到了她面前。
月徊瞅他脸色,问:“哥哥大安了么?”
他嗯了声,“不是什么大病,疼上一个时辰也就好了。”
月徊低下头,把鸡心碗捧在手心里,隔了会儿才道:“皇上的病势,看着和上回差不多,您不给他传太医么?”
梁遇取过筷子,慢吞吞拿手巾又擦了一遍,边擦边道:“已经用过了药,等药性发作了再看,这会子传太医也不好开方子……吃呀。”
月徊没法儿,拿银匙舀了一口,想了想又道:“我瞧他发热,身上滚烫模样,您还是叫个太医过来瞧瞧,哪怕扎一针也好啊。”
梁遇却不说话了,半晌放下手里的碗,寒着脸道:“皇上有肺热的病根儿,治了十多年了,左不过调理作养,不能根治。我在他跟前这些年,每一回都是这么过来的,太医来了大动干戈,四五个人会诊琢磨方子,添添减减,熬药看境况,不过如是。你关心皇上我知道,只是别瞎操心。御前有御前的一套章程,好些事儿不是凭着你一腔忠诚就能解决的,你只要办好自己的差事就够了。”
月徊见状不敢再说旁的了,料想是自己不懂规矩裹乱,才惹得哥哥不高兴。
硬碰硬不行,她瞧准了机会献殷勤,牵袖把一只小碟推到他面前,“哥哥吃这个,这冬笋丝儿爽口得很。”
梁遇起先面色不佳,见她不再掺合皇帝的病况,这才微微露出一点笑意来,“你也吃。”
后来的气氛还算融洽,只是月徊隐隐有些不自在,哥哥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愈发阴晴不定了。她知道姑娘不便的那几天火气旺盛,难道哥哥也有这毛病么?可她不敢胡乱言语,只有小心奉承着,也许他是因红罗党的事儿闹心,自己得机灵点儿,可别火上浇油。
早膳过后用杏仁茶,兄妹俩对坐着,谁也没说话。外头雪歇风停,起了浓雾,支摘窗架起一道缝,眼看着雾气像天上流云似的蔓延进来。月徊呷口茶,从杯沿上瞥他一眼,忽然想起昨晚的梦,心头顿时趔趄了下。
其实她有些心虚,有些不好意思,更多是愧怍,觉得对不起他,也对不起爹娘。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她居然能对哥哥心猿意马,简直不是人。不过做梦这种事,好像是没法子控制的,她尴尬了一小会儿,退一步想,很快就镇定自若了。
她开始记挂小四,开始等着秦九安的消息,人显得心不在焉。
梁遇瞧出来了,抬眼问:“你怎么了?有事儿?”
月徊啊了声,“没事儿。”
没事儿……他搁下茶盏,冷冷哂笑了下。年轻孩子就是好,有那么多的精力,今儿操心皇帝,明儿操心小四。自己是老了,跟不上她那份活络的心思,瞧着他们热闹,自己游离在红尘之外,有时候不免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