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时候,正是前朝上朝的当口,皇帝和梁遇都在朝堂上,谁也没法子往前朝通气儿去。太后挑了这个节骨眼上,分明是早有算计的,毕云没法子,只得接过了月徊手里的锦盒,细声道:“姑娘别慌,您的差事我替您办了,太后娘娘是佛心主子,总不会有意为难您的。您先去,等我报了皇上和掌印,到时候自然有人去接您。”
月徊点了点头,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这次立后的事儿愚弄了太后一回,想就这么翻篇儿,绝无可能啊。皇帝和梁遇都不是善茬,太后得掂量掂量,要拿捏她,不是手到擒来嘛。
看来是跑不了了,反正就一口咬死了不知道,说什么都不知道,太后无凭无据,还能杀了她吗?
月徊带着一种给人填坑的壮烈情怀迈进了慈宁宫,这时候天才蒙蒙亮,太后为了寻她的衅,起得也算够早的。
慈宁宫里灯火通明,她被那两个嬷嬷引进门,抬眼便见太后在南炕上坐着。早前她透过咸若馆里小隔间的门,曾远远瞧见过太后,那时候她穿着礼佛的法衣,也没看见正脸,满以为是有了点年纪的妇人,今天才算正面遇上,也许是作养得好,单看样貌太后不过三十五六的模样。只有眼下微微起了一点褶子,那肉皮儿还是紧实的,鼻梁上略有几粒雀斑。
进了宫别发怔,磕头准错不了,月徊悟出了保命的良方儿,立时在太后脚踏前跪下了,“奴婢月徊,恭请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是有意舌头拌蒜,月徊那两个字说得含糊,太后像见了西洋景儿,纳罕说:“夜壶?这是什么名儿!”
月徊怔了怔,包括慈宁宫所有人,都一同怔了怔。最后她只得小心翼翼更正,“回娘娘的话,奴婢叫月徊,不叫夜壶。”
就是说了,世上怎么会有人叫夜壶呢,太后没好气地哼了哼,“叫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差事当得好啊,梳头以往都是太监的活儿,没曾想,到了本朝本代,竟还出了个梳头女官。”奚落完一顿问她,“听说你是梁遇族亲,到底是哪路亲戚,这么委以重任,都安插到御前去了。”
太后是句句带刺,月徊本能地觉得这人不好。可人家是太后啊,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后要是和她过不去,她准得变成齑粉。
于是悠着声气儿回禀:“回娘娘的话,就是族里的亲戚,奴婢的爹和掌印的爹是堂兄弟,奴婢和掌印勉强也算堂兄妹。因老家遭了灾,奴婢流落在京城,后来才投奔掌印的。掌印觉得奴婢机灵,给奴婢谋个差事,就让奴婢进宫来了。”
太后听完愈发冷笑连连,“你这么大的姑娘,不找个好人家嫁了,倒进宫来伺候人?我看谋差事是假,惑乱皇帝才是真吧!”说着又打量她,“机灵倒是机灵,可机灵过了头就不好了,倒不如那些笨笨的。你抬头,让我瞧瞧,这样吧,瞧在梁遇多年忠心侍主的份儿上,我替你踅摸个好人家,给你指婚了吧。”
月徊吓得舌根儿都麻了,心说这太后不简单,梁遇下套改了她指定的皇后人选,这会儿她要以牙还牙了。
这么紧要的关头,自己不吭声,必定被屈成姑娘不好意思,默认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又拜下去,“奴婢谢太后娘娘恩典,可奴婢是昨儿才进宫的,还没来得及好好报效主子……”
结果太后断喝了声大胆,“不识抬举的东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儿,你倒唱起高调来!我瞧着梁掌印只管让你进宫,忘了教你规矩,今儿我不怕麻烦,我来打发人调理你。”说罢扬声唤来人。
暖阁外进来两个宫人,都是上了年纪的,一副六亲不认的样子,“听娘娘示下。”
太后抬了抬下巴,“带她下去,罚她板著,不罚够一个时辰,不许她起来。”
太后欺负起人来,真是简单直接,毫不做作。月徊不知道宫里那些特定的称谓究竟对应什么刑罚,心想至多挨一顿臭揍,也豁出去了,反正自己皮糙肉厚,不怕挨打。
第35章
可她显然是想得太简单了,所谓的板著, 并不是挨板子。
掌刑嬷嬷把她带到慈宁宫后面的夹道里, 笑着对她说:“姑娘,得罪了, 我们也是没法子,主子既然下了令,我们就得承办。”边说边比手, “姑娘, 那咱们就开始吧。”彬彬有礼得, 简直像请客吃席。
月徊眨着眼睛, 不大明白,其中一个嬷嬷见她憨傻,凉声道:“姑娘才进宫, 想是不知道宫里的规矩, 请姑娘面北立定, 弯腰伸臂, 两手扳住两脚。”
这不像百戏班里头练舞的抻筋骨似的吗,月徊照着做了, 可惜大冬天里衣裳厚,下不来腰, 她去勾两个脚尖,实在勾不着。
于是那两个嬷嬷开始取笑,“年轻轻的姑娘,又不是老胳膊老腿, 怎么连这个也做不了呀?别不是肚子不方便了吧!”
月徊听得可气,“嬷嬷,我是黄花大闺女,没您二位说得那么污糟。”
两个嬷嬷一听她顶嘴,罚起来愈发一板一眼纹丝不许偷懒。手里小棍儿挥得呼呼作响,“姑娘既这么说,那咱们可动真格儿的啦。”啪地一声,鞭子抽在屁股上,“腿打直喽,不许弯着!其实也不多难,就这么着,站够一个时辰,可比罚墩锁强多了。”
墩锁又是什么名堂?月徊大头冲下,血全流到脑子里去了,勉强抬了抬脖子,看见一个嬷嬷背倚砖墙,笑道:“姑娘没听说过什么是墩锁吧?那是宫女子做错了事儿,受罚用的刑具。就那么一拃高,一尺见方的木箱子,上盖抠出四个洞来,把手脚全锁进去,那才是坐不得站不得,又挪不了窝,活受罪呢。”
月徊想其实也差不多吧,都是不让动,不许直起身站着。不过这宫里真是黑得吓人,她满以为做奴才伺候人已经够委屈的了,没想到一不留神,还要受这样的折磨。才一柱香时候,她就开始觉得头昏脑涨,胸口憋闷,耳朵里嗡嗡作响,且喘不上来气儿。掌刑嬷嬷的鞭子又落下来,因为她腿颤身摇,人要往下出溜了。
嬷嬷说:“姑娘,您别让咱们为难呀,咱们知道您是梁掌印本家儿,可太后娘娘是咱们主子不是!咱们是娘娘进宫那会儿陪进来的,几十年的主仆了,总要先紧着主子,您说是不是呀?”
月徊懵了,人也恍惚了,脑子倒还能想事儿,吃力地试图打商量:“嬷嬷,太后娘娘虽是主子……您二位也有和梁掌印打交道的时候。我这个……真不成,容我……容我歇一歇好吗?”
那些嬷嬷常年困在深宫里,这么大年纪没有嫁人,也没有子女,对孩子自然欠缺仁爱之心。听她求饶,断然说不成,可还要装好人,扒心扒肺地说:“请姑娘见谅,咱们听令办事儿,差事办砸了,太后娘娘怪罪我们,我们吃罪不起。您瞧,您在这儿受罚,咱们也不轻松啊,这么大冷的天儿站在西北风里,冻得鼻子都快掉了。”
月徊知道,她说什么都没用,给这些老货求饶,实在犯不上,索性闭上嘴,是死是活全看造化。
可这时候啊,实在太难熬了,一个时辰下来,她指定是活不成了。现在回头细想想,这一生何其惨,打小饥一顿饱一顿地长大,好不容易活得像个人了,却要这么给作践死了。
正在她感慨老天不公的时候,老天非常赏脸地给她施加了新的重压——毕云说着了,果然下雨了。
两个嬷嬷讶然,“说话儿大雨拍子就来了,姑娘这运势真够背的。”
可不是嘛,月徊勉强睁开眼,金花伴着雨点子落下来,一个接一个砸在她足边。她穿着绸面的女官袍服,能听见背上沙沙的雨声。逐渐的,雨势大起来,两个嬷嬷就近避雨去了,她就像慈宁宫前的鹿鹤一样,还得在那里坚守着。
煎熬得厉害了,身上起了一层热汗,她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脑袋也不是她自己的了,心头翻江倒海般,险些把隔夜饭吐出来。
雨水浸透了袍子,里头滚烫外头冰凉。冷雨从鬓发上滴下来,她闭着眼想,觉得自己这会儿真像个沙漏。
不知道过了多久,想也有半个时辰了,她昏昏的,觉得魂儿要飞出去,她拽不住了。恰在这时候,一队匆促的脚步声传来,雨点子落在油绸扇面上劈啪作响。一双描金绣蟒的皂靴到了她面前,两条臂膀使劲儿架住了她,她听见梁遇的声音,切切叫着:“月徊……月徊……哥哥来了。”
月徊总算有了指望,总算能够瘫软下来,她觉得缓不过来气儿,哭着说:“哥哥,我腰疼……站不起来了……”
梁遇心都哆嗦了,这么些年,他从来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想杀人,想把那些恶毒的老妇千刀万剐。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月徊,他咬着牙温声安抚她:“别着急,慢慢直起来,不能猛起,会伤着的。”
边上那两个掌刑的嬷嬷已经被底下人押住了,到这时候才知道怕,磕磕巴巴说:“掌印大人,咱们是奉……奉太后娘娘之命……”
那个锦衣轻裘的人哼笑,面色隐隐泛青,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来,“从来只有我梁遇给人上刑,今儿这刑罚竟用到我自家人身上来了,你们胆子不小啊。”
两个嬷嬷自恃是慈宁宫的人,起先并不认为梁遇能将她们如何,可听了这话,再加上那些手上下死劲儿的太监,这才觉得大事不妙。
月徊缓了半天,好不容易能够躬身站住了,可天旋地转,加之浑身湿透了又冷,于是边筛糠边哭边吐,那狼狈模样,真是一辈子没有过。
梁遇脱下鹤氅把她包裹住,打横抱起来。那两个嬷嬷眼巴巴瞧着他,他经过时扔下一句话,“带到外头去,收拾干净了,别叫太后她老人家操心。”
那两个嬷嬷惊惧起来,张嘴正要嚎,早有手巾堵住了她们的嘴。
宫里要处置宫人,实在易如反掌。那两个嬷嬷像生猪一样被扛出后夹道,又被塞进了运泔水的大木桶,江太后就算有通天彻地的本事,这辈子也不可能找见她们了。
梁遇直把月徊抱进了司礼监,搁在乐志斋围房已然不能放心了,这板著是要作病根儿的,要是调理得不好,呕吐成疾或是送命,都有可能。
曾鲸见状忙吩咐请太医来,一面搭手把人安置进掌印值房。月徊吐得可怜,脸色金纸一样,曾鲸看得直皱眉,“太后这是要下死手么,把姑娘祸害成这样。”又匆忙叫了两个宫女来伺候换衣裳,见梁遇忧心忡忡在边上站着,他只好轻声提点,“老祖宗,先让姑娘把衣裳换了吧,再捂着,没的受寒。”
梁遇这才退出值房,外面的雨势又大了几分,他在廊下站着,先前的愤恨渐渐压制下来,神情又平和一如往常了。
秦九安办完了事儿回来交差,垂手道:“回老祖宗话,那两个嬷嬷已经送出去了。”
梁遇淡淡嗯了声,曾鲸却有些担心,“处置两个宫人容易,可回头太后要是查问起来……”
查问起来,又能怎么样?这回亏得毕云想辙通知了殿上伺候的,如果再耽搁半刻,回来怕是要给月徊收尸了。
原来拿不住凭证,太后也可以随意迁怒,且死活不论,那就没什么可客套的了。梁遇乜起眼,望着檐外雨丝纷飞,曼声道:“那两个老货留着,回去添油加醋也麻烦,越性儿处置了太平。太后要查人,就凭她,上哪儿查去!说句不该说的,这后宫的女人即便尊贵如太后,也不过是笼子里的鸟儿,你敬她,她就是太后,你不敬她,她连个屁都不是。咱们如今的主子是皇上,将来的皇后才是国母,江太后……”他冷冷一哂,“皇上就快亲政了,要紧的大典她要是不乐意露面,只管让她托病就是了。只要大礼一成,太后娘娘往后就该安心颐养,不见外人了。”
说到底太后不是皇帝生母,不过名头上一声母后,这两年又花样百出,没有参政的脑子却想称制,这个仇早就结下了。梁遇原本还想着,无论如何拿她充充场面,让皇帝挣个仁孝的名儿也好,可今天她动了月徊,既然到了这个份儿上,那就干脆撕破面皮吧。管他江家做了几辈子的官儿,太后想倚仗外戚,趁早歇了心,后宫里头是司礼监当家,只要他不发话,江家人这辈子都见不着太后。
底下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太监给人穿起小鞋来,也是一等一的厉害,只要上头发了话,别说一个江太后,就算奉先殿,他们也敢断了香火供应。
里头两个宫女替月徊换好衣裳,复退了出来,梁遇这才踅身进门。落地罩上金丝垂帘放下来半幅,月徊卧在床上,脸色虽还难看,但比之前已经缓和了许多。只是一直闭着眼,他上前轻轻唤了她一声,“太医马上就来,你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哥哥。”
月徊嗯了声,吐得中气也不足了,一只手抬起来,“我不敢睁眼,睁眼就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