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遇却说不忙,“上头的旨意说话儿就来,没人在,不好看相。如今司礼监虽换了人坐堂,也要提防树大招风,内阁时时盯着呢,别叫人拿住把柄。”一头说,一头进值房大门,在堂上落了座儿。这一坐下就有成堆要务亟待处置,直忙到掌灯时分,才从暖阁里移出来。
要入夜了,风有点大,吹动了檐下悬挂的灯笼,铁钩在铜钮上摇曳,吱呀作响。梁遇跟前伺候的秦九安上来替他披了大氅,压声道:“照着督主的吩咐,已经命东厂番子彻查夏连秋了。”
何谓彻查,只是罗织罪名的雅称罢了。内阁里头有些人天生和司礼监八字不对付,文人骄傲的风骨在没受过摧残之前,顶天立地旗杆一样。梁遇倒也敬重这些言官,读书人嘛,牢骚多些不算什么,但万事皆有度,过了这个度就不好说了。夏连秋不是初出茅庐,他只是不信邪,弹劾汪轸的奏疏上,党羽之首写的就是梁遇。既然伤了和气,想必并不惧怕和司礼监打交道。不过厂卫的大牢进得去出不来,这位阁老要长记性,恐怕得等下辈子了。
梁遇抬手紧了紧领上錾金领扣,淡声道:“给我好生着实问。夏阁老还有个侄儿,今冬才出仕的,也叫人多关照吧。”
那几句话在外行人听来并不觉得什么,内行人听的却是门道。譬如核查官员,“好生问”是据实查问,据实回禀;“着实问”是往深了追究,不在乎牵连;“好生着实问”,那就没说的了,不问真假曲直,一气儿以送去见阎王为目的。
秦九安应了个是,笑道:“那位小夏大人正要补通政使司参议的缺,这要是填上来,假以时日又是个进内阁的角色。”
梁遇哼笑了声,接过油纸伞慢悠悠撑开了,将下台阶时偏头吩咐:“汪公公如今不在了,他的家伙什儿都要收拾干净,别遗漏了什么。”
秦九安微顿了下,立时明白了督主的意思。
早前承良已经带人把掌印值房重新布置了一番,里头该处理的都处理了,为什么督主还有这一问,重点不在东西,而在收拾上。一朝天子一朝臣,内侍衙门也是如此。汪轸左右不乏溜须拍马之辈,当初借着汪的体面招摇过,现如今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了。
秦九安嘿嘿一笑,“督主放心,小的早就给他们物色好了去处。大内十二衙门,缺人的地方多啦,远远儿打发了,他们掀不起浪花儿来。”
梁遇没再说什么,也不用人随行,自己打着伞,闲庭信步走远了。
司礼监衙门在贞顺门以东,即便宫门下了钥,掌事的出入也不受限制。门上太监见风雪中有人款款而来,忙抬下门上闩木静候。早前梁遇还是秉笔时,莫说太监们,就是宫内主子也得让他几分面子,眼下当了掌印,是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了。守门太监见他来,愈发垂手虾腰,待恭送他出了横街,由对面锦衣卫接应后,方退回门内,重新落了锁。
厂卫是一家,都在梁遇手里攥着,那些锦衣卫原都是有根底的人家出身,平时目空一切惯了,但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半点不敢造次。
“卑职等接了消息,恭喜督主高升。”锦衣卫千户高鼎那张粗豪的脸上带着纤细的笑,话说得十分由衷。
梁遇摆了摆手,这掌印的位置本来就是他囊中之物,要不是碍于皇帝才登基那会儿不便闹出大动静来,也不能让汪轸霸揽到这早晚。现在好了,眼中钉拔除了,暂且安逸,这会儿最要紧的是家事。
是啊,家事,他从没想过,走到今时今日还能论一论家事。高鼎替他打起轿帘,他端端坐了进去,抬轿的官靴踏着雪地,发出一片挤压的轻响。夜色漫上来,像水一样浸泡过人的头顶,他偏过脸,抬手掀起窗幔一角。寒夜的街道和白天不同,有种冷峻深沉的美。轿在前行,商户住家儿门前的灯笼在后退,他看得有些出神,腕上手串的琥珀坠脚轻摆着,敲在撒青金袖襕上,云气纹映过半透明的珀体,放大得盘龙一样。
他的府邸建在冰盏胡同,离紫禁城很近,边上就是贤良寺。干他们这行的,手上人命过得多了,有时候也寻求一点心理上的安慰。轿子到了门前,他俯身下轿,抬眼便看见匾额上御笔的“提督府”,他望着那三个字,牵唇笑了笑。
这一笑,笑得风光霁月,边上随侍的见了忙上来讨好,“前门汪府盖得倒是豪奢,如今也空着,可督主必住不惯那个脏窝儿,还是摘了匾额挂到府上来的好。”
梁遇嗯了声,提起曳撒下摆登上台阶,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在槛前停住了。
高鼎松了一半的气重又提起来,忙拱手听示下。上首的人微微回头,那秀目垂眼时,有种睥睨天下的味道,“汪府打发人好好守着,等咱家腾出空来,再请旨抄没汪轸家产。记好了,里头物件一样也不许丢,倘或缺了一件半件,就拿你们的脑袋来填。”
锦衣卫的毛病他最知道,钻营捞油水是他们的拿手绝活儿,倘或不发话,他们半天就能搬空汪府。现如今他过问了,就算吃进去的东西,也要照原样吐出来。
高鼎心下一凛,俯首帖耳道是,一行人弓着身目送他进府,待府门关上,他们才敢直起身子来。
“咱们这位督主,真是滴水不漏。”抬轿回去的路上,一个缇骑半带抱怨地嘟囔,“要论起对下头人的宽和来,怕还不如先头提督。”
结果这话招来高鼎一声低喝:“夹紧你的嘴!你不要命,老子还要命呢!”把几个缇骑吓得噤若寒蝉。
左右瞧瞧,夜黑风高,这京城乃至大邺上下,哪一处没有东厂的耳目?上回监察御史梦里夸老婆脚香,第二天就传得满朝皆知了,他们这里信口雌黄,谁知道明儿要为这句妄言付出什么代价!
反正梁遇阴险狡诈,要比名声,他的恶名不在汪轸之下。
一个人名声坏,原本没什么,要说司礼监出了个大善人,那才是活见了鬼。他不在乎外头怎么传他,但在迈进花厅前,他却有些犹豫了。一种奇怪的、亏心的感觉忽然爬起来,他蹙了眉,耳根子竟隐约开始发烫。
然而转念再想想,又觉得十分可笑,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该报的仇报完了,该享的福也只会多不会少,有什么不足意儿?
他重又挪起步子,从廊庑底下漫步踱过来,花厅四角高高吊着料丝灯,泻下满地柔软的光。他打帘进去,进门便见玫瑰圈椅上坐着一个姑娘,一双晶亮的眼眸迎上他的视线,那瞳仁儿黑白分明,大约算得上他近年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了。
年纪差不多,小鼻子小嘴,和小时候也有些像。她是五岁那年走丢的,他推断不出她长大后是什么模样,但瞧这眉眼,似乎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
人就是这样,头一眼的直觉难免影响接下来的判断,他心里虽认了七八分,但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
“姑娘叫什么名字?”他和颜悦色问,转身在对面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哪里人氏,今年几岁?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么?”
灯下的姑娘有点呆,因为见惯了码头上那些光膀子扛盐粮的男人,头一回看见这样精致人儿,让她产生了微醺的错觉。
看人下菜碟,这是世人的通病。要是换个猪头狗脸的来问话,一句就打发了,可这人长得实在好看,对于好看的人,留下个好印象很重要。
她微微挪动一下身子,坐出了很腼腆的姿势,“我叫月色,‘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的那个月色。”
月色狗肚子里没有二两墨,只粗粗识得几个字,却不妨碍她感慨今夕何夕,有此艳遇。没学问的人,最爱生拉硬凑让自己和学问沾边,早前她住的那片有个私塾,她每天回来经过那里,都爱蹲上一阵儿,听那些孩子摇头晃脑背书。太长的她记不住,唯有这句她记下了,因为里头有个“月”,她觉得拿来介绍自己的名字,有身价倍增之感。
果然,对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眼里迸出惊艳的光,月色觉得自己这回可能有谱了。
于是她又笑了笑,“那个……大人,我今年十七了,属鸡的。我没爹没妈,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祖籍,擎小儿我到处跑,飘到哪里是哪里。”说完觑了觑他脸色,“大人,我向来奉公守法,从不作奸犯科,您看……您是不是拿错人了?”
跑江湖的就有这点好,见多识广,遇事不慌。这人的官服和锦衣卫很像,但品级显然要比锦衣卫高出一大截,她被人带进这府门的时候,看见匾额上写着“提督府”,说不定他是个九门提督也未可知。
官府抓人,动真格儿的都得押进大牢,她被带进了私宅,可见算不得公事,至多是私事。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想不出自己和这么大的官儿能有什么牵扯……再悄悄看他一眼,那一身锦衣衬着白净的肉皮、清朗的眉眼,就像琉璃外头镶了一圈儿金边……
月色忽然激灵了下,脑瓜子里蹦出个古怪的念头——这大官拔冗单独接见她,别不是要找个品貌好八字重的姑娘,做通房吧!
第3章
这么一琢磨,好像不大妙,虽说在达官贵人家过日子吃喝不愁,但通房地位也太低了,不及她跑码头逍遥。
对面的那双眼睛还在探究地打量她,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话不多,但每道目光里都带着无形的刀,能剖开人的皮囊,把心肝掏出来赏玩。
月色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孩,她在外面挣饭辙,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领教过。鉴于她有看脸划分三六九等的陋习,长得丑的直勾勾盯着她,她能炸毛回瞪,但长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样了,他审视她的脸,她会羞答答避开人家的视线;他审视她的手,她就把袖子往下拽一拽,含蓄地偏过身去。
爷们儿都喜欢这种欲拒还迎的小情趣,果然,他从那片光瀑里站起来,披着满身辉煌,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
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从袖笼领褖飘散出来,不似市井里烂俗的气味,清冽中略带松塔的干燥硬朗,这种香一嗅就知道很名贵。
可贵虽贵,离得太近也让人觉得不安全。月色挫后半步,这回笑得有点勉强,“大人,我是良民,一向安分守己,连下年的水脚钱和车脚钱都提前缴清了……”
见多识广的姑娘,嗓音里到底夹杂了惊惶的声调,再也没有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洒脱了。
梁遇的语气倒放和软了些,“月色姑娘,我正找一个人,这人和你一样年纪,我手底下的人把你当作了她。”一面说,一面将视线落在她肩上,复笑了笑道,“粗人无状,办事难免莽撞,要是有惊扰姑娘的地方,还请姑娘见谅。”
“惊扰倒是不惊扰……”他一笑,月色的心头就哆嗦一下,果然好看的人,连致歉也显得比旁人有诚意啊。既然是个误会,那就不必较真了,多个朋友多条道儿,月色大手一挥,“我这些年五湖四海到处跑,没准儿能帮上您的忙呢。大人要找的姑娘多高个头?长得什么模样?我替大人留意着,万一遇上了,也好给大人牵个线。”
梁遇一直仔细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看来承良说的都是实情,不自苦,欢蹦乱跳的,生命力旺盛,这样很好。
于是他沉默着,一把拽住了她的左手。
月色吃了一惊,心道这大人物也太急色了,看上去年纪轻轻的,地位又显赫,不至于一副毛脚鸡模样啊。
她有点尴尬,这是个陌生男人,和小四不一样。小四是她的穷哥们儿,比她还小两岁,两个人饿得头昏眼花时,在长堤上插香拜了把子。后来小四随她混,这些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小四今年唇上长了绒毛,在她眼里依旧不是男人。这位呢,细皮嫩肉,也没胡子,可一碰她,她心头就过电。她想挣出来,试了好几回也没成功,这下子真急眼了,梗着脖子说:“大人,我可是好姑娘,您要是再动手动脚,那后半辈子可得管我吃喝!”
丑话说在头里,将来才好论长短。没错儿,月色年幼的时候以吃饱肚子为目标,如今十七,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了。
原本她也是浑浑噩噩度日子的人,奈何身边有个狗头军师。小四说:“姑娘十八岁之前得找好下家,不管是给人做老婆还是做小妾,十八岁之前最有行市。等过了十八岁,人家就得挑人,要是过了二十,那更完了,只有上人府里做奶妈子。”
月色没弄明白,二十岁怎么就要做奶妈子了,不过十八岁是个坎儿,这点无可否认。好人家的姑娘过了十五就有人登门说媒,她没这个造化,唯有自己操心。
当然了,十五岁那年起,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些盐商粮商们也有给她说亲的,她收拾停当见了人,见完回来小四问她怎么样,她直摇头。跑船的能有几个好看的?月色是从煤堆里长出来的向日葵,她脚插大地,心向太阳,眼界高着呢。小四对她的挑剔嗤之以鼻,剔着牙花儿说:“您取错了名字,不该叫月色,您该叫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