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听方才那人的语气,应是真不知道侯府的。
那此时在皇城中的官员,且不熟皇城流派的,还能是谁?
她手指敲了下马车壁,繁星住了嘴,担忧地在马车外问:“少夫人可是难受的紧?有恶人挡路,怕是要一会儿功夫。”
“无妨。”她温和出声,斜倚在车上,低垂眼尾,“咱们让一让,也可。”
“可是少夫人……”
“让路。”裴宜笑淡声说道。她语气柔情似水,让人听了好似有种被温泉洗过的舒服感,实在难以让人讨厌。
卢沙不禁好奇了,这主子性子这般好,怎么就有这么个刁蛮的婢子?
卢沙回过头,扬声爽朗笑起:“将军,遇到了个明事理的夫人,咱们快走吧,再不回去,老夫人可要等着急了。”
“嗯。”清脆的马蹄声踱步到马车旁,裴宜笑本以为一行人便过去了,哪知耳边响起一道浑厚沉稳的声音来:“多谢夫人。方才属下无礼,多有得罪。”
有风撩起了些许帘子,她瞥见黑色鬃毛大马与一片玄色衣角,她想,原来这就是名震大贞的战神萧重。
连说话的语气,好像都带着一股浓浓的煞气,像是一座山塔,压得人呼吸一缓。
帘子落下,看不到外面的光景,她轻声道:“将军客气。”
马蹄声与一群人吵吵闹闹的声音远了,裴宜笑才松下一口气来,繁星立在外面,瘪了瘪嘴:“少夫人为何要让他们?一群莽夫!”
“繁星,慎言。”她轻声喝止。
在皇城百姓心目中,战神萧重是如同神祗一般的存在。他年少之时便远赴边关,连年征战,他斩杀无数人头于脚下。
他的刀下亡魂,怕是要比皇城的人还要多,说是尊敬,不如说,更多的人是惧怕。手上沾满了淋漓鲜血,脚下踏着森森白骨的人,裴宜笑觉得还是不要招惹得好。
她如今势必会得罪温故知,没必要再因一件小事给侯府树一大敌。萧重心胸宽阔倒还好,若是个小心眼儿,真是得不偿失。
人走远后,裴宜笑才开口:“回家吧。”
夜风照着前路而行,她啊,这才是真的要回家了。
后面,卢沙踏着马跟在萧重身后,哈哈笑起来:“方才那夫人的声音才是真的好听,温柔得能掐出水来,也不知道谁有这等福气,竟娶得这般温柔的小娘子。”
方必在马上摇摇晃晃地嗤笑一声:“你怕是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了,没听到那婢女说的话?庆安侯府的人,也是你这种莽夫能肖想的?”
毛镇北不乐意了:“怎么的啊,老方你看不上咱们粗人咋的?我们在前线打了这么多年仗,现在回来想娶个媳妇儿,皇城这些姑娘还个个不情愿!”
卢沙吐了口气,瞥着隐没在夜色之中的高大身影,“你说我们也就算了,将军这般好的条件,怎么也没姑娘嫁?”
萧重马蹄声快了些,不一会儿就跑不见了身影。卢沙摸了摸后脑勺,“我是又说错话了吗?”
方必笑了下,“那倒不是,只是老夫人一直在为将军娶妻一事烦恼着,从将军得胜归来后,便说了个没完,好不容易和兄弟们在一起自在点,你却又说了起来。”
方必拉着马缰绳,“你说将军愿不愿意听你说话?”
卢沙一拍脑袋,原来是这么回事。毛镇北紧接着叹气:“找媳妇儿是好事,将军也老大不小了,总和我们厮混在一起也不是办法,将军那么小就开始打仗了,夷地那地儿,哪见得到什么女人,别把将军给憋坏了吧?”
卢沙哈哈哈笑了起来:“老毛,我看是你自己憋坏了吧?”他眼睛一斜,“走着?我听说皇城花楼里的姑娘都水灵灵的。”
毛镇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和卢沙逛花楼去,方必婉言拒绝,他还得去帮老夫人收拢皇城中待字闺中的小姐画册,忙得很。
将军的婚事……的确头疼。
也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消息说,将军是个青面獠牙吃人骨肉的煞神,是个活阎罗王,别说是姑娘家了,就算是大老爷们儿听了,都得退避三舍。
老夫人张罗了半天,哪儿还有姑娘愿意嫁给将军啊。
这事儿啊……麻烦啰!
第4章 深秋(4)
一股窒息的感觉涌了上来,那种无力与厌恶让裴宜笑头皮发麻,她只能拼命挣扎挣扎……
迷糊之中,她仿佛又看到温故知站在她的面前,是印象里那副狰狞又恶极的模样,他歇斯底里地说着:“裴宜笑,你恶不恶心!”这般的话。
身体上的每一寸汗毛,都在颤栗着。她吓得直接睁开了眼睛,大口喘息,才知道刚刚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这还真是有些可笑,曾芳心满怀的脸,如今竟成了她备受折磨的噩梦。
繁星端着一杯温茶过来,拿出帕子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少夫人您醒啦,可担心死奴婢了。”
“我……”她嗓子又干又紧,像是要冒烟儿了一样,一出声,沙哑低涩,她接过繁星手中的温茶,饮下润了润喉,总算舒服了。
她打量着屋里的模样,这是她的闺房,还是记忆里最熟悉的模样。
墙角的花,窗外的树,依旧在。
而她未出阁的时候喜欢风花雪月诗词曲赋,屋里总是附庸风雅地挂着几幅名画,思琦常嘲笑说:“挂着那玩意儿做什么?还不如卖了去打两副金钗划算。”
如今回过头再看,那些风雅之事,果真矫情。
还是打两副金钗吧。
繁星见她又出了神,用绣帕替她擦手,她手上涂抹着黄色的药膏,看起来一点都不美观。
裴宜笑问道:“我手上这是?”
繁星回答:“你都不记得了,那晚咱们从温家回来,刚到家里,您就晕了不省人事,二小姐请了大夫来,我帮您上了药。”
裴宜笑大致了解了情况,见窗外天色很亮,估摸着应该正是晌午,“我睡多久了?”
“整整两日了,侯爷和夫人都来过好几次了。”
裴宜笑又是一晃神,让繁星去给她收拾了套衣服出来,她准备去见过父母。可她醒了的消息早已经被繁星传遍了整个侯府,裴侯爷和夫人在她还在梳妆时便赶了过来。
侯夫人心疼地抱着她,泪眼涟涟,她心中一阵温暖,也紧紧相拥,眼泪从眼尾垂下。
侯夫人泣不成声:“苦了我家笑笑,怎么就受了那么重的伤!偏偏温家那边还一口咬定是你自己摔的,自己摔的能成这样?”
裴宜笑低垂眼眸,裴侯爷气得摔了个杯盏,碎片溅开,弹到她的脚下。
裴侯爷怒气冲冲:“这个温故知!我将女儿下嫁,他怎就不知疼惜!”
那是他放在心上疼了十几年的明珠,割破手指头都要哭半天的大小姐,如今竟然在温家受了这么重的伤!这让裴侯爷如何不气。
裴宜笑鼻子酸酸的,更加坚定了要与温故知和离的想法,她抬起眼眸来,忽的跪在地上,她身体本就伤的重,此时强撑着一跪,脸色苍白。
侯夫人大惊失色,“笑笑你这是做什么!”
裴宜笑认真磕了三个头,偿她识人不清害了全家的罪孽。她泪珠子掉下来,仍旧像是被呵护在心口上的那个侯府嫡女一样哭,她边哭边说道:“女儿不孝,让爹娘担心。现在女儿有一件事必须要去做,可能会让侯府蒙羞。”
裴侯爷蹙紧眉头,问:“什么事?”
裴宜笑用手抹了把眼尾的泪珠,擦得眼尾微红,她坚定地看着裴侯爷:“我要与温故知和离,断绝关系。”
此言一出,震惊裴家两夫妻了,屋里久久无言。
沉思许久,裴侯爷手指敲击在桌上,一下,两下……
侯夫人也拧紧了眉头。虽说现下女子和离之后能够再嫁,可和离这种事,于女子的名声大有弊处。
之前裴宜笑闹着要嫁给温故知,便成了皇城笑柄,如今不过三个月,又要和离,也不知道外面人会编排她些什么事……
侯夫人还未回过神,便听裴侯爷沉声问:“想清楚了?”
侯夫人猛然抬眼,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侯爷!”
裴宜笑点点头,瘦削的下巴此时格外有力:“女儿从未有像现在这一刻要清楚。”
那双春水横波的眼中,少有此时的神色。裴侯爷了解自己的女儿,她生性温顺良善,也懦弱胆小,此时她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告诉他,她从未有像现在这般坚定过。
既如此——
裴侯爷颀长身形站立起来,深邃的黑眸之中冷静又克制,他应了声:“好。”
·
温故知上庆安侯府,已经是七日之后的事情了。
深秋天凉,枯叶瑟瑟。
裴宜笑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她喝完繁星送来地最后一碗药,憋了一口气:“好苦。”
“喝完这一碗便不用再服药了,大夫说了,您安静修养便是,定然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裴宜笑轻轻点头,繁星收拾起药碗,一边说道:“对了少夫人,大人来接您回家了,您怎么打算的啊?”
她料想温故知也该是时候来了。
她轻轻地掀开被子,柔声说道:“以后不要叫我少夫人了,我已经决定要和温故知和离了。”
“和离?!”繁星手上一抖,镶着雪白珍珠的簪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无视掉繁星的震惊,裴宜笑心平气和,淡淡笑了下,“是,我意已决。”
繁星依旧久久不能回神。
温故知会亲自来接她,怕也是情势所迫,当日她回府之后,思琦听闻她晕了不省人事,大半夜的手持鞭子夜闯温家,闹了个翻天覆地。
第二日这件事情就传遍了整个皇城。
加之裴宜笑已经在侯府住了七日有余,哪里有嫁了的妇人在娘家住这么久的,一时间,坊里众说纷纭,温故知和裴宜笑俨然已经成了话题中心的人物。
温故知每遇到熟识的同僚,便会被问上一道,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才亲自上侯府来接裴宜笑。
即便他见了裴宜笑都厌烦,依旧要接她回温家。
理妆罢,素色清淡的衣裳穿在她窈窕的身段上,像是从朦胧仙雾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肤如白雪,眉眼如画,一颦一笑都带着大家闺秀的柔顺乖巧。
繁星惊讶了下,没想到离开了温家那狼窝,大小姐的气色都好了不少。
裴宜笑身体已经大好,她起身理了理裙摆,问:“温故知在堂屋?”
“是,温大人一大早便来了,只是侯爷不在府中,夫人在那边同大人说话。”繁星鼓了鼓气,“不过应当谈的不甚太好。”
屋子里氤氲着浓浓的草药味道,也笼罩着一层灰扑扑的气息,她伸手便将窗打开,散散味道。
也正好今日日头好,秋天的太阳晒着也暖融融的。
她侧过半边脸来,眼尾低低垂着,好像一直都含着笑,“哦?”
她手上的伤已经好了,只是有些浅浅的疤痕,大夫说,过些日子便不见了。
繁星哼哧呼了口气,“我听压云姐姐说,夫人还摔了几个杯子花瓶,怕是气的不轻。”
裴宜笑了然于心,她将另一扇窗户推开,提着裙摆推开了门。
繁星唤了一声:“大小姐您去哪儿?”
裴宜笑脚步顿了顿,使唤繁星:“你留在这儿洒扫下院子,我得去堂屋看看,我娘性子软,怕是会被温故知欺负了。”
繁星低声嘟囔:“您那性子不也是随了夫人么。”
一抬头的时间,裴宜笑已经走远了,繁星想,大小姐的身子怕也是好利索了。
侯府还是如同记忆里一模一样,连迂回的长廊里,尽头第三盏灯笼上破的一个洞,都不曾变过。
裙摆泛着波澜,她无心继续观赏熟悉的侯府,快步到了堂屋。
堂屋外的院子里,碰到了正重新端茶杯进去的压云,压云稍弯身子行礼:“大小姐。”
裴宜笑温柔一笑,指了指屋里:“温大人来了多久了?”
“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她点了点头,摊开手,“茶水给我便是,我亲自送进去,你去素尘楼帮着繁星洒扫屋子。”
压云比繁星懂规矩得多,主子让她这么做,她不敢违抗,她将茶盏奉上,听裴宜笑的去了素尘楼。
这厢裴宜笑端着茶盏往里走,来往的婢子小厮都恭恭敬敬唤了声“大小姐”。
她温和回应点头,她身影消失在眼前后,几个婢子又聚到一起议论起来:“温大人是来接大小姐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