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赵阳,是在美二代华人,在旧金山的唐人街出生,从小在教会学校上学,自然很早就开始信奉上帝。
这次乐景回国办学,因为缺少老师,特意在美国的报纸上刊登了招聘启事,赵阳看到了招聘启事千里迢迢回国来应聘。
要不怎么说,中国人很难被同化呢。就算在美国长大,接受西式教育,从小就信了天主,遇到政府的恶意刁难,赵阳第一时间的想法不是打官司,而是要去找关系。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也都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而身为他们话语中的主角的颜泽苍却从始至终都沉默坐在一旁,眸光沉静若有所思,一言不发,嘴角笑容若隐若现,隐隐透露出几分讥诮。
赵阳立刻说:“你若拉不下脸,我去也是一样的。”
乐景摇摇头,苦笑道:“你误会了,我不是拉不下脸,如果我拉下脸可以解决事情,别说丢脸了,让我下跪都成,可是这件事,不是我丢脸就可以解决的。”
迎上众人迷茫的视线,乐景敛起嘴角笑容,淡淡说道:“这件事根本不是县令刁难我,而是季淮璋季大人在刁难我,县令也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
“季淮璋?”赵阳眼神一闪,立刻追问道:“可是前驻美大使季淮璋?”
“没错,就是他。”青年平静的垂下眸,看不出喜怒,“他是想逼我去见他,去向他低头。”
“我低个头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我身后的你们和他们却不能低头。”
“而季淮璋季大人要的,就是我代表我们所有人低头。”
乐景这番话里传出来的信息量可太多了。
在场的都不是笨人,本就具备基本的政治素养,此话一出,立刻脸色微变,赵阳深深望着乐景,无声比了个口型“兴华会?”
乐景轻轻点了点头。
赵阳表情立刻严肃起来了。
他们都是兴华会的外围成员。
这些年来,兴华会在美利坚蓬勃发展,早就从留学生中的小组织扩大为华人组织,很多华人青年都加入了兴华会。
兴华会摆在明面上的纲领是“实业救国,教育兴国”,鼓励海外华人上下串联建厂办学,振兴中华。
但是,兴华会真正的纲领,却一直在核心成员中口耳相传,铭记在怀,不敢忘却。
“变法维新,改革兴国。”
赵阳在心里默默念叨着这八个大字,心中凛然。
其他教师都是兴华会的外围成员,这里只有赵阳和乐景知道兴华会真正的纲领。
赵阳明白,事情难办了。
其他教师虽然不知道季淮璋为何故意针对他们,对乐景口中的深意也似懂非懂,但是不妨碍他们明白事情的棘手程度——季淮璋回国后,继续任海州总督,同时圣上册封他为内阁大学士,官居一品,在海州练兵。
海州可以说是他的一言堂。
得罪了这尊大佛,看来事情很难善了。
有人愤怒:“亏我还觉得季大人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现在看来他跟那些贪官污吏也是一路人!我们明明是在做好事,他把我们赶跑,到时候受苦受累的还不是百姓?!”
有人焦急担忧:“这可怎么办呀?可以找他求求情吗?我记得季淮璋季大人和你关系很好的,怎么会突然刁难你了?你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得罪了他?”
赵阳安静的看着乐景,镇定问:“你有什么想法?”他觉得以颜泽苍的性格,一定不会坐以待毙,内心肯定早早就有了章程。
乐景心中早有腹案,他慢慢说道:“我不会找季淮璋求情。我不能让你们跟着我一起低头。”
就有人没明白乐景口中的深意,着急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觉得屈辱,但是毕竟是为了我们的梦想,一时低一下头也不算什么,我们不觉得丢脸,你也不必觉得丢脸。”
“好了,别说了,校长有他自己的想法。”赵阳镇定的望着乐景,目光是沉甸甸的信赖,“你想怎么做?我配合你。”
乐景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嘴角的苦意,“不需要你们配合,这件事我一个人就能解决。”
只不过是……抛去了身后名罢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恐怕真的要做上一回汉奸了。
……
星历3456年,9月13日,花夏仁透过光屏注视着活在1885年的乐景。
这个名为乐景的年轻人,今年28岁,正处于人生中最美好的岁月。
光屏内的16年春秋,在花夏仁的世界,却只度过了四年。在这16年以来,他亲眼见证了他从12岁的男孩,一步步蜕变成了如今的将近而立之龄的青年,亲眼目睹他是如何在时代的洪流中奋勇挣扎,只为替国家博取一线生机。
这一路来,多少惊魂动魄,多少刀光剑影,多少血泪挣扎,少年每一次都化险为夷,惊险地度过了难关。
所以这一次,哪怕遇到季淮璋的刁难,他和直播间的观众都坚信乐景这一次还是能化险为夷,度过危机。
虽然不知道他会用什么方法,但是花夏仁就是对乐景的智慧和谋略有信心。
可是这一次,望着没人的时候,青年苍白的面容,花夏仁的心中却突然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安感。
青年呆愣着坐在办公桌前,眼前是铺开的稿纸,钢笔尖在稿纸上停留许久,在洁白的纸面上留下点点墨团,却迟迟没有动笔。
如此异常,自然引来了包括花夏仁在内无数观众的注意。
花夏仁飞快问出了自己的问题:“主播,你打算怎么样解决这件事?你这是要给谁写信?”
话音刚落,花夏仁的问题化作方块字出现在直播间的弹幕里。
和花夏仁一样问出类似问题还有很多人。
同时还有很多直播间观众为主播排忧解难,帮主播设想要如何解决问题。
有异想天开的:“主播干脆发动农民起义好了!”“主播你干脆发动无.产.阶.级革...命好了!”
还有老成持重的:“主播还是和季淮璋好好谈一谈吧,说到底你和季淮璋之间并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你们是可以求同存异互帮互助的。”
虽然花夏仁也觉得给季淮璋低头太过屈辱,也太操蛋了,但是眼下似乎只能这么做了。
唉,太难了。那个年代想踏踏实实认认真真的办一些实事,真是太难了。
这个民族的人总是特别擅长于内斗。
光屏里一直沉默不语的青年攥紧手中的钢笔,手指用力泛白,表情僵硬平静宛如大理石雕像。
“我不会去求季淮璋。”青年垂眸抿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仿佛精致没有生气的蜡像,“还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花夏仁下意识问道:“什么办法?”
于是,他和直播间的所有观众就听到一道轻浅的声音响起:“艾伦和白夫人……可以帮我。”
艾伦,美国钢铁大王之子。
白珍妮,法兰西公爵之女。
花夏仁后知后觉想起了这两条人脉关系。应该说他一直在下意识忽略这两条人脉关系。
因为……现在法国的军队正在华夏的土地上耀武扬威,屠戮这里的人民,蚕食这里的土地!
因为……乐景的同学们都死在法国人的手上!
因为!法国人正在攻打华夏啊!
虽然清政府惧怕法国人,虽然找法国人出面提要求清政府不敢不从,虽然这是一个最好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但是!但是啊!
花夏仁满眼是泪,嘴唇哆嗦,却说不出话来。
他这个旁观者现在多痛多难受,光屏里的青年只会超他百倍千倍。
这甚至是比祈求季淮璋还要屈辱难堪的选择。
清政府就算再烂再垃圾,此时它也是代表着华夏的脸面,此时它也是华夏的代言人。
主播向侵略者求助的行为,在很多人眼中,和汉奸与卖国贼又有什么区别?
果然,直播间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反对声。
这么多年,他们一同见证了主播的成长,没有人比直播间的观众更了解主播的为人,他们懂他的理想抱负,懂他对祖国百死不悔的深情厚谊。
他们从未怀疑过主播想做汉奸。
“能不能换个办法?呜呜呜这样对你太残忍了!”
“还有其他办法的,事情未必就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向季淮璋低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们知道主播是一心为国,但是清政府不知道,百姓也不知道。你这样做,清政府的笔杆子一定会把你写成汉奸卖国贼,让你遗臭万年。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了!”
“对啊,还有你的同学们!他们年少气盛,不一定会理解你的选择,你如果选择在法国人的庇护下办学,他们说不定……会恨你的。”
花夏仁也是这么想的,他真的不想让一心为国的英雄背负污名忍辱负重苟且偷生,只要稍微想一想,他的心都抽痛得不得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但是,就算此时我低头,只要兴华会在一天,季淮璋他们终究不会放过我们。所以,向洋人寻求庇佑办学,竟然是一条最简单最方便的路。”
青年眼神却滚烫明亮,在这种时候,他竟然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只需要牺牲我一个人的名声,就能造福万民,这个生意再划算没有了。”
“可是你怎么办?你明明最喜欢你的同学们了!你明明最爱这个国家了!你明明……”花夏仁哽咽着,颤抖着说道:“你明明是英雄。”
对于他和直播间观众的质问,主播沉默着关掉了弹幕,在稿纸上留下工整娟秀的钢笔字。
……
季淮璋没有等到颜泽苍,他先等来了一封信。
信是由军机处大学士兼直隶总督王恩生亲笔写的。王恩生王大人,一直主张和法国进行和谈。
季淮璋拆开信,匆匆扫了几眼,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眼中喷吐着滔天怒火。
王大人是来骂他的。
和谈会议还没谈出个所以然,美国大使又找上焦头烂额的王大人,说美国侨民在海州办学遭受刁难排挤,这是对他们美利坚的挑衅,难不成大清想要同时和法兰西美利坚两国开战吗?
法兰西大使也找上了王大人,说在这次被刁难的美国侨民中,有法兰西公爵的朋友,清国政府如此对待他们法兰西的朋友,让他们很难相信清国想要和谈停战的诚意。
所以王大人在派人调查过事情的前后经过后,立刻给季淮璋去信一封,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说他意气用事险些坏了大事!
让他赶紧给颜泽苍赔礼道歉,颜泽苍要做什么就由他去,不许再横生阻隔。
然后命令季淮璋亲自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致歉,务必要给两国传达他们大清的诚意:他们大清是美利坚国和法兰西国最忠诚的朋友,他们一向最为欢迎美利坚人和法兰西人在清国办学传教,请两国不要误会他们的用心。
季淮璋铁青着脸放下信,胸中怒火沸腾,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
他没想到这就是颜泽苍给予他的回答,向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投诚,赶在战争期间,利用美利坚政府和法兰西政府向朝廷施压,逼得他不得不服软低头。
好厉害的手段,好一个颜泽苍。
季淮璋之前倒是小看了他!
他以为他起码还是有几分骨气的!他往日行事,虽然时有出格,但是却的的确确在为民族发声,在为华夏振兴而做实事。
可是,这次王大人来的信却让他哑口无言,愤愤不平。
原来,是他瞎了眼,看错了人。
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疙瘩,那是他们之间的事,是中国人内部的事,可是颜泽苍倒好,竟然敢在国难当头,对洋人摇尾乞怜起来!让洋人对大清施压,只为逼季淮璋低头。
在剧烈的愤怒过后,季淮璋感受到了一种自心底深处迸发的心灰意冷起来。
无论他怎么周旋,无论他们耗费了多少财力物力精力,无论他们花了多长时间兴办洋务,可是当洋人的炮舰一来,他们就变得溃不成军,不战而退。
不管打得过打不过,朝廷自己都不敢打,不想打。
洋人的坚船利炮一来,对方还没开炮,朝廷自己就先跪下了,洋人还没取刀威胁,朝廷就自觉献上金银财宝。
朝廷……已经丢了心气。
洋务运动这么多年,可有什么成效?
就连二流列强法兰西都可以轻易地把炮舰开进马江内海,让朝廷花了无数银子兴建的闽州水师近乎全军覆没,而法国人却只减员5人。
七百多人和五人。
这似乎就是大清和法兰西的差距。
扣心自问,朝廷为何不敢打,不想打?
不过是因为,打了,就算胜也是惨胜,反而会削弱朝廷兵力,无法……镇压国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