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这青天,未免太重了。
少年的心中响起浅淡的叹息和苦笑声,少年的脚步却坚定地踏上了明轮船,坚定地走向了自己选择的命运。
顾图南站在船板上,登高远望,目之所及处是汹涌的人潮。
他没让苍哥儿前来送别,因为他不会进入体制,将会从私人渠道偷偷回国,出现在这里恐将惹来是非。
他也没让季鹤卿他们前来送别。因为他们暂时不会离开美利坚,出现在这里只会被教员喊打喊杀,只会加重朝廷对他们的警惕。
明明早就知道这次他是孤身上路,此时他的目光却不争气的在港口里汹涌的人潮里穿行着,寻找着,在他心里有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隐秘期待。
顾图南忍不住自嘲一笑,在收回目光的前一秒,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两个熟悉的脸孔。
两个少年静静站在港口的角落里,隔着汹涌的人潮,对他粲然浅笑,好似当年初遇。
一名少年凤眸清凉如玉,气质高雅,一名少年貌似好女,身姿纤纤。
顾图南站在高高的轮船上与那二人遥遥相望,三人目光交汇在一起,好似三条相交线,在短暂相交后渐行渐远。
从此以后,山高路崎,风萧水寒,时代和命运浪潮浩浩荡荡,君为水滴,身不由己。
顾图南柔下目光,对他们露出了意气风发无所畏惧的笑容,一如初遇时的少年意气。
三个人都在笑。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
这次离别后,下次见面不知何年何月,何必做足哭哭啼啼的小儿女姿态,大丈夫当豪气万顷,一往无前,且歌且行。
尖锐凄厉的汽笛声划破秋日的晴空,几只海鸥上下翩飞,发出不满的鸣声。
乐景和季鹤卿沉默目送他们的大哥越来越远,漂洋过海,抵达一切梦开始的地方。
然后这样的场景,在第二天又重复了一次。
只是这一次,乘上明轮船的是乐景,而站在港口送别的是乐景的亲人和朋友们。
黄婉娥、颜静姝满眼是泪,季鹤卿、常清鸢等人眼神沉重,嘴角却不减笑容,约翰、哈利等人依依不舍。
乐景挥舞着长臂,笑着对岸边的同伴高呼道:“我在故乡等你们!”
季鹤卿他们同样笑着大声回应道:“我们一定会去找你的!”
少年人的笑容纯白皎洁,是叶子上滚动的晨露,是黎明时分划破黑夜的第一缕光。
汽笛轰鸣,海鸥翻飞,海浪滚滚,亲友们的身影渐行渐远,化作午夜梦回的意难平。
直播间观众泪眼婆娑,弹幕疯狂刷屏。
【今年今日晴:主播都没哭,我自己倒是哭了!呜呜呜看着他们的笑容我好难受啊!
朝生暮死:卿卿一定可以回国的,对吧对吧对吧!明明是三兄弟,最后只有卿卿一个人留在国外,他该多难过啊!
红领巾少年:还有主播的母亲和妹妹,他们一定很舍不得主播,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一家团聚QAQ
杉杉股份:历史上正是因为有了无数人做出了和这些少年们一样的抉择,我们华夏才能重新站起来。能够通过直播见证他们的理想和抱负,见证他们的追梦之旅,真是……太荣幸了。
何当共剪西窗烛:我相信,大家一定可以殊途同归!
九月是你的谎言:以后时局会越来越危险,主播你一定要好好活着啊!说好了的,我们要陪你一起看天光大亮!】
乐景轻轻点头,在心里许下诺言:‘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的。’
哪怕再屈辱,再绝望,再恶心,再愤怒,也要咬牙切齿活下去。
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就有看到太阳升起,红旗招展的可能。
……
路易斯小姐的封笔宣言在美利坚引发了轰动,无数读者为之疯狂,甚至还有人因此而晕倒了的。
在《寻侠》结束后,不少意犹未尽的读者已经开始期待路易斯小姐的下一篇作品了。
读者们都知道路易斯小姐向来都不会重复写相同的题材,所以他们都很好奇路易斯小姐下一篇作品的取材。
他们期待路易斯小姐能再开创一个全新的题材。
可是,就在《寻侠》的热度方兴未艾,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海外发行,累计销量已经达到了可怕的一百五十万册时,《守夜人日报》的头版头条却刊登了路易斯小姐的封笔宣言,可以想见读者们震惊的心情了。
这个消息飞快传遍海内外,无数读者在报纸上读到了这个轰动新闻。
安妮满眼是泪,不知多少次泣不成声的念着报纸上铅字,“如果我的作品能但凡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话,那么作家路易斯的人生就是值得的……”
汤姆眼睛瞪得浑圆,震惊念道:“这些年,很感谢你们对我一如既往的支持,现在,是时候让作家路易斯告别文坛了……”
“……亲爱的朋友们,路易斯的人生结束了,但是我的人生才刚要开始,在小说之外的世界,我会重新扬帆起航……”罗伯特若有所思的念道。
“小说再美,也不是现实。终有一天,我和我的同伴们将会在这个世界种满鲜花……”华康放下报纸,黑亮的眼中噙着晶莹的泪水。
海蒂的手指甲在报纸上留下深深的掐痕,晶莹的泪水短线般的珠子似的在地上留下湿漉漉的烙印。
她的心脏从今天起,空了一角。
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荷兰……不同国家的读者放下手里的报纸,用不同的语言发出相似的难以接受的惊呼声。
一名伟大的作家在结束了他伟大的作品后宣布封笔,这件事在海内外的报纸媒体上引发热议,一时间不知道多少报纸开始讨论起路易斯封笔的动机。
有人说路易斯小姐是因为觉得自己再也写不出超越《寻侠》的作品,所以才激流勇退,保全名声;有人说路易斯小姐是生了重病,无法再继续写作,只能等死;还有人认为路易斯小姐是收到了一些位高权重的人的威胁,不敢继续发表文章……
种种流言在海内外都闹得沸沸扬扬,人类出类拔萃的阴谋论和想象力在这一刻发挥到了极致,而身为舆论的漩涡中心的乐景,此时正处于回国的明轮船上。
路易斯小姐的封笔,也是他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在不知不觉中,路易斯小姐已经成为了无数女士心目中的信仰,被无数女人当做榜样,成为激励无数女人改变命运的力量。如果知道路易斯小姐是男人的话,她们该多失望和难过啊。
就让路易斯小姐永远活在她们心目中吧。她们不需要知道乐景。
在经过了半个月的航行后,乐景即将抵达海州的港口,开启人生中的又一段旅途。
……
艾伦和白珍妮急切的伸长了脖子,向一艘正缓缓向他们开来的巨轮望去。
他们在三天前,收到了颜泽苍的一封越洋而来的信件,他在信上说了他乘坐轮船的名字,并告知了大概的抵达时间。
所以夫妻俩一大早就来到了码头前等待张望。
终于,在他们渴盼的目光中,巨轮越来越近,他们也终于可以看清甲板上的面孔。
白珍妮的目光定在了少年熟悉又陌生的脸孔上。
三年不见,他又长大了许多,脸庞彻底脱去婴儿肥,变得棱角分明起来。唯一不变的,还是他身上温文尔雅君子如玉的气质,这种独特的读书人气质让他卓尔不群,让白珍妮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她。
她伸出手,形象全无地向轮船上的少年招手道:“苍哥儿!苍哥儿!”
乐景几乎是同时发现了岸边迎接他的夫妻俩。
他向他们大力挥手,回应了他们的兴奋。
三年没见,艾伦和白珍妮的脸上又多了一丝风霜,但是他们的精神状况看起来很好,两个人都是怀有坚定信念的苦修士,无论在如何艰难的困境里,都能怀有昂扬乐观的信念。
终于,船靠岸了。
乐景被人潮携裹着,艰难挤下了船。习惯了海上的风浪,猛一踏上陆地,他竟然有点头重脚轻不习惯了。
还没等乐景适应,他就骤然被投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白珍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苍哥儿,好久不见,路上还好吗?”
乐景柔下眼眸,回应了白珍妮的拥抱,“我很好,你们这几年过的怎么样?”
艾伦:“我们过的很好,只是因为内地形势不好,总部把我们调回了海州,我们现在在周边农村地区传教。”
乐景点点头,这些他也在两人寄给他的信中知道了。
在充分表达了久别重逢的喜悦后,艾伦叫了一辆马车,乐景放上行李,一起前往艾伦和白珍妮的私宅。
艾伦和白珍妮生性简朴,他们在海州购置的私宅也只是一间普通的瓦房,旁边居住的都是普通百姓。
看得出,艾伦和白珍妮和当地百姓相处的很好,很多百姓见到这两个洋人会鞠躬行礼,还有小孩子围着他们跑来跑去,口里喊着“洋菩萨”。
在收拾停当后,艾伦和白珍妮和乐景谈及了他们这些日子的成果
白珍妮说:“我们办了一家医院,收容治疗没钱看病的穷人。”
艾伦看向乐景,问:“你在信上说你想要办学,没有清政府的支持,办学一事很难。不知道你心里可有章程?”
有关办学这件事,这些年以来乐景早已深思熟虑,不知道制定了多少计划。
“我想先在海州的农村地区设立一家小学,免费收容穷人家的孩子识字读书,教导他们可以维生的技术。”
艾伦点点头,无奈说道:“你的想法是好的,但是恐怕很难实现。”
“首先,你如果想教他们四书五经的话,倒是有大把老师,可是若你想教他们西学的话,那就缺少足够的老师了,而且这种老师一般价钱很贵。其次,这里经济不发达,依然是农业经济占据主要位置,工厂很少,就业岗位也很少,你就算教会了他们技术,他们也很难得到工作机会。最后,穷人家的孩子从能走路起就要帮家里人干活,你就算免费教他们读书,他们的父母也会觉得这是浪费时间,还不如让孩子在家里做家事和种地。”
乐景如何不明白艾伦口中的道理?
开民智如果那么简单的话,也不会成为华夏的百年难题了。在这百年时间里,一代又一代的教育工作者前仆后继,接力接过火炬,用尽一生才照亮了百姓们蒙昧的心灵。
在踏上华夏之前,乐景就对此行的艰难困苦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他这次回国就是来当傻子撒钱来的。正是因此,季鹤卿他们才不能回国。
“重金之下,一定会有合适的老师,再不济我也可以亲身上阵,父母嫌读书浪费时间,我给学生提供食宿和奖学金,没有工厂,缺少就业岗位,我来创造就业岗位。办法总比困难多。”乐景说:“我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也有了觉悟。”
艾伦并不奇怪颜泽苍的回答。
自1869年初次相遇,到1881年的重逢,在这12年的时间里,他是亲眼看到这个年轻人是如何为了目标和理想走到现在的。
1869年,12岁的少年对他说:
“我的梦想是,国家繁荣昌盛,人民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我的国家需要什么方向的人才,我就会从事什么方向的工作。”
现在,24岁的年轻人如约而来。
第67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67)
下河乡昌平村里来了一个俊俏的年轻人。
村民们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年轻人呢!
皮肤白嫩得跟豆腐似的,比村里的大姑娘的皮肤都白, 手上连个茧子都没有, 一看就知道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他穿着长袍马褂, 却偏偏留着短发,村里人都在猜, 这个年轻人大概是个传教士。
虽然传教士都是洋人,但是偶尔也会有当地人改信了那洋和尚,就剪掉辫子在庙里念经了。
昌平村之前也来到这样一个剪掉辫子的本地洋和尚, 那是个中年人, 贼眉鼠眼, 模样猥琐,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
他也的确不是个好人。
他一来, 就抢走了村长的房子, 非说那是他的庙。村里人都很不满, 但是在他带着的几十个大头兵的威胁下敢怒不敢言。
接下来的三个月时间, 对昌平村里的村民来说宛如噩梦。
那个假洋鬼子收纳了十里八乡的地痞无赖作为教民,欺男霸女, 胡作非为, 不知道祸害了十里八村的多少人家, 当地人忍无可忍。
就在他们私底下串联, 决心让十里八乡的青壮倾囊而出, 将这个假洋鬼子血债血偿时,真洋鬼子来了。
真洋鬼子一来,就把那些胡作非为的地痞无赖都开除了教籍, 然后告官把假洋鬼子和他的爪牙抓了起来,让昌平村重回和平安静的生活。
接着,真洋鬼子就在村外的林子前的破屋里设了个庙。那个破屋是猎户遗弃的瓦房,破破烂烂的,刮风下雨的时候整间屋子都在丁里咣当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