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吵醒对方,乐景没有开灯,借着皎洁的月光,能看到床上隆起一个小鼓包,季鹤卿蜷缩躺在床上。
乐景安静站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到了从被子里传来的啜泣声。
乐景一阵踌躇,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他不知道季鹤卿需不需要他安慰。
就在乐景犹疑期间,被子里突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我都20了,也该取字了,干脆你给我取个字吧。”
古人讲究二十行冠礼,然后由父母师长给取字,字号中寄托了长辈们的殷切希望。
乐景没有字,是因为他是现代人,不讲究这些。
季鹤卿则是……再也无人可以为他取字了。
乐景忍住心酸,走到他床前坐下,想了想,若无其事问道:“九皋,你觉得九皋怎么样?”
《诗经小雅鹤鸣》有言:“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九皋:深泽。
鹤鸣九皋:鹤鸣于湖泽的深处,它的声音很远都能听见,用来比喻贤士身隐名著。
你是鹤啊,立在鸡群,有朝一日必将一鸣惊人的鹤。
季鹤卿掀开辈子,乐景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哽咽的泣音响起,“好,就叫这个吧,希望有一天,我真的能声闻于野。”
“嗯,我相信你会的。”
乐景带着后世人的笃定,默默在心里回答了季鹤卿的话——时代不会忘记你的声音,历史也不会忘记。
【每个兔子都有一个大国梦:您可以的!在未来的某一天,全华夏真的都听到了您的声音!您将永垂不朽!】
第55章 清末之吾辈爱自由(55)
时间很快就到了夏天。
午后,蝉鸣阵阵, 热浪滚滚。在没有空调的十九世纪, 乐景松开了衬衫领口,懒洋洋躺在挂在庭院里的吊床上, 蜷缩在树荫里,轻微的凉风吹在他身上, 让他有了一点朦胧的睡意。
约翰来的时候,就看到少年惬意的躺在吊床上的模样。
如此慵懒闲适的模样, 让人都有点不忍心叫醒他了。
约翰走到吊床前, 轻轻推了推少年,“路易斯, 醒一醒,我要告诉你一件大好事!”
乐景睡眼惺忪的从吊床上坐了起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问:“什么大好事?”
然后他就从约翰那里得知了一件事——季淮璋联系上了出版社,想要和路易斯小姐见一面,他说自己身负皇命,清国皇帝感谢《寻侠》对传扬华夏传统文化做出的贡献,要对她进行表彰。
约翰替乐景高兴, 道:“你写的小说赢得了你们国家皇帝的青睐,皇帝一定会给你很多钱, 说不定还会封你做爵士,你会成为你们国家的大名人。”
乐景:……这件事对他而言,还真不算是好事。
乐景觉得, 以清政府的尿性,如果知道他就是路易斯,只有两个可能,一个就是立刻把他召回国内,趾高气扬地命令他成为御用文人写歌功颂德的官样文章。
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身为国人,怎么吹中国都是应当的,他吹华夏武学哪里有外国人拍马屁让圣上和大人们觉得爽?一旦他们摘掉路易斯身上的洋人滤镜,发现《寻侠》的作者竟然是一个剃掉辫子不服管教的“叛党”,肯定会恼羞成怒的——文字狱可是清政府的拿手绝活,到时候乐景小说主角向西走,说不定就会成为作者背弃国学甘做汉奸走狗的罪证。
所以目前阶段,只有路易斯是洋人时,才能保证利益的最大化。
因此乐景是肯定不会去叩谢圣恩的。
约翰也注意到了乐景不同寻常的漫长沉默,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说:“你要不想去的话,我就去推了这件事。”
“不是我不想去,是我不能去。”乐景苦笑着言简意赅解释:“我曾经得罪过我们国家的皇帝。”
约翰的脸色立刻变了,他失声道:“那你绝不能和他们见面!”
他飞快做好了盘算,“我马上回绝了清国大使,就说你身体不好,要卧床静养,不能见人。”
乐景却挑了挑眉,懒洋洋笑道:“人家是来送钱的,总不能拒之门外,多不好。”清政府的羊毛不薅白不薅。
约翰开始迷糊了,“那你想怎么办?”
乐景漫不经心道:“报社里我记得有女职员?不如雇佣一个老实可信的女士假扮成我去领赏。”
约翰:?!还能有这种操作?
乐景摸了摸下巴,笑眯眯说:“我也去好了,到时候就说我是报社专门为路易斯小姐请的翻译。”
约翰:……
这算什么?我是我自己的翻译?
送走无语的约翰后,乐景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陷在柔软的吊床里,抬眼望着心旷神怡的蓝天白云,嘴角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没想到,季淮璋会先找上路易斯,明明他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的——比如,惩罚训斥不服管教的留学生。
……他的猜测果然没有错。
季淮璋现在……也是举棋不定。
所以,就算乐景不借这个时机去拜见季淮璋,他也会主动找上他的。
因为季淮璋需要他的力量,这也给了乐景反向利用他的机会。
他是时候以季淮璋为跳板,在国内发展一点势力了。
想到这里,乐景也没有了睡意,干脆起身去书房处理公事。
乐景坐在办公椅上,翻阅着作者们交上来的《寻侠》同人漫画,为小伙伴们的画工和想象力叹为观止。
他的小伙伴们恰恰应证了后世一句话——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却偏偏靠才华吃饭。
这次来进行漫画创作的一共有三个人,他们都是画工出色之辈,之前从未接触过漫画,平时画的画都以素描、油画为主,为此乐景特意给他们做了示范。
乐景上辈子学过人物速写,这辈子学校里也有美术课,所以画一点简单的漫画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就把《罗密欧与朱丽叶》里面罗密欧和朱丽叶的经典对白改编成了漫画,向小伙伴们直观展示何为漫画。
三个小伙伴果然大受启发,陆陆续续创造出了具有浓浓个人风格的漫画。
虽然以乐景后世人的眼光来看,这些漫画还都有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是结合当前的时代背景,他们的漫画已经算的上出类拔萃了。
在乐景的启发下,他们的作品里已经出现了有些粗糙的分镜运用,看起来已经有后世成熟商业漫画的雏形了。
乐景满意的放下漫画,开始思索又一件事。
他现在因为在剑桥上学,所以平时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波士顿,很少回哈特福德。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在波士顿设立分社,在当地大力发行《守夜人日报》。
《守夜人日报》也该扩大市场了。
只是这件事,还急不得,需要慢慢筹备。
乐景合上漫画,他为了这三部漫画,专门在《守夜人日报》上开辟了漫画板块,下周,这三部漫画就将和读者们见面了。
乐景很期待读者们的反应。
……
在新一期《守夜人日报》发行的当天晚上,裴凡火烧屁股一样冲去了颜泽苍家。
站在颜泽苍的书房门前,裴凡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怦怦乱跳的心跳,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他推开门,走进去,颜泽苍坐在书桌后面,桌面摊着几张《守夜人日报》,看到是他后连忙站了起来,热情招呼道:“你来了,快请坐,我去让哈克给你泡茶。”
裴凡知道哈克是这里的男仆。
两杯热腾腾的红茶很快被哈克放在了茶几上,裴凡心不在焉地抿了口红茶,舌头钝的很,尝不出丝毫味道,心慌的厉害。
颜泽苍放下红茶,笑眯眯的望着他,温声细语问道:“你这次来有什么事?”
裴凡却不敢小看他。
在留学生们中间,颜泽苍、顾图南和季鹤卿这三个结拜兄弟很有名,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留学生们中间领袖级人物。
顾图南性格豪爽,粗中有细,沉稳老练,季鹤卿面若好女,素有急智,拳脚功夫很硬,而颜泽苍总是笑眯眯的,待人如春风拂面,从来不肯与人为难,仿佛很好说话的样子。
但是留学生们却都知道,只有颜泽苍,才是三兄弟中最不好对付的那个,也是城府最深的那个。
此人心机深沉,外圆内刚,看似很好说话,但是若要有人要因此蹬鼻子上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遭受了他的算计。
他平时不动则已,一动必是雷霆暴击!颜泽苍的面善心黑是留学生们公认的,其手段狠辣,心思缜密,做事滴水不漏,让人很难想象他不过才是一个大学未毕业的学生。
不过,若颜泽苍只是心机深沉的笑面虎,留学生们肯定会对他敬而远之,根本不会把他视作领袖,听从他调遣。
一切只是因为,颜泽苍其实一直在贯彻君子之道,他竟然是一个君子。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有气节和风骨,足智多谋,手段高明,同时身先士卒,仗义疏财,把留学生们从一盘散沙凝聚成一股力量。
裴凡是第二批留学生,当时也亲眼看到颜泽苍率领十几名同伴用枪指着教员,公然剪掉辫子,他当时看的是热血沸腾,恨不能也加入他们。
只是他父母都在国内,他身为长子不能如此任性,不过在内心深处,他是深深向往他们的,他也想像他们那样可以正大光明发表自己都主张,可以自由自在的活着。
特别在裴凡听说,在这些留学生和清廷决裂,失去清廷资助后,也是由颜泽苍动用人脉关系,拉来善款供养他们读书,甚至还照顾了一些留学生的家人。
这让裴凡更加对颜泽苍死心塌地了。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成为他们留学生们心服口服的领袖。
所以在经过短暂的犹豫后,裴凡通过季鹤卿向颜泽苍表达了自己的政治倾向,希望自己也能秘密加入他们,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
裴凡没有失望,没过多久,兴华会就成立了!让他费解的是,颜泽苍拒绝担任会长!
他们劝了他很久,都无法让他改变主意,所以最后经过会议讨论,他们决定会长三年一轮值,第一任会长由顾图南担任。
裴凡是第二任会长。
也是在他成为会长的时候,他才知道轰动全康州,让无数美国人痴狂的《守夜人日报》竟然是由颜泽苍创立的报纸!而在报纸上进行连载的都是中国留学生!就连报社的工作人员也是清一色的华人!
裴凡当时站在《守夜人日报》的总部,目之所及全是迎来送往脚步匆匆的同胞们,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油墨香,雪花花的报纸在同胞们的手间传阅,他兴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竟然有了一家报纸!还是一个销量很好,很受欢迎的报纸!
有了报纸,就证明他们拥有了笔杆子,拥有了话语权!拥有了舆论影响力!
他们华人,也将在美国拥有话语权!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越发觉得颜泽苍的深不可测,其人野心勃勃,所图非小。
裴凡突然感到庆幸,这样可怕的人是他的朋友,而不是敌人。能和这样人成为同伴,成为奋斗路上的同道人,裴凡格外有安全感。
在状告洛杉矶政...府和警...察局一案中,《守夜人日报》果真发挥话语权优势,通过罢写和社论方式,为华人鸣不平,扩大华人影响力,让美国社会不能再忽视华人的声音。
裴凡收回思绪,想到今天要告诉乐景的话,就觉得心情格外沉重,迎上颜泽苍温润和善的双眼,只觉得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发烧了吗?”颜泽苍关切的看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不烫啊。”
于是他收回手,轻笑一声,琥珀色双眸深深望着他,仿佛能看穿他心底的所有隐秘,“说吧,什么事让你为难成这样?”
裴凡冷汗淋漓,一滴汗水顺着额角滑到眼角,却不敢擦,他垂下眼睛,不敢和颜泽苍对视,鼓足勇气飞快说道:“甘泽告密,季淮璋知道我们兴华会的事了,也知道《守夜人日报》是你创办的了!”
甘泽也是兴华会内部的一个成员,当初还是裴凡引荐的他进会的,前不久,也是在他的大力举荐下,甘泽才成为了《守夜人日报》的一名编辑。
裴凡现在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珠子挖出来,是他看走了眼!
他是看出那小子最近神情不对,对着他躲躲闪闪的,心中犯了疑,诈了他一下,这小子就竹筒倒豆子说得一干二净。
他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季淮璋奉了圣上的命令,来排查留学生,他不敢不说,他父母亲人可都在国内!
裴凡恨的牙痒痒,命令两个留学生把他看了起来,就马不停蹄跑到颜泽苍的剑桥私宅来和他汇报这件事了。
他下意识屏息静气,等待来自颜泽苍的训斥和责骂,这件事是他识人不清,管教不严,他责无旁贷,只是他的父母亲人都在国内,他不能因为自己的事牵连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