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以乐景现代人的眼光来看,此时的津州府整体看起来还是落后贫穷,后世的乞丐穿的都比这里的穷人体面。
乐景他们在冀州府停留了差不多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季鹤卿天天和顾图南跑出去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乐景则是用笔仔仔细细写下了自己的旅途见闻,百年以后,这些会是重要的文史资料。
然后,就在乐景他们即将启程离开冀州的时候,津市发生了一起震惊中外的案件①,直接导致了法兰西,英吉利,美利坚,俄罗斯,比利时,西班牙,普鲁士七国的军舰开到了华夏内海对清政府发出开战威胁,惹得朝廷动荡,举国上下人人请战。
那起案件在最初其实是有预兆的。
当时乐景他们正在长平县,从走南闯北的脚商那里听来一个最近在津市流传甚广的谣言:
“吓死人了!津市的洋人收……养孩子是为了做药材!”
乐景当然不会把这种荒谬的谣言当真,当时在孟县的时候,不是也流传着传教士办学是为了挖掉小孩子的心肝之类的谣言吗?
只能说华夏人民就连编造谣言方面的想象力都大同小异。
乐景不以为意笑道:“有证据吗?”
脚夫信誓旦旦:“还要什么证据?死人那是明明白白能看到的!就在津市洋人开办的育婴堂,他们害死了几百个小孩儿!而且城里还有好多小孩儿丢了的,全城的人都说小孩儿们是被洋人抓起来挖心挖肝入药了!”
乐景皱起了眉。
脚夫说的事,和他在时局新闻里看到的新闻有出入。
时局新闻里说受夏季疫病影响,修女开办的育婴堂死了三四十孩子。关于津市孩童失踪一事,时局新闻里也有简单提及,但是只是笼统地说有某年某月某日有孩子失踪,疑似拐卖之类的。
晚清天灾人祸连绵,底层百姓民不聊生,全国各地都有类似的新闻层出不穷,所以乐景之前只是扫了一眼就过去了。
可是现在从脚夫这里,他发现孩童普通的失踪和病死事件,却滋生了可怖的谣言。
谣言能从津市传到长平县,足以说明流传多广,多得人心。
乐景眼皮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
季鹤卿也紧皱眉头,困惑道:“这不符合逻辑啊,传教士信奉的是上帝,很多人甚至是打了你左脸还要把右脸伸过去,怎么可能会杀小孩子做药材呢?”
顾图南也觉得这件事充满了蹊跷。
乐景身为记者,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谣言的可怖之处了。历史上无数战争因谣言而起,无数国家因谣言而诞生或覆灭,不知凡几的人类因谣言而失去生命
所以他当机立断,“到底怎么回事,我们去津市一探便知。”
可是他们终究来晚了一步。
还未抵达津市,他们就从来往的行商那里听来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
受谣言影响,当地百姓和教徒爆发冲突,混乱中,法国领事开枪打伤了县令的侄子,从而进一步激化了矛盾,点燃了全天津百姓的怒火。愤怒的百姓包围了教堂,打死了法国领事和教堂里的所有传教士和修女,把教堂和法国领事馆都给烧了!
行商得意扬扬,喜不自禁:“咱们华夏人可算出了一口恶气!”
就连季鹤卿和顾图南两人面色也浮现一丝得意。
顾图南是经历过孟县全城援救乐景他们的行动的,在他想来,这次的事件不过是孟县事件的重演,很好地沉重打击了洋人的嚣张气焰,大大扬了华夏国威。
乐景却心下一片冰凉。
事情果然是向着他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这件事和孟县事件最大的区别是,孟县真的有洋人砸了石碑,而津市洋人用小孩做药一事,十之八九是谣言。
如果最后真的查出来是谣言,那么这件事真的会造成很恶劣的国际影响。如今清朝贫弱,本就要挨打,这不是主动创造了又一个挨打的机会的吗?
行商说的是来自天津的最新新闻,时局新闻并没有收录。
因为时局新闻是周刊,新闻一周更新一次,下次更新新闻要等到三天后。
乐景他们在第二天抵达了津市,经过多方调查奔走取证,乐景终于搞清楚了愤怒中的百姓都做了什么。
他们先杀死了法国领事及其秘书,之后又杀死了10名修女、2名神父、2名法国领事馆人员、2名法国侨民、3名俄国侨民和30多名中国信徒,烧毁了法国教堂临近教堂的法国领事馆,以及当地英美传教士开办的其他4座基督教堂。
也就是说,百姓们等于同时得罪了法兰西、俄罗斯、英吉利、美利坚四个强国。
在得到这个结果时,就连顾图南和季鹤卿都笑不出来了。
两人再天真也知道这件事洋人很难善罢甘休,清政府根本无法在这些强国面前讨到便宜。
顾图南强忍不安,分辨道:“是那些洋人有错在先!是他们先杀了我们的孩子的!而且还是那个法国领事先开枪的!”
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两天后,新一期的时局新闻刷新出来了。
乐景的目光在“谣言”两个字停留了足足有一分钟,闭上眼睛,胸口坠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他知道,之前法国传教士在当地强征民宅商铺作为教堂,导致无数平民流离失所,法国更是抢占了皇帝离宫作为领事馆,玷污亵渎了无数华夏百姓中对皇帝最质朴纯洁的信仰。
他也知道,当地传教士吸纳了很多地痞无赖作为教民,这些恶棍仗着有传教士撑腰,在当地胡作非为,惹来民怨沸腾。
他同样也知道,洋人在华夏犯下种种血债,天下苦洋久矣。
但是,在这件事中,误信谣言的百姓却是加害方,而修女们是出于善意抚养孤儿,却不得善终。唯一称得上有过错的,就是开枪袭击官员的法国领事,然而这个领事也已经被杀死了。
乐景知道,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即将上演了。
这个案件,在乐景的世界从未出现过,所以乐景也无从得知事情最后会如何收尾。他就此做出了无数推测,就连最乐观的推测结果都……很不乐观。
和乐景忧心忡忡相反,津市百姓兴高采烈得宛如过年,他们热烈庆祝着来自不易的胜利,他们捍卫了公理,替惨死孩子伸张了正义,把洋人打了个落花流水,让洋人明白华夏人不是好欺负的。
每一个人都那么兴奋,衬得乐景的忧心忡忡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顾图南和季鹤卿都放下了心,都认为这件事扬了华夏国威,若洋人要战,那就战,他们华夏也不是好欺负的!
然后,6月24日,以法国为首的七国调集军舰至华夏津市内海进行威胁,七国公使联合向总理衙门抗议。
朝野之间,一片哗然,请战之声不绝于耳。不少大臣上书圣上,认为可以适当赔偿洋人损失,但是绝不可以以命抵命,恐伤天下民心。
还有很多强硬派人士认为“正宜养其锋锐,修我戈矛,隐示以凛然不可犯之形,徐去其逼。”②
在举国的反洋请战声中,清政府商议决定处死为首杀人的16人,缓刑4人,充军流放25人,并将知府、知县革职充军发配边疆,赔偿洋人损失49万两白银,并由清国派遣使者出使法国亲自道歉。
消息传出后,举国“国贼”之声不绝于耳,时人或痛哭,或怒骂,或鄙夷,或心灰意冷。
季鹤卿知道这件事后先是大哭,复又大笑,哭声嘲弄,笑声凄凉。而顾图南抬头呆呆的仰望天空,神情茫然失措。
乐景也是一派默然,胸中徘徊着山呼海啸的愤懑却无人可说。
他该责怪老百姓愚昧听信谣言吗?可是老百姓的愚昧又是谁造成的呢?是谁一直在开展愚民教育呢?
他该责怪清政府软弱无能吗?可是清政府委曲求全保护的又是谁的利益呢?他们不过是爱新觉罗们的代言人,维护的是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
他该责怪洋人蛮横无理吗?可是在这个事件中,又全是洋人的错吗?而且高中政治告诉我们,国家利益是一个国家制定和确立对外目标的基本依据,是国家对外活动的出发点的归宿,是决定国际关系的主要因素。从比自己弱的国家那里剥削更多的生存资源,不仅符合达尔文的进化论,也符合国家利益。
牵扯到这件事的每个人都没错,每个人都有错。
乐景凝望着两个痛苦迷茫的少年,轻轻说道:“百姓愚昧,就由我们来教化百姓。政府软弱,就由我们来组建新政府,洋人蛮横,就由我们把他们打趴下。”
少年的眼中是足以燎原的星星之火,是蓬勃欲出的朝阳,是永远明亮着指引方向的星星,“就让这份痛苦和屈辱在我们这一代终结吧。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我们这代人的责任就是让子孙后代可以站着活下去。”
季鹤卿收住沙哑的笑声,怔怔地望着乐景的眼睛半响,迷茫的眼神一点点坚定起来,他扬起嘴角,化臂为剑,抖着嗓子带着哭腔,道:“若天下不平,我为剑,平之!”
顾图南眼中的仓皇消失了,这个就算告别父母时都吊儿郎当的少年一脸肃穆,学着季鹤卿那样化臂为剑,哭泣着,坚定的说:“若天下不平,我为剑,平之!”
乐景这次也不嘲笑他们中二病了,他扬起嘴角,语气郑重仿佛在说着必定会实现的谶言:“若天下不平,我为剑,平之!”
……
1870年7月14日,在法国军舰开往华夏内海进行威胁后的20天,普法战争爆发。
187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法国凡尔赛宫加冕为皇帝,成立了德意志帝国。
1871年3月28日,巴黎~公~社成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无产阶级革命政权诞生。
1871年8月,上海成立幼童出洋肄业局,开始正式向国内招生。同年8月,乐景、顾图南和季鹤卿三人入学留美预备班。同班同学30人,皆为汉人。
1871年9月13日,《中日通商章程》在津市签订。
1872年4月30日,《申报》在上海创办。
1872年8月11日,黄婉娥抖着手,在一份政府的15年合同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下了手印,合同上写着:“颜泽苍业成后回华差遣,不得私在华洋各处另谋生理,其在洋在途,如有天灾疾病不测等事,各安天命。”③
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却在看到儿子青涩稚嫩的脸庞时再次刺痛不已,胸口大恸。
“你要回来。”她干着眼睛,又快又急强调道:“你一定要回来……活着回来。”
颜静姝紧紧咬着嘴唇,不敢松开,她怕自己一松开,会喊出“不要走”三个字。
乐景轻笑着点点头,却不小心跌下来几滴泪珠。
“我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在他的身后,有29个家庭在进行同样的离别:
“照顾好自己,不可废寝忘食……”
“国家贫弱,我辈唯有奋发图强……”
“一定要平安归来,娘在家里等你……”
“好男儿志在四方,马革裹尸又何妨……”
“按时吃饭,早点回来……”
“国难当头,我辈当奋勇争先,一往无前……”
季淮璋望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颊,他们最大的才15岁,最小才9岁。
他们此行却是中华创始之举,古今未有之事。
大唐年间,万邦遣唐使来华,感沐天威,学习先进政治制度和文化技术,学成后归国建设国家。
大梦初醒,尘世已过千年,这次,轮到古老华夏派学生去一个建国不足百年的国家学习科学技术。
前人若能看后人,定会觉得可悲可笑,后人看前人,更觉时光荒凉,沧海桑田不过如是。
曾经那么骄傲的华夏人,也要弯下脊梁,低到尘埃里,于卑微中小心护住胸口的火苗。
只能叹上一句时也,命也,运也。
“我已老迈,心有余而力不足,所幸还有尔等少年,风华正茂,志向高远,远渡重洋,遥祝诸君此去乘风破浪,扶摇直上九万里,学成归国,建设中国。”
季淮璋冲年轻的孩子们深深弯下腰,“届时若我已死,劳烦各位到我墓前,告诉我一声——天光大亮!”
孩子们泪光盈盈同样垂首弯腰,“我等定不负先生所托!”
青空万里,风萧水寒,与命运搏斗的勇敢者们即将启程,前路渺茫,荆棘密布,年轻的热血们相信他们终将能抵达彼岸,找到唯一正确的那个答案。
凄厉汽笛声在港口响起,30个孩子一步三回头,在亲人的泪眼中一步步走上停靠在岸边的轮船。
他们将从上海出发,坐船经过日本横滨,跨过太平洋,抵达美国旧金山,开始为期15年的学习。
船锚升起,轮船轰鸣着顺流而去。
颜静姝突然声嘶力竭的吼道:“哥!你等我!我会去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