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就多谢大人关照了。”
……
乐景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
颜静姝正借着烛光写字,黄婉娥在一旁纳鞋底,时不时询问女儿字的读音。颜静姝都耐心地给她一一讲解。
见到乐景回来了,母女两人立刻放下了手里的活,笑着迎了上来。
“哥,我今天学会了读三字经呢!”
“苍哥儿,饿不饿?娘给你炖的猪肉还在火上温着呢。”
乐景望着母女俩温暖的笑脸,只觉得到了嘴边的这话重若千斤,很难说出口。
黄婉娥敏锐地发现了儿子脸色不对,立刻难掩担忧地问道:“怎么了?总督老爷为难你了吗?”
乐景:“娘,您儿子现在可是被圣上点名表扬的红人,季大人怎么可能会怪罪于我?”
黄婉娥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关切地看着乐景,“那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
颜静姝也道:“哥,你有什么为难事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帮你出主意。”
两个女人的脸上都是如出一辙的关切和担忧。
她们是原主心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
她们不是什么电视剧里的剧情人物,而是活生生的,拥有喜怒哀乐,全心全意关爱原主和乐景的人。
乐景继承了原主的感情和人生,早已经把她们当做亲娘和亲妹妹看待。
他身为寄予厚望的长子,原本应该妥善照顾她们,帮助她们改变人生轨迹,让身为苦情剧女主角的颜静姝过上幸福人生的。
他终究要言而无信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的愧疚,涩声开口道:“季大人告诉了我一件事。明年京城将要开办一个留美预备班,选拔16岁以下的少年儿童赴美利坚留学十五年,他问我要不要去……”黄婉娥的眼睛越睁越大,乐景垂下双眸,逼着自己强硬开口:“儿子,拜托了季大人举荐我。”
黄婉娥眼前一黑,身体一个摇晃,乐景和颜静姝连忙冲上前扶住了她。
黄婉娥缓了几秒,才终于止住了晕眩,找回了力气。
她狠狠打开乐景的手,厉喝道:“给我跪下!”
乐景顺从地跪下,牵着黄婉娥的手,恳切道:“儿子不孝,娘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黄婉娥眼泪汹涌而出,伸出手想打儿子,到底不忍心,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你五岁时,你爹去了,我一个寡妇,又当爹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长大。”
“你爹临死前,牵着我的手,说,娥啊,再苦再难,你都要供苍哥儿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重振颜家门楣。”
她抹了一把眼泪,声音越来颤抖,全身气的直哆嗦:“我这些年,省吃俭用,自从你爹去过后没有添过一次新衣服,没有买过一次首饰,我娘给我陪嫁的银镯子我都卖了,就为了给你凑开蒙的束脩。我一年只吃一回肉,还吃的是鱼头!”
她狠狠扣着胸口,眼神透露出浓浓的绝望和悲怆,满脸是泪,“我黄婉娥自认对的起自己的良心!颜泽苍,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你,你做出这种事,你对得起你爹吗?你对得起我吗?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黄婉娥的质问牵动了原主的记忆,一幕幕在乐景眼前闪现,一股悲伤痛苦羞愧的感情在乐景胸间激荡,回忆起现代老妈对他的疼宠爱护,乐景眼眶不由一热。
死后穿越到陌生的时代他没有哭。
被关进大牢他没有哭。
此时却在黄婉娥的质问声中潸然泪下。
这大概就是母亲才拥有的神奇魔法。
母亲的话总是能戳中孩子心目中最柔软的角落。
乐景弯下腰,一下又一下给黄婉娥磕头,“都是儿子的错,是我不孝,您打我骂我吧。”
看着儿子这般狼狈的模样黄婉娥心里也是酸苦难言,刚刚撑起来的气势也气球般瘪了,她抱住乐景,遏制了他不停磕头的动作,急切说道:“你去给季大人说,你要考取功名,还要奉养寡母和幼妹,不能出国留学。”
乐景身体一滞,沉默了十几秒,抖着嗓子回答:“孩儿不孝,恕难从命。”
黄婉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瞪着怀里的少年,哆嗦着嘴唇,“你!你是要气死我吗?!”
“娘!孩儿自然也想在您身边尽孝。可是,没有时间了啊!”
乐景仰头对上黄婉娥的泪眸,从嗓子眼里挤出来沙哑的嘶吼声,“您也看到了,不过是一个英国伯爵的儿子,就可以在华夏的土地上嚣张跋扈,为所欲为,无视王法,逼得朝廷不得不把我们关进大牢。”
“我足够幸运,有城外的洋人传教士帮我求情,再加上全程百姓的倾城相护,我才能够平安从大牢里出来。”
“可是有些人根本没有那么幸运!英吉利国向我国倾销鸦片,逼的不知多少万人散尽家财家破人亡!”
“巴州府法国洋人传教士欺压百姓,草菅人命,杀了不知多少华夏好儿郎!”
“辽州府江东百姓起义抵抗俄罗斯的殖民统治,抗争一个月后被俄国军队残忍镇压,起义失败,无数人殒命!”①
“浩罕汗国的中亚屠夫穆罕默德雅霍甫在沙俄和英国的支持下,在新洲府搞起了屠杀!②”
“就在我们说话的时间里,在华夏的某个角落,就有华夏人因洋人而死。”
乐景痛苦的握紧拳头,悲愤道:“我不认识他们,可是他们的哀嚎和痛呼整天整夜在我耳边响起,让我夜不能寐,让我良心不安!”
黄婉娥脸色惨白如纸,抓住乐景的手越发用力,指甲深陷到了的肉里,“所以你更要好好读书!考取功名,将来做大官,把洋人从华夏赶出去!你去外国读书,能学到什么?他们会杀了你的!你想要颜家断了香火,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一直在安静流泪的颜静姝突然哭着开口道:“不是还有我吗?我招赘,我来继承颜家香火,我给娘养老送终。”
颜静姝含泪望向黄婉娥,神情悲怆,泪水涟涟,“娘,你就让大哥去吧!大哥是想要去外国学习洋人先进技术,学会洋人的坚船利炮,然后带回国,帮助我们打败洋人,让华夏人不再低人一等,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您……别拦着他了,家里有我呢。”
黄婉娥震撼地望着女儿,身为母亲她轻易看出来了颜静姝悲伤泪眸深处的理解和坚定,这让她如遭重击,好像被人狠狠揍了一拳。
她颓然地弯下背,捂着脸呜呜呜哭了起来,再也不发一言。
乐景也惊异地看向颜静姝,他没想到这个小姑娘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这个小姑娘也成长了很多。
颜静姝迎上乐景惊异的目光,满脸是泪,嘴角偏偏扬起,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哥,你就放心去吧,我知道,你是去干大事的,娘身边有我,你不用担心。”
乐景怀着愧疚,温柔地看着义无反顾替他担下责任的小姑娘。
他的小姑娘不知不觉也成长为勇敢坚强的女孩子了。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在这个可以典当发卖妻妾把妇女当做财产的时代,颜静姝的身上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蜕变。
她挺身而出,温柔承担了本该属于乐景的责任。
但是乐景是不愿意成为她的拖累的。
他希望有朝一日黄婉娥和颜静姝也能去美国接受高等教育。
“娘,等我在美国扎了根,我就把你和静姝都接到美国,我们一家三口在美国好好过。”
“我哪里都不去。”黄婉娥冷冰冰地说:“你想去哪里我管不着,我要留下来陪着你爹,替你们颜家守住祖宗家业。”
黄婉娥直起身,径直转身走向卧房,狠狠关上了门。
颜静姝担忧地咬了咬嘴唇,杏眼里浮现深深的茫然和无措。
乐景叹息着牵起她的手,叮嘱道:“我留学的时候,你在国内也要好好学习,努力学习英文,这样哥也能早点把你接过去。”
颜静姝咬了咬嘴唇,拼命忍不住眼泪,小猫一样依偎在乐景身侧,“……哥,你什么时候走?”
乐景:“过了年吧。过了年我就去京城读书了……娘那边,这段时间就麻烦你多照顾了。”
“哥……”
“怎么了?”
“……活着回来,我在家等你。”
“……好。”
……
三天后,季淮璋放出了公派留美的消息,鼓励青州府16岁以下的少年儿童积极报名参与。
这件事在孟县传的沸沸扬扬,一星期后,就连街边不识字的老乞丐都听说了这件事。
孟县是一个闭塞内陆小城,保守实力强大,外国留学之事那是闻所未闻。
再加上乐景他们之前刚因为一个洋人入狱,所以孟县上下反洋情绪很浓。
这种时候,同样因为关了乐景他们名声很差的季淮璋突然提议要选拔优秀少年儿童赴美留学深造,师夷长技以制夷一事,自然引来无数逆反之声,也滋生了无数诡谲可怖的流言。
住在颜家对门的刘大娘就上门说起来了一个流传最广的谣言:
“季淮璋那个狗官真不是好东西。变着法的送咱们的孩子给洋人糟蹋!什么留学?不过是借口罢了!等咱们的孩子去了洋国,洋人就会剥掉他们的皮,然后接上狗皮,当成怪物展览赚钱呢!”
刘大娘拍了拍黄婉娥的手,语重心长道:“小娥啊,你可看好了你家苍哥儿,小心别让他被季淮璋哄骗报了名,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黄婉娥冷笑一声,面无表情地说:“人家主意可大着呢,我这个当娘的管不住他,他已经报了名了,将来横死异乡也是他自找的,怨不了旁人。”
刘大娘表情大骇,瞠目结舌地看向乐景,“苍哥儿,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糊涂事呢!”
乐景沉默着一言不发。
刘大娘刚骂了他两声,黄婉娥不乐意了,却碍于面子,只能硬邦邦地说:“别管他,让他自生自灭吧。我们继续绣花。”
乐景就知道黄母是刀子嘴豆腐心。
自己可以嘴上骂的热闹,但是别人是不能说她儿子不好的。
有了刘大娘的添油加醋,乐景要出国留学一事迅速传扬开来,再一次引发了轰动。
然后乐景的口碑一下子掉落谷底,突然冒出来了很多正义之士跑到颜家来骂他。
“我算看错你了!你原来也是和洋人沆瀣一气的小人!”
“变而从夷,你还有什么读书人的气节?”
“君蒙此大难,险死环生,更应该与洋人势不两立,怎么能同流合污?”
这些人还算比较温和,还有一些比较激进的,直接拿着棍棒上门了,不许乐景进京。
他们的逻辑是这样的:对于读书人来说,气节是最重要的,所以要宁死不食贼黍。如今乐景变节了,为了颜家的身后名着想,他们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必要时,直接让乐景‘就义’,以全颜家千年忠良之名。颜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也会感谢他们的义举的。
乐景:……
乐景都快被如此流氓行径给气笑了。
偏偏这些人不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道德绑架,觉得自己代表了真理和公义,心安理得地把乐景骂了个狗血喷头。
后来,甚至宋然宋先生都来了。
原主的记忆里对宋然有很深的印象。
宋然是个举人,连续三次会试不中,就被朝廷分配到了县学教书,这一教就是二十年。因为自己科路无望,他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学生身上。
原主就是他最看重的学生之一。
这次乐景入狱,也是宋先生号召县学罢课,率领师生在街上奔走呼号。
可是这次再见到乐景,宋然的脸上是一片冰冷的肃杀。
“你果真要荒废举业,放下圣贤书,去西洋留学?”
乐景点了点头。
宋然的眼中浮现沉甸甸的失望。
“糊涂,糊涂啊!”
宋然愤然道:“如今洋人对我华夏步步紧逼,早已惹得民怨沸腾。你身为颜公后人,更应该思索以华夏之道制胜蛮夷的办法,你却选择远走西洋,学习西学,全盘西化,假以时日,你还能记得多少圣贤之言,你可还是华夏人?”
说到最后,宋然的声音近乎咆哮:“你和郑安伦之流的汉奸走狗又有何区别?!”
“我不许你这么说我儿子!”黄婉娥突然从里屋冲了出来,怒视着宋然,“我儿子去西方留学是为了救国,他不是汉奸走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