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里尔医生公寓地段选得好,刚好在泰晤士夫人的地盘之外、毗邻白鸽子帮地盘的住宅区。迈克罗夫特的人赶到,自然先行将盘踞街区的几位诸如之前赛克斯那般的“散户”清理了,事后他们人一走,地盘空荡荡,哪儿有不占下来的道理。
“那算是我们白捡一个便宜。”内德笑道。
“怎么能算,”伯莎一本正经,“咱们的男孩受伤不少,至少出了一半力气,这是应得的。”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总不会在白教堂区抢地盘,伯莎占便宜心安理得。
住宅区的两条街,其中光是铺子就八九户,更别提暗藏其中的小偷、妓女和其他下九流,与这些合并进泰晤士事务所的行当相比,许出去的百分之十奖金,不过是皮毛而已。
“只是这样,夫人,”好事过后,内德收敛笑意,“咱们的地盘就和白鸽子帮直接接壤。”
“嗯。”
这意味着今后得更多的打交道。
若是伯莎的野心止步于白教堂区,这倒是也没什么。但……
“凯蒂这次帮了不少忙,”伯莎淡淡道,“送点东西给她和她的室友,女孩子家家,一套衣服加首饰就行,别太寒碜。”
“是。”
不帮忙则罢,在开膛手杰克案的时候,白鸽子帮的头目兰伯特·伯恩,还和他那位老鸨情人拉顿夫人算计自己,这就不能忍了。
明明是帮妓女们抓出凶手,拉顿夫人不仅不感谢,还打着死者玛莎·加里森的旗号想从伯莎这里赚取好处。这样的人就仿佛是身体上的一处暗疮,专挑你最为虚弱的时候爆发疾病。
伯莎深谙这点,内德也明白。
他扶了扶镜框:“那拉顿夫人怎么办?”
伯莎:“别着急。”
拉顿夫人还不知道自家姑娘们已经反水,还以为自己和兰伯特·伯恩串通的天衣无缝来着。这可是个好机会。
现成的“商业”间谍在,伯莎还怕摸不到兰伯特底细吗。
因而伯莎勾了勾嘴角,漫不经心道:“给凯蒂送礼的时候多关心人家姑娘几句,特别是问问她以后想找个什么好人家。”
内德点头:“好,那我就让托马斯去一趟。”
伯莎:“……”还用上色诱术了,你狠。
火并之事算是告一段落,接着就是开膛手杰克案的事情。
身兼秘书的内德早就练就了一身盯着账本收支就能把各项安排牢记于心的本事,他翻了账本一页继续说道:“怀特牧师……和第二名受害者的葬礼,会在后天举行,夫人。你要亲自参加吗?”
“嗯。”
“那——”
内德犹豫了片刻,选择避而不谈。
他不在现场,不知道教堂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反正怀特牧师就是死了,至于谁动的手,他又和泰晤士夫人进行了怎样的交谈,夫人自己不说,内德自然不敢问。
不问,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
强大的求生欲使得内德避开伯莎灼灼目光,他轻咳几声:“那我就安排一下,再就是南希,夫人。她这次可是大功臣。”
“我知道,不是说好了见见她吗,人呢?”
“在楼上。”
内德用钢笔指了指事务所一楼的天花板:“简·爱小姐在招待她。”
伯莎颔首:“我去看看。”
***
因为南岸街酒吧的一个符号,让简·爱小姐带着伯莎的一个车夫两个仆人搬进了泰晤士事务所。
幸而事务所够大,位于中央的楼梯刚好将二楼分成了东西两侧,托马斯带着几个孩子住在东头,简住在西头,每日几乎见不到面,倒是也不会影响其名声和生活。
伯莎走上楼,触及到简·爱小姐那张苍白且清秀的面庞,只觉得这几日来隐隐拎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因为开膛手杰克案,她们已经许久没见了,伯莎生怕自己为简·爱小姐带来麻烦。
昔日桑菲尔德庄园时,伯莎住在阁楼里,藏在黑暗见不得光,而简·爱小姐则行走于白天,堂堂正正且对神秘的庄园带着满腹好奇。
如今在伦敦,从事私人女校教学,以及身兼费雪夫人秘书的简·爱小姐,依旧走在光明的大道上;而伯莎却投身在伦敦的背面,在贫民窟占居一隅。
她们始终对比鲜明,连外貌都是如此。
可对伯莎来说,简·爱的存在就是穿过贫民窟,穿过阴影之后的一尊锚,她牢牢地固定在这里,一见到她,伯莎就明白她已经回到了正常且体面的,光明的生活当中。
哪怕是简·爱小姐坐在泰晤士事务所,帮她招待南希也是。
触及到简的目光,泰晤士夫人就又成为了体面的马普尔小姐。
“伯莎,”听到脚步声简抬头,对着高挑的女人打招呼,“南希小姐已经等你许久了。”
“……叫我南希就好,爱小姐。”
坐在沙发对面的年轻姑娘穿着朴素,一直低着头,听到伯莎到来才勉强开口:“夫人。”
伯莎一撩裙摆,坐在简身侧。
她瞥向简·爱小姐手中的茶杯:“有我的吗?”
简的动作微微一顿,莞尔道:“我若说没有,又会如何?”
“那我可伤心啦,”伯莎拖长语调故作夸张,“不会真没我的份吧?”
“当然不会。”
更为年轻的未婚小姐欣然接受了伯莎明目张胆的撒娇,简为伯莎倒了一杯茶,推到她身边:“听说是南希拦住了凶手,是这样的吗?”
自然是如此。
若非南希拖延时间,里尔医生冒充的开膛手杰克恐怕早就割断了安妮·普尔的喉咙。她可是破解白教堂血案的大功臣。
“你出面救了人,我不会亏待你,”伯莎理所当然地接过简递来的茶杯,“呆会回家的时候,从内德那里拿属于你的钱。”
“谢谢。”
“手伤怎么样了?”
“再过几天恐怕就结痂了,夫人,劳烦你费心。”
伯莎的视线在南希放在身侧的手掌停留片刻。
或许是她的动作过于明显,南希当即用另外一只手端起茶杯,却不曾料到这个动作让伯莎微微蹙眉:“还不能动?”
“不……”
“若是能动,为什么不用惯用手端茶杯,”伯莎悠然道,“你抬起左手挡刀,证明你平日习惯用左手吧。”
她近乎咄咄逼人的话语落地,换来了南希片刻的沉默。
连简·爱小姐都流露出几分诧异的神情:伯莎虽然说话一向不客气,但她对待同性,特别是年轻姑娘的态度要好上许多。像这样直截了当揭穿对方的事情,简还是第一次见。
“可否是赛克斯不让你去看医生?”她冷冷问。
南希急忙反驳:“是我觉得,这、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夫人。刀伤而已,用不到花钱去看医生。”
手术刀划开的口子,而凶手不曾手下留情,怎么能算是“刀伤而已”?
“南希。”
伯莎放下茶杯,暗金色的眼睛中闪过几分感慨痕迹:“你和赛克斯的事情,我不管。但你是因为我的委托而受伤,所以你的手伤我们泰晤士必须得管。明日我会请托马斯上门,亲自带你去看医生。”
“不要托马斯!”
“……”
南希突然扬起的声音,让伯莎和简纷纷陷入了沉默。
她自知失态,陡然扬起的头颅再次低了下去:“抱歉,夫人,请不要托马斯上门,我谢谢你的好意。”
伯莎大概懂了。
“你说实话,”她平静道,“赛克斯是不是因为托马斯而打过你?”
简闻言大惊:“什——什么?!”
赛克斯虽则粗鲁蛮横,但他是伯莎的人,自然也被简·爱小姐归类于没有威胁的范畴当中去。
而这名没威胁的人,竟然出手打自己的情人,这完全出乎简·爱的意料。
但南希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已经给了伯莎答案。
“我知道了。”
最终伯莎也不过是收起漫不经心的神情,冷着一张艳丽面孔开口:“明日我让我的女仆格莱思·普尔陪同你去看医生,这样行吗?”
“谢谢你,夫人。”南希那张发黄的面孔中,流露出了几分感激神情。
伯莎答应给她钱的时候她不曾感激,许她去看医生时她也没表达感激,反而是伯莎主动退让一步后,南希扬起了淡淡笑容,接受了伯莎的好意。
“去吧,这没你什么事了。”
这样的情景让伯莎顿时失去了继续交谈的想法:“劳烦你亲自走一趟。”
南希:“不打紧的,夫人。”
得到伯莎一句话,南希暗自长舒口气,起身离开。
自始至终她都没怎么敢看向伯莎的眼睛。
这让简不禁扭头仔仔细细打量伯莎一番。
伯莎挑眉:“怎么?”
如今的简·爱小姐今非昔比,她为了妇女杂志跑前跑后,甚至亲自登台演讲。住进事务所后更是每日与不同的青年打照面,早已不是哪个躲在窗帘后面拘束压抑天性的瘦弱姑娘了。
因而她直言道:“南希对待你的模样,仿佛是面对一尊怪物,伯莎。她可是直面凶手的人。”
“哦?”
伯莎重新拿起茶杯,故意摆出一副饶有兴趣的神情:“照你这么说,我亲爱的简,我甚至要比白教堂区的开膛手还要可怕呀。”
简:“……”
伯莎:“她不怕死,但怕自己的男人。”
一句无所谓的话语,却让简·爱小姐的表情沉了下来。
她攥了攥手指,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在迎上伯莎坦率的视线后下定决心。
“你说赛克斯打她,”简轻声问,“是真的吗?”
“你自己心中有答案。”
若非如此,伯莎干嘛主动提出来。
简·爱小姐闻言蹙眉:“为什么?”
伯莎:“这你就要问赛克斯了。”
简慢慢摇了摇头:“我想问的是南希。”
问南希什么?自然是明明挨了打,为什么不离开赛克斯。
这个问题,当年读《雾都孤儿》小说时的伯莎也很想问。刚刚坐在沙发上始终不敢抬头的姑娘心地善良且仁慈,她为了无辜的小奥利弗出卖自己的情人,却在绅士小姐们伸以援手时将其推开,头也不回地转身重归贫民窟。
等待她的是背叛的代价,死亡。
明明有机会脱离苦海,为什么不去做呢?
“你还记得自己在桑菲尔德庄园的时候,”伯莎不答反问,“是因何而觉得爱德华与众不同的?”
“……”
伯莎问的委婉,但简·爱小姐却听懂了:她问简为什么会喜欢罗切斯特。
到底是年轻姑娘,听见这个问题,简不自在地低了低头,犹疑片刻后,还是回答了伯莎:“罗切斯特先生并没有因为我是一名家庭教师而忽视我的想法。”
“因为他尊重你。”
伯莎总结道:“这和其他男人不一样。”
实际上当时的简·爱小姐也没见过多少“其他男人”,但即使来到伦敦,爱德华·罗切斯特也仍然是那个鲜少会聆听简·爱意见和思想的男士。
她隐隐理解了伯莎的意思,又好似没懂:“那南希和赛克斯……”
“这个世界上的男人大抵是不尊重女人的,”伯莎懒散地靠在沙发扶手上,淡然开口,“爱德华勉强算是个例外,亲爱的。”
虽然罗切斯特不曾尊重过伯莎,但那也是无奈之举——发疯的伯莎也没尊重罗切斯特嘛。至少因为爱情,爱德华很尊重简·爱的想法。
说到底这还是没有经济独立,没有政治权力的原因。故而易卜生会写出《玩偶之家》,娜拉幸福圆满的家庭不过是她的丈夫和笼中小鸟,女人没有独立为人的资格。
上流社会姑且有道德体面作为遮羞布,可贫民窟什么都没有。
“赛克斯很喜欢南希,这点我向你保证。”
南希没有工作,她吃赛克斯的,用赛克斯的,因此被赛克斯视为所有物,而非所有“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