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听妻子儿媳话农桑,自然是开心,笑眯眯地听了会儿,才想起四儿子还在一边冷着脸站着,有点被忽视了。
“听闻你上次去凤阳的半路,遇到了江湖刺客?”
“是。”朱棣应承,“近来各处江湖流匪横行,以致凤阳城当街便抢劫强掳妇女,故儿臣诛杀了胡百天那伙人。”
“区区几个江湖流氓,居然如此猖狂?”朱元璋竟有几分不敢相信。
“父皇陛下,他们个个功夫高,神出鬼没,专门欺负独自出门落单的良家女儿。再好的粮仓把守严密,却也耐不住耗子打洞。”徐青青一听到‘胡百天’三个字,生怕朱棣会提起孔明灯的事儿来,连忙帮着说话。
“哦?四媳妇儿在凤阳城也知道此事?”
“凤阳百姓人人皆知,儿媳去城内做法事的时候,听不少百姓互相警告,一定要把女儿看住了,不然就像谁家的女儿那样,只出去打酒就再回不来了……”
徐青青绘声绘色地讲述她所见所闻,大概是因为朱棣太冷面的缘故,徐青青已经练就心理强大了,所以在帝后面前她反倒没那么紧张。
朱元璋笑着点点头,不再提流匪一事,反而把关注放在徐青青做法事上,问她做的法事可灵验。
“儿媳哪有什么能耐,不过是个半吊子罢了。”徐青青谦虚道。
大宫女悄然凑到马皇后耳侧,低语两声,马皇后骤然蹙起眉头。
朱元璋见状猜出几分,“蓉儿还是吃不下饭?”
马皇后点头应承。
“二妹病了?”朱棣问。
原来皇帝口中所称的蓉儿,正是帝后的嫡长女宁国公主,排行二。上次她受册封后,觐见马皇后的时候,见过几位公主,宁国公主就在其中,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清秀,看起来很乖巧懂事。
“不知怎么回事,前日从报恩寺回来后,便胃口清减,昨晚被劝着硬吃了些东西,没多久都吐了出来。让御医再三看过,依旧瞧不出有什么病症。”马皇后回答完,顺嘴感慨了一声,“倒怪了,去寺庙还能撞邪不成!”
朱元璋听到这话,眼睛忽然亮了一下,看向徐青青。
徐青青感受到皇帝那不一般的审视目光,晓得自己来麻烦了。
朱棣马上道:“儿臣带她去探望二妹。”
朱元璋应承了一声,立刻打发了内官监的人跟随,若燕王妃有任何需要,准他们随意从库房内挪用。
从坤宁宫出来后,徐青青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一大排太监,凑到朱棣身边小声问:“何意?”
“让你驱邪。”半炷香后,朱棣才回答了她的话。
徐青青都快忘了她刚才说过什么话了,听了朱棣的回答之后还得反应一阵。
燕王这才多大年纪,怎么反射弧这么长?
徐青青拿怪异地眼神打量一眼朱棣的身高,不过一米八多的样子,得亏没长成巨人,不然她大概三天后才能听到他的回答。
做皇家媳妇儿可真不容易,伺候一个反射弧长的面瘫活阎王不说,还要操心小姑子的吃饭问题。徐青青不禁又有点艳羡起刘灵秀来,想她一个合法公民活得这么憋屈,人家违法公民居然可以那么逍遥,天理何在!
“想什么呢?”朱棣蹙眉,抬手挡住徐青青的脑门。
徐青青愣了下,发现自己没注意回廊需要拐外,差点直愣愣地往株子上撞。
宁国公主正半卧在榻,面无血色,眼神无光,整个人似没了活气儿一般。
朱蓉见到朱棣和徐青青后,勉强扯起笑容,要起身相迎,被朱棣制止了。
“二妹何故如此?”朱棣问。
朱蓉垂下眼眸,声音气力不足,“四哥不必担心,我没事。”
徐青青在旁观察,发现活阎王提问的时候,朱蓉的整个身体有瑟缩之势,似乎很抗拒和忌讳。她好似在畏惧什么,可有什么东西能让一国公主畏惧,莫非她真中邪看见鬼了不成?
想到鬼,徐青青也瑟缩了一下,但愿这是一个无鬼怪的世界,她也怕鬼的。
朱棣突然感觉到身边人哆嗦了下,侧眸看她,见徐青青正一脸警惕,眼珠儿叽里咕噜乱转,防备地环顾屋子四周。他跟着也扫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
朱棣凤目微眯,莫非他二妹真撞邪了不成,徐青青也真有法力,发现这屋内有脏东西?
“四嫂今天真漂亮。”
朱蓉看见徐青青今日穿着真红大袖衣罗裙,衣裙上织金凤纹生辉耀眼,燕居冠上附以翠博山,饰大珠翟二,小珠翟三,翠翟四,皆口衔珠滴。整个人珠光宝气却不俗气,像从天而降的神妃仙子,却又比仙子更艳色几分。
“你也会有这一天。”徐青青坐在朱蓉跟前,拉住她的手,顺便就用手指按住她的手腕为她诊脉。
朱棣在侧看着,默不吭声。
身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长时间不进食有些虚弱。不过这种状态再持续下去,即便没病,早晚也会折腾出病来。
“二妹在报恩寺是否遇见什么事?”徐青青刚问完话,明显感觉到朱蓉的手微微抖了下。
“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寺里能遇到什么事呢,我去祈福完毕便立刻回宫了。”朱蓉垂着眼眸答话,和刚才回应朱棣的情况一样,她在逃避人的眼神,似乎很怕人将她的心思看穿,揭发她心里隐藏的那点小秘密。
如果真的撞鬼了的话,她应该没必要这样刻意对家人隐藏,应该是有什么其它更难以宣之于口的事。
从宁国公主那里告辞出来,内官监太监马上跟上,恭敬笑着询问徐青青,可有什么东西需要他们准备,一应设坛作法的用具他们都可以安排。
“这设坛作法颇有讲究,要选吉时吉日,更要天时地利人和。贸然作法恐有违天命,不仅解决不了麻烦,还很容易遭反噬。”徐青青随口胡诌道。
太监被唬得一愣又一愣,马上赔罪应承,只请燕王妃何时若有吩咐,尽管找他们便是。
徐青青其实是因为宁国公主还没有敞开心扉,心里防御太重,才无法用咒。她必须找到导致宁国公主变成这种状况的原因,并且让宁国公主愿意谈及这件事才可。
二人同去回禀了马皇后之后,便一起回府。
“你可是凭着善言咒驱邪消灾?”朱棣突然问。
徐青青没想到这么快就会被朱棣发现真相了,不过这位的智商本来就跟普通人不一样,被发现是早晚的事。徐青青点了下头应承。
“才刚为何不用?”朱棣倒是很想见识一下善言咒的威力,世间竟存有这种玄妙的东西,倒是新鲜。
“可不是我想用就用了。”
“怕伤身?”朱棣记得徐青青说过,用咒后会损耗她的身体。他迟疑了下,正欲再言,徐青青先一步说话。
“当然不是了,有损耗养几日就好了,不常用就没事。再说了,即便再伤身,王爷的亲妹妹妾身岂能不救。王爷的事,那就是妾身的事,妾身定当身先士卒,为王爷万死不辞。”徐青青突然就拍起了马屁。
朱棣睨她一眼,“有话就说。”
“我想上街,行么?”徐青青立刻换成一副可怜巴巴的嘴脸,望着朱棣。
“不行。”
“一日夫妻百日恩,王爷就看在我们百日恩的份儿上,让我出去一日呗。”徐青青继续打商量道。
朱棣听她特意提昨晚的事,猛然顿住脚,徐青青还在后头追他,便一头结实地撞在他左侧臂膀处。
徐青青揉着头,感觉自己跟撞在一块石头上似得,他胳膊太硬了。
“既非你所愿,何来恩情。”朱棣冷冰冰甩下这句话,便拂袖而去。
徐青青在原地暗骂了朱棣好一通,狗男人爽过了就无情,提裤子就不认人。好吧,也不能怪人家,毕竟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是她自己先打自己的脸,可疼了呢。
但此路不通,自有别路通。既然她自己不能亲自出马解决问题,那就借力打力。
徐青青去问丘福要一幅刘灵秀的画像,故意对他说道:“好方便请父亲帮忙暗查这个人。”
她不信朱棣知道自己的王妃办事要求自家父亲,会坐视不管。
“此人不是早已经被凤阳府缉拿,被判流三千里了?”丘福不解王妃为何忽然要一名已经判罪的通缉犯画像。
徐青青垂眸喝了口茶,故作镇定道:“丘千户何不派人查查,这刘灵秀到底去哪儿了。”
丘福行礼退下后,便得空将此事禀告朱棣。
朱棣正在处理政务,顺便道:“去查。”
半日后,丘福再来回禀:“刘灵秀已于月前流放西北寒地,但在途径庐州府地界的时候,遭遇山匪,六名囚犯并着十二名押送衙差全部被杀,庐州府就此通报凤阳府,再上报刑部做了结案处理。”
“尸身可确认?”朱棣放下笔,抬眸看过去。
“因尸体发现的较晚,被附近山里的野兽或野狗啃得面目全非,只能确认尸体数量,至于谁是谁却分不太清了。”丘福道。
朱棣扫一眼丘福,便提笔继续。
丘福明白王爷这是要查刘灵秀是否有逃脱的可能,但这画像到底给不给王妃,他却拿不准主意。
“王爷,那这画像——”
屋内静得只能听见落笔声可闻,丘福明白了,悄悄退下。
他一面派人暗查刘灵秀是否在京,一面去禀告徐青青,画像没有存留,画师人在凤阳府,故而如今也没办法重新画。
徐青青故作遗憾地叹口气,“那便罢了吧,许是我今早看花眼了。”
丘福面不改色地行礼退下。
刘灵秀有燕王的人来查,徐青青没什么不可放心的,当下她只要专注宁国公主事便可。
马皇后儿多女少,宁国公主作为嫡长女,颇为受宠。这差事她必须给办好了,这可是讨好帝后最重要的机会。瞧瞧活阎王那拔叉无情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靠不住。以后她如果在燕王这头受欺负,只有帝后能给她做主,这二位既是大靠山又是保命符。
徐青青当即收拾一下,就准备进宫。
“这天色渐晚了,王妃这时候进宫作甚?”
“告诉王爷,今儿晚上我要留宿宫里,跟宁国公主唠唠家常。”徐青青作为亲王妃,已被恩准可随意出入宫门。当下说走就走,没带走一片云彩。
朱棣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听了下人的回复,如往常一般冷着面色,倒无特别的反应。当晚,他便睡在了书房。
徐青青非要跟朱蓉一个被窝,朱蓉自小被马皇后教导得修养极好,温良贤德,实在说不出驱赶自己嫂子的话,只好同意了。
“我这晚上睡不好觉,总翻来覆去,只怕扰了嫂子清幽。再说嫂子跟四哥刚成婚,照理说新婚三日,不得外宿别处,嫂子为我这般破例了,惹得四哥不开心怎么办?回头父皇母后知道了,定然也会怪我的。”朱蓉垂着脑袋瓜儿,愧疚道。
“我正是奉了父皇的旨意来给你驱邪的,你四哥支持,不会介意。可等不了三日后,三日后你这张漂亮的小脸蛋瘦脱了相,才是四嫂的大罪过。”徐青青说着,捏朱蓉清秀的小脸蛋一下。
朱蓉被逗得红了脸,“嫂子太不规矩了,只怕明早母后见了你,真会训斥你呢。”
“为了你,嫂子不怕。若为此废了我,嫂子也认了。”
所谓不破不立,朱蓉虽然看似温柔乖巧,但人哪有不任性的时候。她一直表现出这副乖乖模样,只怕是住在这深宫中住久了,不得不学会隐藏真性情。如此藏习惯了,一旦遇到自己认定不能说的事儿,那就是铁嘴钢牙,任凭别人怎么撬,都撬不开。她若不表现点诚心出来,令朱蓉在短时间内有所感动,很难打破她的心防。
“嫂子别这样,我乖乖吃东西就是了。”朱蓉可不想连累徐青青。
“你吃得下么?”徐青青反问。
朱蓉脸色瞬间白了,垂眸默不作语。她不是不想吃饭,只是饭一到口里,脑海里突然荡出的画面立刻令她作呕。
“这屋里没别人了,和嫂子说说,你在报恩寺到底遇到了什么。嫂子发誓,这事儿决不会跟外人提半个字。”徐青青握住朱蓉纤白的手摩挲着,“你这样下去会饿死的。”
“我……”朱蓉红了眼,手紧紧攥着被面。
徐青青看着她。
朱蓉抿着唇,眼泪啪嗒啪嗒掉,依旧说不出口。
“行了,不说了,咱睡觉。”徐青青拉她躺下来。
后半夜,身侧人忽然发出啜泣声,频繁喊着‘恶心’、‘好恶心’的话。候命在外的宫人们听屋里的公主还在跟前几天一样做噩梦地喊着,急得想进门,但燕王妃先前有过交代,未经允许不准她们随便入内。等了半晌,宫人们不敢再等了,试探出声询问燕王妃可醒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