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外婆急的,从实验室出来还以为孩子弄丢了,学院里找了大半天,谁能想得到他就留在原地,最后还是保安师傅咬着手电筒把他从桌底下抱出来。”
“人都说三岁看到老,这个孩子倔强纯粹又坚持,所以往往很难从一个执念里解脱,也很难从一段他珍视的关系里走出来。小时候是这样,他妈妈那会儿也是这样,现在,又到你了。”
贺教授三言两语将陆离十三岁那年的绑架案讲了一遍,大多内容许秋来已经从别人那儿了解过,只有陆离生母去世的隐情,秋来是第一次听到。
她从前还一直奇怪陆离和他父亲的关系怎么会糟糕到那样地步,经贺教授一解释,她才终于明白。
“他现在还……和他父亲的关系还好吗?”秋来的情绪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问道。
话问出口,秋来就知道自己提了一个蠢问题。致力于揭穿自家操作系统源代码来路不正的儿子,陆父没被气到心脏病发作都是好的,何谈什么修复关系。
果然,贺教授摇头,“十年心结,三两天时间,怎么可能一下子重修于好。他们都有自己的脾气。”
许秋来的心情一下跌到了低谷。
事实上,她都可以想见陆离此时是什么状态了,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错怪了十年的至亲,好不容易解开误会,又因为“彗星”出现,因为她,陆离真正在和父亲越行越远。
意识到这点,秋来的情绪纷乱如麻。她忽然问自己,从头到尾,陆离做错了什么吗?
他什么也没做错,甚至为她付出了那么多。
而她明明知道真相,却固执地把一切不幸的结果归咎到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身上,远离他、迁怒他,恨他。以此平息心中的怒火,安抚自己被仇恨淹没的内心。
看着学生细微颤抖发红的指尖,贺教授有一瞬犹豫。
其实情况没有他说得那么糟糕,父子割裂再怎么严重,陆离始终是陆家独一无二的孩子,他从小熊到大,比起十三岁那年惹的祸,也不差那么一回,陆离他爸都应该习惯了。
始终还是疼爱孙子的私心占了上风,老人选择把真相埋在肚子里。不这么说,又怎么能将进展往下推呢?
可怜他一把年纪,还为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操碎了心。
贺教授抿了口咖啡,看向远处,似是陷入回忆中。
“你知道吗,在我们那个年代,爱恨没有这么复杂,家里刚准备替我上门提亲时候,就赶上运动开始,我把他外婆送上火车,兵荒马乱里递给她一颗草编的指环,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但我一直等着她,她也一直等着我。尽管书信不通,但在我们都明白,想在这世界上找到一个志同道合且彼此相爱的人有多么不容易,这是我们的牵绊和默契。岁月流逝,这份默契和牵绊会变得更深,你终究会懂得谁才是值得你用一生去陪伴的人。”
“也许今天年代不同了,万物更迭周期缩短,人们的恋爱不再每一段都同样珍贵郑重,但道理仍然是一样的,不要因为一时的受伤愤慨,就对一个深爱你的人轻易撒手,因为那很容易变成一个不负责任的决定。两个人只有彼此坚持,才不枉费命运将你们一次又一次带到同一相交点上。”
这番语重心长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秋来心坎上。
秋来慌乱仓促地灌了一口咖啡,没有加奶和糖的苦涩的液体乍一流进喉咙,她呛了一口,猝不及防险些吐回杯子,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很久没有喝美式了。
好像就是和陆离在一起之后,被他带跑了口味,喝什么都奶糖超标。
终于到最后道别时,贺教授起身。
“我记得你父亲,六年前春天,我在行业里一个探讨会上同他见过面,他是个很好很有天分的奠基人、开拓者。如果那时候我愿意多花一些时间,听他讲讲他正在研发的彗星操作系统,也许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秋来,现在,我仅为我自己、我的女婿向你说一声抱歉。”
许秋来摇头,“关您什么事呢,您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
“不只是我,不久的将来,你也许还能听到当年参与这场盗窃的人,一个个亲自向你道歉。亚璟电子财务部正在加紧核算应当赔偿的侵权费,这些钱不能让时光倒流,但也算一笔可观的数字,无论是重建光赫,还是开发一些别的什么新项目,未来应该都足够你的才华大展宏图。”
“一切都结束了,像陆离告诉我的一样,他只希望你能放下从前,得到幸福。”
目送贺教授离开时候,秋来隐约有种自己的衣摆已经被指尖的力度摩挲出洞来的错觉。
所有的愿望都达成了,支撑她一路走到今天的仇恨也烟消云散。撑过这阵,许秋来下半辈子就可以不愁吃穿,苦难的日子似乎已经到头,可她却不知怎地,心里空落落光了一大块,精力与热情像是花瓶里没了水分供养的枝叶,忽然蔫了。
许秋来的记忆是恒久的,也就是说,那些在别人看来已经随着时光褪色的岁月,永远在她脑海中记忆犹新。
甚至只要一闭眼,就能重新身临其境,欢笑喜悦也好,惊险迭生也罢,还有那些伴随着危机而来的悸动和安全感,竟然一点儿也不陌生地千头万绪一起涌进五脏六腑。
秋来不敢再想,放空脑袋,呆呆看着眼前的路,眼泪一滴也不敢落下来。
她恍然发现,教授说得对,比起释放情绪冲动后分开的每一瞬间,那些回想从前相爱而流泪的时刻,才最让她痛苦。
第149章
自亚璟挖来的两个principle晋纬和黄靖安入职,工作暂时有人顶岗替代,研发重新步入正轨后,陆离的私人手机就关机了。
在此之前,接不完的工作电话实在令他身心疲惫。陆离牢牢记得自己每次满怀期待看向来电显示,却又失望而归的刻骨铭心。到最后,他实在烦透了这样没有定力与自尊心的自己,也不想再翻手机相册触景伤怀,干脆关机,躲在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整理心情。
据前人总结,刚分手时的状态,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完了所有想看的、不想看的电影,也玩完了所有有意思的、没意思游戏,不论输赢、兴奋或失落,却都无法与另一半分享的时候,失恋的最低谷就来临了。
开始体察到生活里如影随形且无处不在的缺失感,一万次想要开机打电话发短讯,却只能一遍遍提醒自己接受已经分手,对方无论是恋爱还是嫁人,都不再与他相干的事实。
那种滋味简直只有恐怖可以形容。
这算是陆离自创立微风之后,第一次给自己放长假,他每天从床上醒来需要花三五十分钟发呆,才能让自己空荡荡的脑子里生出一点东西。
直到第七天,他隐约觉得彗星的消息大概已经对外公布,才勉强打起精神,趴床底下,手臂够到最深处,花了五分钟,把藏里面的手机掏出来开机。
点开一周内的热搜逐条浏览,比他预料的早一些,九州源码被曝抄袭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只是这桩大新闻在互联网行业引起的余波显然不是三两天能过去的,扎堆的新闻媒体还驻在亚璟总部大楼下,等着行业巨头宣布下一步动作。
有新闻评论称,亚璟这次危机公关反应之迅猛堪称教科书级别的公关范本,每一个节点都处理到最完美。可惜世上大概没几个人能想到,亚璟是自己丢开了把真相掐灭在摇篮的办法,选择了公关Hard模式,只为了他们被爱情和正义冲昏头脑的公子哥。
花了十五分钟看完新闻,陆离又不能释怀地依次点开未接来电、短讯、所有社交软件的通讯录。
没有、没有,除了工作电话什么也没有。
心跳从频繁急促随着之间的动作越来越沉重。
也许是秋来没有看见新闻呢?
有一瞬间,陆离几乎想沉浸在这能令他好过一点的、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里。但下一秒,他又觉得自己真是个傻子,就算许秋来家里电视坏了,手机摔了,但凡她还呆在有人烟有信号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没有打电话来的唯一原因无非是:道歉和示弱,不能令她隔着父辈的仇恨没有芥蒂地接受他而已。意识到残酷的真相,陆离的委屈酸涩绝望简直在一瞬间袭来,膨胀到将整座房子充斥。
在院子里游荡了一整天的CPU饿了,偏巧在这时候把餐盘叼到陆离跟前,晃着尾巴拱主人的手,讨好呜咽提醒他。
陆离正在自己的情绪中原地爆炸,迁怒反手将狗盆当成飞盘扔到远处。
CPU不解地盯他一眼,不屈不挠往返跑重新把盘子叼到陆离跟前。
这么悲伤的时刻就别总用狗粮盘子来打断了好吗?
陆离烦不胜烦,直接把盘子扔到了屋顶上。
德牧是最有自尊心的犬种之一,CPU这种出身名门经过训练的狗中贵族尤甚。
它追出去几步,眼看餐盘飞远,是再也够不到的地方,冲主人一通狂吠尤不解气,跑回来后腿一蹬,报复般把陆离身侧的手机一爪踢开。
波光粼粼的池面划过优美的弧线——
陆离探身未及,刚从床底扒拉出来不到半小时的手机,就这样咕嘟一声,飘飘然往池底沉去。
陆离不知道该赞手机防水太好,还是不够好了。
因为就在他无精打采塌下肩膀,准备躺回靠椅时,来电铃声恍若隔世般自放满水的泳池那边传来。
来电话了!
几乎是铃声响起的同时,陆离鲤鱼打挺般从椅子上蹦起来,因为太过慌乱踩空,连带着椅子翻倒在地上摔了一跤,尽管这样也没有放慢脚步,外套长裤都顾不上脱,一猛子扎进泳池里——
陆离虽然不再恐惧游泳,可惜水性依然一般,浸了水的厚重衣料坠着整个人往池底拖,令他险些成为在自家泳池溺死第一人,好不容易捞到手机挣扎着破出水面,爬上岸边,手机却已经不再响了。
漆黑的屏面滴着水,重新开机后触摸屏毫无反应。
一阵凉风吹来,从头到脚冰得直打哆嗦,陆离却心急如焚,扔了这个破手机,回到书房开启电脑,开启手机资料云端恢复和导出。
这些操作对陆离来说不过是小儿科,未接来电下载到本地,他焦急打开,心一时凉了半截。
不是秋来,是小展昭打来的。
陆离气不打一处来,有工作可以发邮件,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这时候拨他私人号码,是吃饱了撑着还是吃饱了撑着?
裹毯子躺回椅子里,消了半晌气,到底用座机拨回去,“什么事儿?”
时隔一个礼拜,陆离终于又肯接电话了,简直是普天同庆的大事!
小展昭喜极而泣,先捡着重要的先三言两语报告完一通,又倾诉起了同事们对大老板的相思之情:“您啥时候回来呀…新上任的CTO厉害是厉害,可还是您在更好,大家起码有颗定心丸,毕竟是咱们微风的转型期……”
“离了谁就转不动是最失败的企业。”陆离心不在焉敷衍。
小展昭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他一直搞不懂陆神到底为什么最近消沉至此,把研发组一伙人背后的猜测和议论道了个底儿掉,一边卖队友一边愤愤:“……不过您放心,我把他们狠狠骂了一顿,陆神你怎么可能是这种为情所伤的恋爱脑!”
语毕,陆离半晌没应。
小展昭小心翼翼继续:“是吧,您也觉得无语……”
陆离还是没吱声,大约隔了五六秒,小展昭终于哭了。
“陆神!您别难受,那种女人有什么好留恋的,咱想要什么样的找不到!”
“哪种女人?”陆离终于应了一句。
小展昭会错意,忙不迭唾弃:“寡情薄意、始乱终弃!我当初一看学妹就觉得这种长相太不安全不安分——”
“我看你是眼睛瞎了!”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他。
???
小展昭傻眼。
陆离尤不解气,唾骂:“你才寡情薄意始乱终弃,秋来有什么错?亏她当时跟我说对你印象挺好的,你这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
“不是分手了吗……”
“就算我们分手了,轮得着你来骂?”
小展昭被训得一愣一愣地,终于明白那句俗话,什么叫“情侣吵架别掺和”。
气汹汹骂完挂掉电话,没隔几分钟,又有助理马上接进陆离的座机,汇总他始终这段日子以来的工作安排。
“……有件事儿,黄靖安组长这几天一直在找您,我跟他说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达,但黄组长坚持自己向您汇报,陆总,您看,现在需要我把电话转接给他吗?”
应该不是工作上的事,陆离寻思了几秒,助理熟悉他的工作习惯,大概以为他已默认,便把座机转接过去。
虽然为秋来擦屁股把黄靖安带到了微风,但陆离对这个人的了解仅限于工作履历和曾主持项目,勉强认可他的工作能力,旁的一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