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树与烂柯人——舍曼
舍曼  发于:2020年05月23日

关灯
护眼

  “那我们送你进去。”
  她难得贴心,在床边扶了倪芝上去,替她弄好枕头,又盖上被子。
  才替倪芝把那件黑夹克还给陈烟桥。
  可以看见,黑夹克的袖口,已经磨得掉了皮。
  病房里的灯,要明亮许多,不像走廊里,陈烟桥偏着头,钱媛只能看个侧脸。
  她早就觉得陈烟桥眼熟,这回看清楚正脸,终于对上号了。
  钱媛倒吸一口冷气,“你不是那个火锅老板!”
  陈烟桥皱着眉看她,钱媛嗓门大,隔壁的中年男人被她这么一吼,哼唧了两声。
  他点头,简洁明了,“是我。”
  钱媛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倪芝是如何跟火锅店老板认识的,而且看起来两人关系,还算熟识。她并不知道他们不过见了几次面,却像认识了许久一样。
  陈烟桥的那些苦情往事,被倪芝窥得一二,她最狼狈的时候,也是他伸的援手。
  陈烟桥早看出来年轻的男孩儿的眼神,他低声解释,“我碰巧路过。”
  钱媛不多想,就点了点头。
  林致然显然不会信这只言片语的解释,他跟钱媛说,“你先出去等我吧,我跟倪芝说句话就来。”
  他说完这句话,几个人的气氛就古怪起来。
  钱媛再迟钝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她既无法发作在林致然身上,也无法发作在倪芝身上,强挤了个笑容,又哥们儿式地拍了拍林致然的肩,“行啊兄弟,外面等你,快着点儿。”
  她一蹦一跳地出去,陈烟桥看了眼他们,从夹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盒,靠在医院门外墙上点了根儿烟。
  门外呆着的老头老太太,仍在热火朝天地讨论着。
  倪芝正想问他究竟想做什么,林致然已经一把掀了她的被子。
  林致然问她,“你烫到哪儿?”
  “大腿。”
  她隔着裤子给他指了指大概位置。
  林致然皱着眉,替她掩回去被子,唇抿得紧紧。
  许久才开口质问,“就找了个这样的?”
  倪芝否认,“只是朋友。”
  林致然不信,“朋友会在地震的第一时间里出现在你宿舍底下?”
  他冷笑地带着讽刺之意,“生死之交?”
  倪芝偏过头不看他,陈烟桥根本不是为她而来,是为他曾经经历的,比这惨痛百倍的地震和伤痛,这点她比谁都一清二楚。这不过这些话,她没法跟林致然说。
  她半晌只幽幽地问,“你知道钱媛喜欢你吗?”
  林致然不吭声。
  “那你就趁早说明白,别让她白伤心。要不就试试。”
  她叹了口气,对钱媛气还没消,就替她说好话。
  她和林致然直视了片刻。
  林致然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算了,你好好照顾自己,对老男人长个心眼儿,别被骗财骗色。”
  林致然出去时候,陈烟桥已经回了医院走廊里,他仍穿着那件破背心,手里拖着黑色夹克,坐在医院的塑料凳子上闭目养神。连让他仇视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陈烟桥闭眼,背后是冰冷的墙壁,脑子里画面接续。在哈尔滨十年以来,这次算是震感最明显的一次,头一次不用面对整栋楼居民异样的眼光。
  陈烟桥这十年来的睡眠,浅薄得似暮年老人。偶尔连楼下孩子顽皮深夜里放的一声爆竹,都能让他醒来。
  现实和梦境的界限愈发模糊,梦里重回废墟,现实虚惊一场。他有时已经分不清自己的梦回,究竟是回到那场地震里救出余婉湄的执念,还是一种惩罚,让他常年遭受震荡之苦。
  哈尔滨因为靠近长白山地震带上,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受吉林地震的波及,但几乎没有必要下楼。
  陈烟桥头两年察觉到晃动,就挨个敲这一栋楼里的门儿,几次下来只是他的错觉遭人白眼。只有何家二老和赵红知道他的事儿,仍陪他下楼在空旷地上站着。
  后来陈烟桥的床头习惯了常年放杯水,强迫自己去看杯子里的水是不是在晃。
  这次震感比以往强烈,铁路小区里住的都是老人居多,被震下了楼。谁都无法预料后面的余震是什么级别,陈烟桥看着楼下人头攒动,终究还是往学校里走。
  陈烟桥摸了摸裤兜,空荡荡的没有烟盒。又把手伸进黑色夹克里,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让他清醒一些,想起来这是医院走廊。
  他把手插在头发里,克制着烟瘾。
  所幸他不用抽烟来压制困意,陈烟桥清楚,如果这一晚不是在医院度过,他也是无眠至天边泛白。
  倪芝又看了眼墙上悬的钟,林致然走了后,陈烟桥半天都不进来。
  冰凉的液体从手上输着,她这兵荒马乱的一晚,总算到此刻才平静下来。
  外面的天色,已经隐约透着亮了。
  她闭上眼睛。
  这一睡,就梦里光怪陆离,离着马路近,有时候都分不清,是马路上的夜行车灯光,还是确确实实是梦里的斑斓。
  中间意识模糊地醒来,都是陈烟桥喊来护士替她更换输液瓶。
  然后护士替她检查了一两次伤口,大概是运气否极泰来,没有起水疱。
  倪芝翻着眼皮看了一眼,知道他在一旁守着,中年男人给人的依靠感和稳重感,让她睡得昏沉安心。
  等她再醒过来,窗外已经是刺眼的光了。
  大概是病房里吵吵嚷嚷,就入了耳,旁边已经不是昨天晚上的中年夫妇了。来了个年轻妈妈带着三四岁的小胖子,一边哭一边玩玩具车。
  她手上已经没有针头了。
  陈烟桥坐在凳子上,背靠在窗户边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阖着眼寐着。
  还是那件黑夹克,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一晚上过去,他的胡子好像长得格外快,昨天的胡茬看着要黑青许多,脸色也比昨天发黄。
  然而窗外明亮的光线,把他头发照得一片光华,看不见一点儿白发。
  好像小胖子的哭声吵到了他,他也眯着眼睛看了看,看见倪芝醒了,目不转睛朝他看。
  两人对视了一眼,他就挪开目光。
  起来把背后的窗户欠了一小条缝。
  “醒了?”
  “恩,谢谢你。”
  陈烟桥指了指病床旁边放的塑料袋,“早餐。”
  倪芝这才看见,里面大约是包子和豆浆。
  “你出去买的?”
  “刚才有医院食堂来叫卖。”
  她看着他打着哈欠,从床旁边拽了个热水壶,又从抽屉里拿了纸杯。
  倪芝问了那天就想问的问题,“你为什么答应访谈?”
  热水袅袅的烟,扭曲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好像变得柔和了。
  陈烟桥看了她一眼,“我不答应,你不是就要去做其他访谈?再遇上何家那样的事儿。”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姑娘们重看一下。
 
 
第16章 腐竹
  过了几日,烫伤时候掉了皮伤了肉的地方,开始结一层厚厚的痂。
  看得出来,痂周围的皮肤颜色与完好的皮肤颜色明显不同,新长的肉发红。
  倪芝这些天吃得清淡如水,连任何带色泽的都不敢入口。
  钱媛在她面前每天提着尾巴做人,那天她从宿舍门口一瘸一拐地进来。
  倪芝翻了翻白眼,“别装了。”
  钱媛嘿嘿两声,“你咋知道的?”
  倪芝撇嘴,“你不是吹牛,自己比赛前崴了脚,猛喷喷雾,两天后还去比赛了。”
  钱媛底子好又皮实,一向恢复得快,她去了黑暗小诊所敷了一周药,走路已经差不多利索了。
  尤其是每次远远听见她脚步匀称,进了寝室就一瘸一拐。
  倪芝不拆穿都对不起自己智商。
  钱媛最近心虚得紧,她也知道倪芝大概是要留下疤,自责又懊恼。但她性格一向如此,不会装可怜,只能做些啼笑皆非的举动。
  对她来说,那天没问林致然和倪芝单独讲话说了些什么,已经是破天荒了。
  她知道倪芝吃不了什么,忌口一大堆,每天净喝些粥,自己拿了个电煮锅说要给她开小灶。
  说她家祖传的大碴粥配方,嗷嗷好喝。
  还扬言要给倪芝用电煮锅煮大苞米棒儿。
  结果倪芝都没吃着,就被宿管大妈发现了,把她锅给抄了。
  钱媛只能自动自觉承接下来给倪芝打包饭食的任务。
  等痂渐渐掉了,露出里面新长的肉,已经是半个月以后了。
  里面新长的肉摸着硬硬的,颜色与周围深浅不一,她那一片就是花的,而且多少有些凹凸不平。
  但倪芝见钱媛每天小心翼翼,事已至此,责怪的话她都说不出来了。
  她回想自己最近的经历,要不是被人泼水,要不是烫伤大腿。
  连陈烟桥都因此同意了访谈。
  倪芝也没同他解释,她是当了师姐助理,才去访谈失独家庭,并不是因为访谈他不成才换了课题。
  然而倪芝给师姐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不能做助理了以后,听了个状况,又去了趟医院。
  张劲松躺在床上,一只手抓着刘梓欣的手,不断安慰。
  “师兄,你怎么样?”
  张劲松见倪芝来了,还颇不好意思。
  “没事了,就你师姐紧张,我洗完胃直接能走了,非让我搁这儿呆一天观察。”
  刘梓欣眼眶里还有泪,掐了他的手,“让你瞎逞能,你一天到晚能什么啊你?”
  她一边转向倪芝,“你看你,来看你师兄,还带啥东西。”
  倪芝放在柜子上,“我就意思意思。”
  张劲松自从那天被何师太骂过以后,憋着一口气,他本来也有学术心,不想被瞧不起。他研究哈尔滨市的拾荒者群体,为了跟那群拾荒者同吃同住,真的进了垃圾场住。
  然而他跟他们一道蹲着吃盒饭,吃了一半放在旁边,想去拿个充电器,回来再吃,没吃两口便腹痛如绞。才知道刚才有拾荒者的孩子,拿了废旧电池在手里玩,不小心掉他饭盒里了,又捡出来了。
  哈尔滨那几个大医院,医大一院和医大二院,哪个不是急诊都排老长的队。而且滨大校医院给学生有补贴,他咬着牙自己打车回了校医院。
  好在及时,没出什么问题。
  张劲松知道这回把对象吓坏了,不顾倪芝在,还在低声宽慰。
  “你自己这个失独家庭不是也这样吗?田野就是又苦又累又难,我好不容易赢得他们信任了,要是放弃,不就前功尽弃了。”
  倪芝插话,也说了,她去的何家,被泼了一盆洗碗水。
  师兄这个大约是个偶然,什么项目都危险。
  等刘梓欣平复了些,倪芝才跟她细说了她了解到的何家,劝她放弃这一家。
  走得时候,看见刘梓欣还在一边温柔地埋怨张劲松,一边说下次陪他一起去。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大腿上的伤疤。
  六月一过,衣服裤子更见薄了。
  隔着裤子就能摸出来,轻微不平坦,而且面积不小。
  接近夏至,哈尔滨的天亮的越发早。
  偶尔还能听见走廊上有人嘟囔,“昨晚玩手机晚了,真是没玩一会儿天都亮了。”
  倪芝睡前没拉窗帘,大概是睡得浅,见光就早早醒了。
  在牛包铺和食堂里纠结了一阵子。
  突然想起来这个时间,赶赶早市正合适。
  东北的早市文化,可谓深入人心。
  在哈尔滨,少说也有过百家早市儿。
  倪芝到的时间正好,这一片已经密密麻麻的是人了。
  妇女们大多推着个买菜专用的小推车,东北人买菜讲实诚,不买够一箱子都不愿意走。老头子一般不,早上出门逛个早市儿就当遛弯儿,不见得要买多少东西。
  早市是公认价格最便宜的地方,又新鲜又好。
  倪芝来得少,事实上也难得起这么早,早市到了八点,就该收摊儿了。
  因为早市是没有店面的,都是一个个小贩儿,推了车过来,卖早点的,多数是带气儿的,能现场炸得滋滋作响的油条才香。要不就是能现场摊一个的煎饼果子。还有操着一口东北话,然而写着“正宗南方小馄饨”的摊儿,背后买几个塑料板凳和歪歪斜斜的桌子,就是吃的地方了。
  卖包子的就是大蒸屉,插着牌子“猪肉白菜”,围着围裙的胖老板吆喝着,“刚出笼的包子,可喧乎了。”
  喧乎在东北话里,是松软之意,常用来形容包子和棉花。
  比如那棉裤洗过,棉花不喧乎就不暖和了。
  旁边路过的小胖子扯着电了满头玉米烫的女人,“妈妈,我要吃包子。”

  女人瞪他一眼,“我看你像包子,才吃完大油条子。”
  东北母亲拒绝孩子的理由和句子,都是整齐划一的,你要什么,你就像什么。
  路过卖菜的,都是当季最新鲜的菜,搁在白色泡沫盒里,边上还留着黄不拉几的胶纸带,旁边摆着个秤。从应季的苦瓜莴笋旱黄瓜到各式水果,再到各种不分季节的,东北大米,豆制品等等。东北人还热爱买各种豆角,扁豆角,豇豆角。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