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因素对文物的损耗很大,更不说在运输途中可能造成的裂纹和二次伤害。
清理了破损的佛头后就需要进行残片的粘对了,这是相当耗费时间又极其重要的环节,还要细细地选择黏合剂。填补、修整、打磨,整个过程很不容易。
如今这颗佛头立在桌上正对着阮枝,淡淡的光自窗外照进来。它面部丰腴,五官明朗,线条清晰流畅,每一处纹理都细腻,看起来浑然一体。
在光束下,阮枝竟在它的脸上看出了悲天悯人的神情来。
太美了。
阮枝久久无法回神。
以前她时常想一个问题,她师父在修复这些文物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如今看了这颗佛头,她竟隐隐有了答案。
“小枝儿,师父这手艺还不错吧?”
空蝉弯着唇角,静静地看着阮枝。
阮枝回神,转头瞪他一眼:“连复制品都做好了。难怪那小和尚说你忙不见人,就是在忙这个呢?贺兰叔叔给香油钱吗?”
说到这个空蝉不由哼哼:“他不给。”
阮枝也撇嘴:“真小气。”
空蝉笑眯眯地附和她:“就是。”
两人说话间,那去厨房的小沙弥在门外敲了敲门,探头进来望了望空荡荡的走廊,提声喊:“施主,吃面条了!”
空蝉皱眉:“饭都没吃就过来了?”
阮枝嘻嘻地笑:“我想着和你一块儿吃的,哪知道路上堵车了。”
空蝉无奈,只好出门陪她一块儿吃面。
阮枝吃面的时候也没闲着,转着眼珠子打量着空蝉的客房。在看到桌案的时候她倒是愣了一下,桌案上放着茶具,似是有人来过。
“师父,佛头的事儿忙完了,你打算干什么呢?”
阮枝鼓着腮帮子问。
空蝉温声道:“吃慢点。以前做什么往后就还做什么。天热了,夏日里你少过来,这山里蚊虫多。小时候被虫子咬了还哭呢。”
阮枝又瞪他:“哭就哭了,非要说。”
空蝉笑起来,只觉得这天也不沉闷了。
端着面条过来的小沙弥没走,也站在房间里看着阮枝吃面。他呆呆地看着师叔脸上的笑,心想这位施主来的时候师叔总是特别高兴,往日里师叔看着温和,其实是没什么表情的。
阮枝吃完面又上院子里自己溜达去了,挥挥手让空蝉自个儿去念经或是做其他的,最好不要来管她。空蝉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倏地问了一句:“小枝儿,今天怎么一个人过来的?”
周末这样的日子,他以为她会带上她丈夫一块儿过来。
从见邢惊迟第一面,空蝉就看出来了,他们小枝儿喜欢那个男人。
阮枝已经蹲在地里扒拉了,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句:“他忙案子去了,本来是要一起来的。没事儿,以后再带他过来,反正你人就在这里。”
空蝉许久都没应声。
等阮枝再回头时,他已不见了身影。
在山间,这天气的变化总是明显。
过了三点,乌云被风裹挟着层层压下来,雨一点儿没犹豫地灌下来。阮枝被淋了一身,甚至都来不及躲,这雨来得又急又快。
等空蝉拿着伞出来的时候阮枝已经湿哒哒地跑到门口了。
黑发被打湿,黏黏糊糊地粘在脸上,这小丫头见了他还有点委屈,就像小时候那样可怜巴巴地喊他:“师父。”
空蝉叹气。
于是阮枝就被塞进了浴室,还好空蝉这里有干净的禅衣。
等阮枝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不少,空蝉亲自去煮了姜茶给她喝,两人就这么坐在软塌上聊天。这样静谧的时间仿佛将阮枝带回了过去。
在幼时无数个日夜里,都是顾衍陪着她。
她那时甚至还会偷偷地想,如果顾衍是她爸爸就好了。当然这想法她藏在心里,谁都没说过。
其实顾衍没有孩子,他一直都是将阮枝当做自己孩子来看的。
这些年空蝉偶尔回忆起来,他师父和阮枝都在身边的日子,竟是他这一生最美好的日子了。但他总有要做的事情,不能沉浸在过去。
这雨下了很久,直到天都暗了还没有停。
天黑路滑,阮枝不好下山了,干脆留下来吃了晚饭。打电话过去和阮梅琛说的时候他还生气呢,总觉得什么好事都叫顾衍占了。
...
刑警队。
明明是周末的傍晚,他们队里却亮的和白日里似的,虽然也就他们几个人。秦野肚子开始叫的时候才惊觉已经快五点了。
他瞅了一眼还站在白板前一动不动的邢惊迟,问了一句:“队长,到晚饭时间了。嫂子还在家等你呢吧,今天要不就到这儿吧?”
这话要是换成是余峯肯定不敢这么说,秦野可不怕。
邢惊迟一怔。
是,阮枝还在等他。
他垂眸扫了一眼腕表,正好五点整,说好晚上陪她去外公家吃饭的。
邢惊迟伸手捏了捏眉心,转身应道:“回去吧,我有事先走,余峯那里有进展了随时通知我。今天辛苦你们了。”
等出了大门邢惊迟才发现外面下了大雨。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从中午开始他就没看过手机,连阮枝准备的便当都忘了吃。要是她知道了,肯定要生他的气。
上了车邢惊迟才看到阮枝中午发过来的短信。
他一边扯开便当盒子一边给她打电话,没打通。
邢惊迟几口就吃完了便当,开车朝着三藐寺的方向去。这雨下得这么大,想来她是被困在山里了,山上信号不好。他得去把人接回来。
作者有话说: 矜持哥哥:永远在接老婆的路上。
第46章
因着下了雨, 上山的路变得泥泞又难走。
邢惊迟进山的时候整片山林没有一点儿光亮, 黑漆漆的一片和着风雨, 林间叶片摩/挲沙沙作响。但这一点儿都不影响邢惊迟上山。
寺口亮着莹莹的光,平日里如此微弱的光亮,在这暗沉沉的山里就如明灯一般。
邢惊迟收了伞, 抖落了伞上的雨。
这个点寺门已经关了,邢惊迟上前敲了敲门。好一会儿, 一个小沙弥开了门探出脑袋仰头看了邢惊迟一眼, 他们之前就见过了, 小沙弥也不怕他:“施主,请进。”
邢惊迟说了声谢谢, 也不要小沙弥带路,自顾自地往僧舍的方向走去。大长腿一迈开,小沙弥在后头迈着小短腿怎么都追不上,只好叹了口气放弃了。
他纳闷地看着邢惊迟的背影, 心想这位施主真是心急。
邢惊迟到空蝉的小院儿的时候阮枝正趴在案上看画, 一时间也不知道他进来了。只空蝉瞧了邢惊迟一眼, 两人对视一眼, 空蝉准备离开。
他经过邢惊迟身边的时候,邢惊迟低声喊了句:“师父。”
空蝉轻点了点头, 离开时还带上了门。
他望着窗外的夏雨, 静静地站在门口许久才捻着佛珠悄无声息地走了。
空蝉走后室内就只剩了阮枝和邢惊迟两人,偏阮枝犹自看得认真,压根就没注意到边上的人已经换了一个。
她看画的时候, 邢惊迟也在看她。
如墨的长发铺在她纤弱的背脊上,素雅的禅衣将她本就清瘦的身形勾勒的更为羸弱。雪白的侧脸露出半截,唇角轻抿着,毫无防备地趴在书案上。
阮枝很美,第一眼瞧见她的时候他就知道。
只那时候他并不能因为一个眼神或者美丽的外表就了解一个人。
现在不同了,他知道她这样纤弱的外表下蕴含着多么坚定又温柔的力量。她因着自己所知、所拥有的一切而熠熠生辉,她全身心地热爱着自己所做的一切,更以赤诚之心待他。
邢惊迟静静望着她,想起初见时从旁人处得知的他人对她的评价——像青瓷。
精致、易碎、值珍藏。
唯有他知道,她是,也不是。
邢惊迟的一颗心倏地滚烫起来。
这时的邢惊迟没有再去思考这个场合是不是合适,这个时机是不是正确,只想将内心汹涌的情意都告诉她,让她知晓。
他似乎又变成了十七岁的邢惊迟。
轻狂又桀骜。
“枝枝。”
他低声开口。
阮枝怔住,她的指尖还虚虚地放在画中人身上。
片刻后她回头看去,原本立在她身边陪她看画的空蝉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想了半天的男人。
他就立在那里注视着她。
眼底都是温柔。
邢惊迟眼看着原本静如画一般的阮枝在见到他之后弯起了眉眼,笑起来顾盼生辉。
她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他,雀跃地喊:“邢惊迟!”这么喊着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阮枝趴在邢惊迟坚硬的胸膛前,问:“你怎么过来了?我还以为晚上就睡在这里了,晚上信号一直不好,我不能给你打电话。”
她仰着脸继续叭叭:“你忙完了吗?吃过饭了吗?”
邢惊迟冷峻的眉眼稍融,眼底多了些笑意:“问这么多问题。过来接你,忙完了,吃了你做的便当。你呢,吃过饭了吗?”
说着抱着她坐在了一边的软塌上。
阮枝点点脑袋:“吃过了。外面的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还过来,便当里就那么点东西,不是让你当正餐吃的。”
她瞅了瞅邢惊迟,还挺干净,没被淋湿。
邢惊迟抬手托住她的侧脸,垂眸看着她,许久都没应声。
阮枝眨巴眨巴眼:“怎么了?”
邢惊迟低声:“有话想告诉你。”
禅房内就他们两人,很安静,只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雨。
阮枝微微和邢惊迟拉开距离,给他倒了杯水:“说吧,我听着。”
这会儿阮枝也想不到邢惊迟会和她说些什么,只以为是下午出了什么事或是他又要去出差了,她托腮靠在案边,看着邢惊迟把水喝了。
邢惊迟看着她:“枝枝。”
阮枝应:“嗯。”
“我...”邢惊迟还是头回这样忐忑,实在是表白这件事他一点儿经验都没有,只凭着心里的感觉,“我一直想和你说..”
“施主!”小沙弥清脆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捧着斋饭,没能腾出手来敲门,就只好喊了一声,“师叔让我端饭来!”
邢惊迟的话卡在喉咙里,眸光里的情绪也滞住。
阮枝往门口看了一眼,小沙弥的影正投在禅门上。她也没多想,起身去开了门把饭端了进来,心想她师父还真是体贴。
邢惊迟无奈,看来今晚是说不成了。
也罢,他本就欠她一个婚礼,表白不该这么仓促的。
机会就是这样,稍纵即逝。
虽然是夏日,但山上清凉。
阮枝将画收好后才开了窗,她坐在桌案边看着邢惊迟吃饭,顺便和他叨叨了一会儿下午干了些什么。他听得认真,吃几口就应她一句。
经堂内点了蜡烛。
空蝉独自一人坐在蒲团上,凝视着地面晃动的烛光。
许久,阮枝带着邢惊迟过来找他,说是要回去了,他这才起身。
空蝉抬手摸了摸阮枝的发,温声道:“下午说的话记得了?再过段时间山里也热,不要过来了。师父有空下山去看你。”
说完他看了邢惊迟一眼。
邢惊迟微顿,说不出附和的话来。
若是阮枝想来,他总会陪她来的,不论是什么时候。
阮枝闷着脸,看起来不太高兴,好半晌才小声道:“知道啦,我少来就是了。知道你夏天忙,我回去啦,你早点睡。”
空蝉这才笑了:“好,路上小心。”
空蝉将阮枝和邢惊迟送到僧舍口,立在昏黄的灯下看着他们走入雨里。阮枝身边的男人撑着伞,将她整个人都纳入了怀里,绝不会让她淋一点儿雨。
在夜色中,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样也好。
至少不用担心日后没人照顾她。
.
下山的路对阮枝来说一点儿都不难走,因为是邢惊迟背她下山的。这样的雨夜邢惊迟不放心让阮枝一个人开山路,阮枝的小甲壳虫就先放着,他明天再来开回去。
两人就这么回了家,这个周末对阮枝来说,好歹也做成了一件事。
他们俩一块儿来看过她师父了,至于她外公那儿就再说吧,反正那老头也不待见邢惊迟。
周一天放了晴。
邢惊迟送阮枝去了博物馆,照旧把她送到院子里。回去的路上顺道去接了余峯去拿车,于是余峯开着邢惊迟的越野,邢惊迟开着阮枝的小甲壳虫,两人先后脚把车开进了警队。
这回余峯就不能体验一个人停俩车位的快乐了,还得给他们嫂子的小甲壳虫挪个道儿。
这大早上的,正好是他们上班的高峰期。许多人见到有人把车停在邢惊迟的车位上还寻思着谁胆子那么大,结果这小巧的车门一开,走出来的居然是他们的队长。
这下看热闹的人都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