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的伤口已开始隐隐作痛,好在那男人当时没反应过来,伤口并不深。
阮枝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 身后的脚步声似是离她越来越远, 她的体力也逐渐下降, 脚下一滑她就往坡下滚去, 正巧滑到了软软的坟包上,一抬头就和人家的碑对上眼了。
回过神来的阮枝枝:“......”
她一脸复杂地钻进了这坟包边上杂乱的草丛里, 体力下降的太快, 她跑不动了。这时候阮枝还有心思想些有的没的,清明已经过去了,这坟也没个人来除草, 可能都没人来祭拜。
阮枝在心里给这里孤零零的主人道了声歉,然后在默念大悲咒和核心价值观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核心价值观。
外面许久都没有动静了。
阮枝按着自己肩上的伤口,有些恍惚地想邢惊迟要是看到了肯定又要生气了。她抿了抿唇,今夜的场景居然和小时候有点像。
“哥哥不会丢下你的。”
那时邢惊迟和阮枝说完这句话后不久,她就靠着他睡了过去。
直到夜色深沉,月被乌云遮掩。
仓库外再也没有人声响起,这里面许多孩子也靠在一起睡着了。小少年才叫醒了睡着的小猫儿:“啾啾,你牵住我的手,不管发生什么事就要跟在我身边。”
还在发懵的阮枝点了点脑袋,乖乖地应:“知道了,哥哥。”
一开始事情的确如邢惊迟想象的一样顺利,他在地上捡了剩下的馒头,把肉末汤倒在馒头上,顺着狗洞一个接一个地往远处丢。链条拖动,狼狗循着肉味儿朝着馒头狂奔而去。邢惊迟一把将阮枝推了出去,自己紧跟着爬出来,他攥着阮枝的手就往外跑。
正叼着馒头的狼狗没发出叫声,只喘着粗气啃食着嘴里的东西。
心跳飙到极限。
邢惊迟的心在一瞬间似乎明朗了起来,他紧紧地牵着阮枝,两个人朝着漆黑的山林里跑去。仓库外亮着的大灯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
如果那天如果不是周大富从外面回来,说不定邢惊迟真的就带着阮枝离开了。
发现两个孩子逃走的周大富气急败坏地把人都叫醒,带了两个人牵了狗出去追人,剩下的人都被安排紧盯着仓库。
那时候也是这样,他们拼命地往前跑,后面即是深渊。转了十几个弯后邢惊迟抱着阮枝躲进了山缝里,大人钻不进去,容下两个小孩却正好。
小少年喘着气,捂着小猫儿的嘴急促道:“啾啾,我放开的时候你不许哭。”
底下的小猫儿点头。
邢惊迟刚松开手,抱着他的小猫儿就低低地抽泣了一声。他拧起眉,不等他问就听这小猫儿啜泣道:“哥哥,我脸划伤了,以后会不会没人要了?”
邢惊迟心想这小猫儿年纪不大,胡思乱想倒是很会。
小少年绷起脸,一本正经应道:“不会的,大不了以后你嫁给我。”
阮枝一懵,仰起小脸和邢惊迟对视了一眼。
月光将小少年眉尾的伤疤照得清亮,这疤痕才刚结痂,在他的眉尾看起来就像一颗星星。阮枝小声道:“哥哥,你眼睛上有星星。”
邢惊迟抬手摸了摸眉尾的疤痕,“这不是...”
“汪——”
狗吠声远远传来。
邢惊迟的话戛然而止,他紧紧地抱住阮枝,忽然意识到他们可能逃不掉了,不过几瞬他就做出了决定。他将阮枝按下,把她往里塞了塞,认真道:“哥哥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天亮之前啾啾就在这里不要动。能不能做到?”
“哥哥。”
阮枝有点儿害怕。
邢惊迟又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低声哄道:“啾啾,不怕。”
那一夜阮枝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邢惊迟,后来她才知道那时是他跑出去将那些人引开了。那之后,天不亮邢家和警察就找到了这里,逮捕了人贩子救了那些孩子。
唯有周大富和一个小女孩不见踪影。
其实阮枝也不记得她是怎么下山的,听林千寻说是哑巴叔叔上山砍柴的时候发现了她,在警察搜寻山林之前阮枝就被人救走了。
哑巴叔叔不光不会说话,耳朵也不好。
还好阮枝记得奶奶的电话。那时候林千寻和阮清都以为阮枝回了奶奶家,而阮枝奶奶以为阮枝在家里,这一夜竟没人发现阮枝不见了。
也是因为这件事,林千寻和阮清终于意识到他们两个人勉强在一起对谁都不会。不管他们之间如何,都不应该牵扯阮枝。
大雨中异样的声音将阮枝乱糟糟的思绪拉扯回来。
她浑身都在发抖,屏住了呼吸听着周围纷乱的脚步声,这声音时近时远,偶尔夹杂着几句脏话,那个男人显然是被她激怒了。
阮枝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打颤的牙关,头也愈发的重。
忽然,脚步声消失了。阮枝陷在被雨水浸湿的泥土里,横生的杂草在风雨中发颤,她紧紧地盯着面前混乱的雨幕。
“我看见你了,你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男人阴恻恻的声音倏地在附近响起,听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阮枝咬着唇,一只手按着肩头的上,另一手紧紧地抓着一块石头。这是她心里想的却是早知道今天早上就不和邢惊迟生闷气了,下午她没能好好和他说几句话。
阮枝仍缩在原地没有动。
她一时间没法儿判断这个男人是在炸她还是真看见她了。
鞋底踏在土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步、两步...布料刮擦过杂草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遮挡在阮枝身上的枝叶猛地被掀开,来人笑了一下,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抓到你了,小猫咪。”
“轰——”
骤亮的天将男人略显狰狞的面孔照得清清楚楚。
他的肩侧有一块烧伤的痕迹。
阮枝和男人的视线对上,瞳孔微缩。
先前在老房子里她没有看清男人的脸,此时居然将他的脸看得分明。这个男人她曾在滇城见过,不仅见过,他们还聊了几分钟。
“想起来了?那时候我该弄死你!”
说着男人就要来抓阮枝,她流了不少血又跑了近一小时,已没什么力气了。
阮枝紧咬着牙,柔嫩的掌心被尖锐的石头擦破了皮。她抬手狠狠地像男人脸上砸去——
“砰”的一声。
男人的惨叫声忽然刺穿了雨幕,腿一软,狼狈地倒下。
阮枝懵了一下,怔怔看着自己悬空的手,她还没往下砸呢。刚刚在雨声中响起的是什么声音?雷声?还是枪声?
急促的脚步混在雨里,天空被闪电撕裂。
邢惊迟穿过雨幕,就着那一瞬的光看清了阮枝现在的模样。她整个人都湿透了,黑发湿哒哒地粘成一团,白色的睡衣上几乎都是血,缩成一团在发抖。
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抱她,情绪翻涌的黑眸和她被雨水浸湿的眸子对上。脑袋里紧绷的弦非但没有松弛下来,反而绷的更紧。
雨水顺着下颔不断滑落,邢惊迟晦涩不明地看着眼前还在发怔的阮枝,小心翼翼地伸手,嗓音又沉又哑:“枝枝,不怕。”
阮枝昏沉沉的,一时间分不清面前的邢惊迟是当初的小少年还是如今忘记了往事的男人。只他们的声音重叠在一切,都对她说:不怕。
她瑟缩了一下,仰起苍白的脸和他对视片刻。
等邢惊迟颤着手将阮枝抱进怀里她才靠着他的胸膛小声呜咽:“邢惊迟,我好疼。”
“对不起。”
他艰难张了张唇,好半晌才吐出这三个字。
“队长!”
“队长,嫂子找着了?”
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喊声接连响起,秦野几步就将小腿中枪倒地的男人铐住,又翻过人来看一眼,晕过去了,没死。
咬肌颤了颤。
邢惊迟低头快速地检查了一下阮枝身上的伤,随即一把抱起她头也不回地往山下跑,他现在什么事儿都顾不上。
“队长!”余峯大喊了一声。
除了这山间的暴雨,无人回应他。
余峯发愣地看向秦野,有些恍惚地问:“野哥,我刚看嫂子身上沾了好多血。你说嫂子会不会出什么事?这儿的医院行吗?”
秦野扣着人抹了一把雨水,心烦意乱地朝他喊:“快去追队长!他那样怎么开车呢!”
“对、对,我这就去!”
...
.
县第一医院。
邢惊迟沉默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脚下淌了一地的水。顶上明晃晃的光将他的模样照得清清楚楚,来往的人多少都会看他一眼。
余峯缴完费看着这样的邢惊迟欲言又止。
他到刑警队一年多了,还从没见过他们队长这个样子,低着头,垂着眼看不出什么情绪,只细看才能看到他的指尖还在颤抖。
他们车上常年备着医药箱。
余峯开车那会儿邢惊迟已经仔细检查了阮枝身上所有的伤,还简易地处理了一下那道横在肩头的刀伤,伤口近两寸长,还好不那么深,但还是要缝针。
伤口在雨水里泡了很久。
邢惊迟必须要给她的伤口消毒,她起先忍着一声没吭,处理完了才靠在他的颈侧哭了许久。他的心被她眼泪撕扯成碎片。
“队长。”
余峯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
空气里一片沉寂,消毒水的味道似有似无,急诊室大厅里人来人往。在这里,哭喊声是常态,沉默不语也是常态。
邢惊迟盯着自己的手看了许久,上面沾着阮枝的血。
半晌,他哑声道:“余峯,她流了很多血。”
她很疼,她在哭。
余峯紧握着拳,咬牙道:“队长,那畜生现在也躺在这医院里。野哥和队里的人都看着,我现在就过去找他。”
邢惊迟没应声。
阮枝之所以躺在里头的原因他们都很清楚。
余峯又看了邢惊迟一眼,转身跑了。
“病人家属在吗?”
护士打开清创室的门,探头喊了一声。
“在。”
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猛地起身朝门口的护士走来,冷峻的眉眼间戾气隐隐浮现,僵硬的神情因着护士的话缓和了一点儿。
护士咽了咽口水,这男人的模样看起来怪瘆人的,更不说他身上还沾着血。将所有猜测和联想压下,她简单说了一下里头病人的情况:“伤口已经缝合,她的烧还没退下来,观察两天没事就可以出院了。这两天吃的清淡点。”
邢惊迟的视线越过护士往里面看了一眼,哑着嗓子问:“她醒了吗?”
护士打开门把人推了出来,应道:“病人失血过多,还没醒。”
躺在病床上的阮枝小脸苍白,一向灵动澄澈的眸子此时闭着,睫毛无力地耸拉着。她身上除了那刀伤还有很面积的擦伤。
邢惊迟喉头滚了滚,扶上推床,手背青筋凸显。
他娇贵漂亮的小青瓷,忽然变成这样了。
迟缓的钝痛一点一点侵蚀着邢惊迟的心。这是他第二次有这样的感受,第一次..第一次是十九年前,他弄丢了那只雀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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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长,查出来了,根据滇城那边传来的监控视频可以确认这个男人就是曾鸥。就和您说的一样,那天上午他就坐黑车离开了滇城。这个人很警惕,没有直接来丰城,而是绕了一大圈,从滇城到明城再到北城,最后才绕回了丰城。还挺能跑的,也难怪那边儿查丢了人。”
秦野说完往病房里瞅了一眼,刚刚余峯火急火燎地跑到手术室门口和他说邢惊迟看起来不太好,他这就赶过来了,也能理解邢惊迟的心情,想起暴雨中阮枝的模样他心里也不好受。
邢惊迟没有反应,只是站在门前透过玻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半晌才道:“曾鸥那边你和余峯看着,余下的都让他们回去。”
他的声音放的很轻,似乎怕吵到里面的人。
秦野终是没再说什么,拍了拍邢惊迟的肩就走了。他们干这行的本来就有危险,但当这种危险转移到家人身上的时候事情就变得复杂起来。
阮枝是被痛醒的,在麻醉药失效之后。
她睁开眼先看见的就是顶上微暗的灯,下一瞬她就皱起了眉,浑身上下像是被碾过一样,比头一回和邢惊迟睡觉还难受。
“枝枝?”
男人的声音喑哑,听起来又哑又涩。
阮枝喉咙发干,侧头往边上看了一眼。
这男人居然还是一副湿哒哒的模样,眉头拧着,双眼隐隐泛红,鼻梁下的薄唇紧抿,整个人看起来脏兮兮的,比从山里看见的模样更狼狈。
她又往右边看了一眼。
这是一间单人病房,应该有浴室。
阮枝缓慢地眨了眨的眼睛,动了动指尖,勾住了他的手指,小声道:“邢惊迟,你抱抱我。”
邢惊迟下意识地想伸手抱她,手才伸出去就停住了。显然他也发现此时自己的模样不太适合抱阮枝,毕竟护工刚刚离开,他的小青瓷已经干干净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