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望过来了,云雾来无暇感到难堪,在云霜的哭声里,她几乎要内疚至死。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对面,想给云霜擦眼泪:“霜霜,这个我跟你解释过了,我朋友那边不是我说的,而且我们公开的决定做得很仓促,我自己也比较忐忑,不想被你盘问,才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当然我确实做得不对,应该提前告诉你的。我向你道歉。”
“你别把我当傻子!”云霜的情绪彻底失控,吼道,“你如果真的知道自己错了,你就不会骗我说你准备离婚然后扭头跟他在巴黎恩恩爱爱。你演得可真像啊,完全把我骗过去了,我真的以为你们要离婚。结果呢?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包括你朋友家那个小妹妹,又是只有我一个人被瞒在鼓里。我不明白,你怎么就不可以跟我分享你的幸福,我会毁了它吗?我不配知道吗?还是我的祝福一点也不重要?”
云雾来终于知道这段日子以来云霜的冷淡是为何。
告诉云霜要离婚那会,她是真的被祝凯旋的离婚协议书气昏了头,准备先发制人提出离婚,并不是有意欺瞒云霜。
云雾来试图去拉云霜的手:“不是的霜霜,你听我解释……”
云霜打断她:“这些都不是我最讨厌你的地方,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不等云雾来说什么,她就自顾自说了下去,她一改之前的大吼大叫,安静下来,盯着云雾来的眼睛,用几乎要屏息才能听到的声音控诉说,“你杀了妈妈,你卖掉了我们的家,现在哥哥要结婚了,你害得我无家可归。”
语言的力量在某些时候丝毫不亚于刀子,残忍又利落地刺来,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喷涌而出,云雾来的眼前有那么一个瞬间是完全黑的,腿失去了知觉似的软下去,她不得不扶住了桌子,才勉强维持站立的姿态。
云雾来成年的第二天,她做了个决定,拔掉维持脑死亡的妈妈活下去的仪器。
那个时候,干爸刚刚检测出癌症,云雾来在帝城读大学不能分担,云霜还小,骆洲也还在读大学,照顾两个病人的任务几乎完全落在干妈一个人肩上,两个病人的医药费对这个家庭而言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势必会将家底掏空,并且远远不够填补窟窿。
钱不是大问题,云雾来有祝凯旋。到了那种生死攸关的地步,她不会顾惜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她愿意去向他开口。
可是云雾来不想再强求这样的妈妈在世上了,不能说话,不能动,没有意识,除了一颗会跳动的心脏,和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苏菀是个舞蹈老师,很漂亮,很精致,也很优雅,云雾来爱干净,随时随地保持良好的仪容仪态,都是来自母亲的言传身教。
从前闲聊说到生死问题的时候,苏菀数次明确表示过宁愿有尊严地死去,也不愿饱受病痛的折磨赖活着。
生死问题上,云雾来和母亲抱有完全相同的看法。
医生数次劝过他们放弃对苏菀的治疗,因为苏菀没有可能再醒过来了,维持她的生命需要消耗大量的财力和人力,对一个并不富裕的家庭来说,没有实际的意义。
只是最初的几年,云雾来未满十八周岁,不能在医患沟通单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至于干爸干妈,怎敢决定别人家这种人命关天的大事,无论如何都不肯签字,干爸说:“我要是把这个字签了,我这辈子都没法好过了。”
因此事情就这么搁置了下来。
苏菀只得继续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维系生命的仪器,像一朵凋零的花朵日渐枯萎。
云雾来想,妈妈绝对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
云霜和云雾来持完全相反的意见。云霜只想要妈妈在,无论妈妈以何种姿态存活在这世上,她都想把她强留下来。
一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妈妈,再怎么样也比没有妈妈好。
可是姐妹两个是云雾来先成的年。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是觉得夫妻两个加上个妹妹一块出门没啥,大街小巷上多的是情侣加电灯泡的组合,凯旋哥哥要不是被云霜惹毛了,他不会有意见的。加妹妹看电影很奇怪的话,他们完全可以改行程的呀,看电影只是准备两人约会的行程安排,这个真的只是个很小的点……写的时候完全没想到大家能解读那么多
第69章 【小修】
自打云霜出生,仅相差3岁的姐妹俩在成长过程中免不了有争执,但云雾来不恋战,倒不是说她有当姐姐的觉悟让着云霜,而是她不屑和云霜吵架,一言不合就端起“不与傻瓜论长短”的架势,冷眼旁观云霜又哭又闹,或者掉头就走眼不见为净。
尤其到后来开始读书,两人虽然只差了三岁,但是因为云雾来早读加跳读,姐妹俩差了足足五个年级,论思想境界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话根本说不到一块。
可云雾来被触到了最不能触碰的逆鳞。
她被云霜的话杀了个措手不及,脸上的内疚先是变成慌乱,她很快反应过来,于是那慌乱变成了蠢蠢欲动的暴戾,甚至用杀气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是云霜记忆里,云雾来唯一一次有迹可循的较真。
云雾来倾身,单手卡住云霜的脖子把她拖近自己,拉拽中桌布移动,桌上的碗盘杯盏随之掉落到地上,摔个粉碎,云雾来无暇顾及,咬牙道:“妈妈那么爱美的一个人绝不希望自己像具尸体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如果她还有力气做最后一件事,那一定是拔掉自己的氧气管。她拖了四年,干爸干妈已经仁至义尽,你在骆家当了这么多年的掌上明珠,居然到现在都还不能理解干爸也生病的时候,干妈一个人究竟背负了怎样可怕的压力,精神压力、经济压力、道德舆论压力,她但凡脆弱一点点,早就崩溃被压垮了……她真是白疼你了,我替她不值。”
卡在云霜脖子上的手保持着克制,并没有太用力,但云霜还是有些呼吸困难,她涨红着脸仰着脖子,眼泪不断从眼角滑落,艰难地发声:“如果爸妈不是帮忙去机场接干妈和哥哥,爸爸妈妈就还活着,我们还是团团圆圆的一家四口人。”
那天,干爸刚好很忙,骆洲和干妈刚好旅游回来,爸妈刚好帮忙去机场接人,爸爸刚好抱着侥幸心理闯了个倒数几秒的红绿灯,就是这么多刚好,刚好酿成了这场天大的悲剧。
诚然,如果父母没有帮忙去机场接干妈和骆洲,也许他们至今仍安然在世,云家仍是完整的幸福之家。
可骆家在整件事情中其中起到的作用,也不过是委托好友夫妇顺道去接人而已,这本是两个家庭之间再正常不过的举手之劳。
云家和骆家成了一盘算不清楚的乱账,骆家需要担负的责任可轻可重,全凭良知。
骆家选择了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地负起责任。干爸查出癌症以后,所有亲朋好友都劝他们放弃苏菀,并且别再继续抚养云雾来和云霜两姐妹,用省下的钱来做更好的医治。
干爸说:“不可能,这是我欠他们家的,哪怕用我的命去还,我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对,骆家欠我们的,所以干爸干妈视如己出抚养我们两个,再苦再难也要延续妈妈的生命,但是人的赎罪是有限度的,何况干爸生病,骆家自身难保。一个还有希望的干爸,和一个没有希望的妈妈,我选择保干爸,不生而养,百世难还。”云雾来压低了嗓音,因为极端的愤怒,她的双目赤红,声音带了很明显的哽咽,“拔掉妈妈的管子,不管是对你,对我,对妈妈,还是对干爸干妈,都是最佳的选择。妈妈解脱了,我们也解脱了,没有我做出这个决定,鬼知道我们所有人现在在过什么样子的人生,也许正在社会底层艰难求生,所有人都享受了我这个决定带来的红利,谁都休想让我背负刽子手的罪名度过余生。”
说完,她松开云霜,拽过自己的包转身离开。
脚步很快,快到有些仓皇。
云霜的话让她停下了脚步。
“如果你真的问心无愧,为什么不在成年当天就做出这个决定?因为你不敢!你不敢在妈妈生你的这一天结束她的生命,你冠冕堂皇说了这么多,事实上你心里非常清楚,就是你自己放弃了妈妈,没有尽全力救她,我们可以卖房子,而且那个时候你明明和哥哥在一起,钱对他们家来说根本不是问题,只是你放不下你的自尊心,没有向他求救。”
云雾来折回去,她的额角和脖子暴着数条青筋,居高临下望着云霜,戾气强到云霜几乎无法与她对视。
“房子不是一把青菜,不是你想卖就能卖的。至于问祝凯旋借钱,我的自尊没有那么值钱,但也没有廉价到要为活死人买单。你从前年纪小不懂,现在好歹快大学毕业了,要是仍然不明白脑死亡是什么意思的话,我再第八百遍给你重申一次,妈妈不会醒了,她只是一具靠着医疗器材呼吸心跳的尸体,并且她也不想这样活着。”
云霜捂住脸,痛哭出声:“你怎么确定妈妈不想活着,她从前好好的时候开的玩笑,到了生死关头也能当真吗?更何况医疗水平在不断进步,也许不久的将来,脑死亡就可以被攻破,这你想过吗?!”
接下来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云雾来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她安静下来,像只筋疲力竭的困兽,说:“那我负全责,等到了地下,会给爸爸妈妈磕头认错,接受所有的惩罚。”她像是对云霜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在那之前,我一定会过好我的一生。”
云霜泣不成声。
离去之前,云雾来说:“对了,刚才你还提到了房子。我本来想作为生日惊喜告诉你的,你姐夫就是那个买下我们家房子的人,你有空联系一下他吧,让他把钥匙给你。卖房的钱我给你留了一半,一分没动,到时候连本带息也给你。如果你真的这么讨厌我,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姐姐吧。”
从餐厅出来,云雾来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只是机械地迈动自己的双腿,此时此刻的锦城气温在零度上下,她为了漂亮穿得很少,半截小腿裸//露在空气中,但是感觉不到冷意,撕心裂肺的争吵过后,她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街上弥漫着节日的氛围,到处都是成双成对的人。
她脚步虚浮地穿梭在人群中。
不少商家趁机做活动,沿街分发小礼物或宣传单,递到她面前,她停下来,眼珠子呆滞地转动几下,似是很难再对外界做出反应。
对方奇怪地看她一眼,忙着去招呼下一个路人。
云雾来继续走。
其实云霜说得很对,这些年来云雾来确实从未说服自己。
虽然妈妈说过要有尊严地活着,虽然云雾来百分百认同这个观点,可那是妈妈呀,生她养她的妈妈,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继续用机器养着,好歹可以在想念妈妈的时候看到她,可以拉住妈妈的手感受她的体温。
一旦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做出这样的决定,怎么可能轻而易举?根本就是生生剜去自己的心。
母亲过世后,云雾来最最害怕看到听到的就是绝症病人的求生欲,很多人在健康的时候,都可以侃侃而谈说如果有朝一日得了绝症,只想环游世界过好最后的日子,而不是在医院受尽折磨,人财两空,但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世上哪有这么多人可以看淡生死?几乎所有绝症病人都会抓住一切可以活命的机会,即便希望再渺茫。
干爸就是例子之一,他从前也像妈妈一样潇洒,认同人一定要活得有尊严,可事实上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在各家医院都拒绝他的情况下,他病急乱投医听信各种偏方,不管靠谱的不靠谱的,他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肯松手。
云雾来曾无数次质疑自己的决定,也许妈妈如同干爸一样,也很想活下去,可她亲手签下了放弃书,剥夺了妈妈生的权利。
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这种质疑就会源源不断从心底冒出来,她一边不断说服自己没有做错,告诉自己妈妈一定希望两个女儿不要被母亲的离去困住自我,一边被折磨得整宿整宿无法入眠。
这些年来,她不断服用助眠药物,才得以维持正常生活。
有关此事,云雾来从来没有告诉过祝凯旋只言片语。
不但是因为母亲的离世是她无法触碰的伤口,更因为她怕极了祝凯旋也会否认她,如果他质疑她:“你为什么不找我要钱,为什么不让你妈妈继续活下去?”
她一定会被彻底击溃。
混沌的世界中,似乎有什么在不断震动。
云雾来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手机在响。
祝凯旋的名字跃然屏上。
此时此刻,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
祝凯旋打电话给云雾来,她跟云霜约会,他一个人回家无聊干脆在公司加班,他想问她什么时候回家,他也好下了班去接她。
“喂。”
祝凯旋的话还来不及问出口,便听到了云雾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云雾来?”祝凯旋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