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时,嘈杂喧闹声立即消失。
众人于原地跪下,齐声道:“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万安!”
待起了身,往席上一坐,便又是那套你来我往的奉承话。
闻恕不在,朝臣溜须拍马的技能无处可用,倒是付茗颂承了好些妇人们的好听话。
如今的她,已能欣然接下。
另一侧,姜氏左后坐着庄玉兰,此刻正掐着虎口往湖面上看。
这百花园建在沁心湖边上,可却比沁心湖高出好几丈的高度,平日为能观鲤,还特建了处望鲤台。
台面不过是用木桩搭的,靠近湖侧有腰身一般高的护栏。
她方才四下瞧过,若是沈其衡来,必经望鲤台。
这冬雪刚消融,四处都是雪水,若她一个不当心摔上一跤,依她对沈其衡的了解,不可能不伸手帮扶一把的。
这种事情,一来二去,她欠了沈其衡人情,再找机会还便不难了。
可任谁也料不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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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的时辰过去,太后话说得对,嗓子干涩,抿了口热茶润润嗓子,便挥手放小辈出去赏景。
这冬日的百花园,别有一番风情。
且如今这个时节,沁心湖面的浮冰有几处已裂开了,几只锦鲤争相从那破冰口跃出,引得几家姑娘围在望鲤台上,惊喜不已。
可她们围在这儿,实则还是因这处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盛宠当道的皇后娘娘,一个是身怀六甲的公主殿下。
任谁,都想在这二人眼前露个面,因此庄玉兰站在一旁,便不显突兀了。
只听那几个叽叽喳喳的世家贵女们,道:
“臣女第一回 见皇后娘娘,便叫娘娘的容貌惊住了,简直是神女下凡,寻常人哪里能生得这个模样?”
“就是,且娘娘不仅玉貌花容,连脖颈都生得极美呢,如那湖上天鹅似的!”
“娘娘往这儿一站,胜过雪景呢!”
“是呀是呀,要不怎说这宫里,皇上独宠皇后呢,这后宫妃嫔,臣女瞧着没有一人比得上娘娘的!”
这些世家贵女中,不乏当初抬高陈如意、贬低付茗颂的,可她们这些人,最擅长的不就是见风使舵么?
闻昔摇头轻笑,低声道:“皇兄是被北疆战事给缠住了,你且再忍忍,待他来了,没人敢在你耳边吵。”
还不及付茗颂颔首,便远远望见几道身影缓缓而来,宫人、朝臣、妇人跪了一地。
其中最显眼的,莫过于那身龙袍。
薛显清、沈其衡与宋长诀紧随其后,似是还未将公事道尽。
就在此刻,庄玉兰身子紧绷,估算着沈其衡走过来的步数,准备在这冰天雪地中滑一跤。
且这一跤还得滑得恰到好处,不能真结结实实摔下去,需得让沈其衡扶住她才行。
然而,不等庄玉兰找好契机,脚边忽然窜出一只白色幼犬,还低低呜咽了一声,吓得庄玉兰当即抬脚后退。
“砰”的一声,撞在了木栏上。
而谁也没想到的是,那栏杆竟就这样晃了两下,断了?
围在望鲤台赏景的姑娘们纷纷惊呼着往后退,付茗颂当即松了抓着栏杆的手,却免不得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引得身子前倾,然而,本该是退后一步便能避免的灾难,可她脚底这双绣鞋却忽的打滑——
眨眼间,众人纷纷倒吸一口气,几乎是同时,“哗啦”一声,沁心湖面的浮冰碎了个
彻底。
对面的陈思意惊呆了,身边的小丫鬟吓懵了神,哭道,“姑娘,这、这如何是好啊!”
陈思意吞咽了一下,“慌、慌什么,那幼犬是丽嫔的,与我何干?”
她起初,只不过想让庄玉兰出丑罢了,谁知那栏杆能断?谁想得到?
而与此同时,那并行的几个男人皆是胸口一紧,闻恕手心紧握,那张脸倏地泛白。
第72章
冬末的湖面浮着冰,刚刚消融,正是最冷的时候。
众人心惊,眼见数丈高的水花渐起,纷纷惊叫不已。
几乎是同时,那抹玄金色身影从雪地一闪而过,直往望鲤台的反向跑。
那是下坡路,比之望鲤台,离沁心湖更近。
“扑通”一声,湖面荡起一圈圈涟漪,那抹身影淹没于湖面。
快到元禄都来不及反应过来,待回了神,他才惊叫道:“皇上!皇上!”
薛显清则三步并两步地奔向望鲤台,那还有个怀着他骨肉的公主殿下。
场面一时混乱不堪,侍卫、太监皆跳了湖,没跳下湖水的,则在岸上卖力喊着皇上皇后,怎么也得体现一番衷心。
宋长诀一时回神,攥紧手心,一把拽过在岸边徘徊的元禄,“愣着作甚?宣太医!”
元禄叫他这一吼,耳朵嗡嗡响,一时竟忘了宋长诀不过区区五品官员,连连点头,道:“对,对对,快,快宣太医!”
宋长诀在一旁补充,说:“离这最近的一处宫殿是何处?烧炭盆,备暖炉、长巾和衣裳,快去。”
“对,快去,快去!”元禄急哄哄吩咐小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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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前,付茗颂从断裂的护栏处跌入湖中。
数丈高的望鲤台往下坠,她胸口紧缩,可不及多做反应,便已“砰”地一声落入湖中。
要知道,俞州位于大楚中部偏北,她不是江南水乡长大的姑娘,不会水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
于是,她蹬了两下,顺着重力沉入水中。
刺骨的湖水淹没至头顶,溺水的窒息感濒临死亡,那瞬间,她眼前仿佛出现一只绘着红色水莲花的瓷瓶——
有太监的高喊声,“皇上说了,赐死——”
随即,湖水堵住了付茗颂的喉咙和耳朵,她四肢放松,不断往下沉,只有胸口处钻心的疼痛让她清晰感觉到,还没死。
但快死了。
这种等死的滋味儿太难受了,难受得叫人熟悉。
她鼻尖一酸,两行泪没入湖里,湖水分明堵住了耳朵,可那些声音是确确实实传进她脑子里的,容不得她忽视———
有小男孩尚且青涩的声音:
“宋宋别怕,宋宋你把手松松,你这样我怎么把它赶出去。”
“宋宋,你再哭,爹娘该以为是我欺负你了。”
还有女人厚重又尖锐的嗓音:
“进了尚家的大门,便要照着规矩做事,只要你们听话,好处自少不了你们,将来攀上枝头,你们便知何为荣华富贵,再不用寄人篱下,看人脸色了,可知?”
“你们之中呐,只有学得最好的一人,将来才能伺候贵人,其他的,都只能去那花街柳巷,伺候那些鬼男人,哪日被玩死在床榻上,也未可知!”
“一支舞都跳不好,看来,也就是那个贱命。”
“将来,也就是个任人玩-弄的玩意儿。”
“往后,你便是这红韶苑的宋宋姑娘,记得在尚府学的,浑身解数地用上,这所有男人都将为你倾倒,你只需静静候着,候到贵人来,便可。”
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
她脑中仿佛崩断了一根弦,“叮”的一声————
付茗颂彻底阖上眼,任由身子往下坠,与此同时,眼前由黑转亮,她再睁眼时,却已置身于古色古香的闺房中。
她四下打量一眼,愕然地往前走了一步
倏地,她望见个十一二岁的姑娘,眉眼与如今的她已有七八分相似,顶着比她脑袋还大一倍的瓷器,站得笔直笔直,可细看之下,浑身都在发颤。
约莫一刻钟过去,连带着她头顶上的瓷器一并在摇晃。
付茗颂屏息,紧张地望着她,可那瓷器终究还是哗啦碎了一地。
门外进来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女子,她手持戒尺,没有一丝犹豫,手起手落,小姑娘掌心便破了皮,渗出血丝。
那人道:“这会儿功夫都站不住,去,去将昨日教的绣品做完。”
小姑娘耸着肩颈,“是。”
最终,因手心受了伤,那绣品也未完成。
妇人冷声道:“今日晚膳免了,这点事儿都做不好,往后饿肚子的机会,多了去了。”
“砰”地一声,闺门被锁上。
付茗颂蹙眉,刚要抬脚至门边,便见那小姑娘伏身于灯下,一面哭着,一面完成未完成的绣品,眼泪“啪嗒啪嗒”落在桌几上。
“你这样难受,为何还要做?”
小姑娘仰头看了她一眼,“秦妈妈说了,只有做到最好的人,才能成红韶苑的花魁,那时候,便能遇见贵人,衣食无忧了。”
她低下头呐呐道:“我不想饿肚子。”
不待付茗颂深思红韶苑是个什么地方,身后仿佛有只手将她往前推,她猝不及防跌了几步,抬起头时,眼前的景象猝然一变。
四面都是红粉缎子,廉价的香粉味飘至鼻尖,她还未回过神来,便被一个老鸨打扮的妇人拉住手腕。
老鸨道:“宋宋啊,今日登台你忘了吗?怎还在这儿站着,贵客都到了!”
登,登什么台?
不及她多思虑,便被老鸨推至台前。
可她抬眸望去,却浑身僵直,那高台之上的红裙女子,那张脸,那个打扮,与她那些荒唐梦中,一模一样。
这首曲子不长,统共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台上的女子随乐声律动,衣裙翩然,仿若惊鸿。
每一个舞姿,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
她如天生尤物,扭动一下腰肢,便能收走男人的魂。
台下的看客两眼放光,可这些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
只见她目光悠远,准确无误地落在一个方向。
付茗颂顺着瞧了一眼,霎时间,耳边嗡嗡响个不停。
那是,闻恕?他为何在这儿?
倏地,琵琶声停,画面陡然扭曲,唱台、宾客一一消失,变成半开的花窗、梨木的妆台和红粉的床幔。
床幔里头,女子双臂缠住男人的脖颈,投怀送抱又欲拒还迎,一把好嗓子时不时发出的那几个“嗯嗯啊啊”的音调,足以让人癫狂。
这生香醉骨的、似哭似唱的腔调中,伴随着男人几道清寒又克制的声音。
他低低地唤:“宋宋,宋宋……”
情至深处,难自禁。
付茗颂彻彻底底僵化,如晴天霹雳,而那道响雷就结结实实地落在她耳边。
姑娘眼尾逐渐泛红,眸中缓缓蓄起水气,她猛地闭上眼,耳边蓦地传来一道声音——
“尚家私通外敌,泄露军事布防图,此事经由你手,你认是不认?”
付茗颂猛地睁开眼,就见眼前散落了一地折子,上头写有“密函”二字。
而方才分明还在翻云覆雨的二人,蓦然换了个场景和身份。
潮湿阴冷的牢狱中,一个身着龙袍,居高临下。一个身着囚服,跪于眼前。
女子下颔紧绷,却也只不急不缓地道了一个字,“认。”
“从始至终,你就是尚家送到朕身边的,是或不是?”
“是。”
“为达目的,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是。”
男人攥紧拳头,额间青筋暴起,猛地嵌住她的下巴,“你所犯之罪乃死罪,头颅还得挂在城墙上任人观赏,你知不知道?”
女子平静地望着他,一言未置。
四目相对,僵持之下,男人蓦地一笑,眼尾微红,终是他先败给她。
他空旷低沉的嗓音都透着凉意,道:“宋宋,服个软,不成么?”
“服个软,朕放你出去,乖乖呆在朕身边,好不好?”语气低微,几乎恳求。
她朝他摇了摇头,声音极轻,极软,“不好。”
男人嘴角放平,眸色暗了下来。
一时寂静,能听到牢狱阴暗处,石壁上水滴落的声音。
“宋宋,你心里,可曾有过我?”
女子平静地摇了摇头,随即眼尾微微上扬,似是漫不经心笑了笑,她轻轻道:“皇上还不明白么?哪有什么巧合,都是假的呀。哈,为了接近皇上,那曲凤栖台,我可是足足练了八年呢……我受够了对你强颜欢笑,受够了假意奉承!如今皇上知道了也好,不必再演了。”
蓦地,付茗颂猛地攥紧胸前的衣襟,胸口一阵一阵抽疼。
那囚衣女子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敲在她心上。
倏地,男人转身离开,付茗颂一怔,连忙要躲开,却见他眼都不眨地走过。
他停滞在牢房外,一旁的太监端了个木盘,上头摆放着一只棕色瓷瓶。
就见闻恕朝太监抬了抬下巴,太监便端着木盘进了牢房。
那道付茗颂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