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好像忘了点什么……”
这对元黛来说是新鲜的体验,华锦规模不太大,业务多且繁琐,底下人可能没感觉,但作为高级合伙人她手底下好几个团队,一天至少有100多个活儿从她的手里发出去,通常来说,元黛都能做到个个心里有数。今天居然有忘了什么却又难以描述的感觉,固然可以说是今早偏头痛带来的影响,但依然让她眉头微皱,油然产生新一波淡淡的中年危机——到底年纪大了,记性都不行了?
是润信——秦韵——格兰德——汉达——
顺着一个个公司的名字想下去,又过了一遍,依然没发觉任何问题,元黛面露异色,要开始过第三遍,手机正好响了一下,她恍然大悟,“哦,差点忘了。”
拿出手机打开看了一下,确认半夜四点是收到一条消息把她惊醒,只是当时看完就直接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层层叠叠的工作群压到下方,没了痕迹,根本就没想起。
【分手吧】
三个字简简单单,没有更多的情绪宣泄,宣告她已恢复单身。元黛往上翻了一下聊天记录,开始继续往前走。
“还好。”她简单告诉司机,“和工作无关。”
知道自己智力没有衰退,元律师不无庆幸,“——感情上的事,还不都是小问题?”
第3章 菜鸟
“这一层往那边是并购重组团队的,然后知识产权团队在更远那边,我就不带你们两个过去了,你们两个虽然还没正式分组,但基本不太可能会被分到那两个组去,那边归别人管。”
“茶水间在这边,厕所在这边,这一层有比较多的电梯口,我们从A、D两个口上来是最近的,然后等下行政会给你们录指纹,不过我们的考勤没有太严格。”
如果是顶尖内外所的话,入职可能会有一个很完整的流程,明确职级和律所内的一些规定,华锦的入职相形来说要散漫一些,是元律师的秘书带两个新人认识律所,秘书大概四十多岁,周围人都叫她张秘,两个菜鸟入乡随俗。
“目前还是用门禁卡来打卡,然后OA软件的话,等下直接下在手机里就好了。然后三餐所里都有补贴,一餐补贴30块,但是要实报实销的,那个报销流程我等下教你们用。如果加班的话,打车费也是实报实销,流程等下发给你们邮箱。”
和律师、律师助理不一样,律所秘书不要求专业背景,不过张秘语速依然很快,曲琮再次感到一丝异样——她上的大学在本地算是名校,亦是名列985之列,可以说老师和同学间不太会有什么反应迟钝的人,不过在华锦,所有人似乎都默认谈话对象是不次于自己的聪明人,话可以说得很快很含糊,也只用说一遍,任何一个敢于二次确认对话内容,或是居然无法跟上对话的人,可以自动辞职。
“至于具体的工作内容,等会元律会给你们分配的,”张秘一边说话一边在微信上收消息,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顿了一下,把原本正在收束的对话又放开来。“——本来我只说这些就够了,不过元律今天有点不舒服,所以我就再说一些帮助你们节省时间,一会可以更有效的沟通。”
“我们所规模和TOP所比起来不是特别大,但这几年业务也做得很好,随时可能有新的发展,你们也看到了,在我们这里工作,福利是不比J氏这种Top内所差很多的,但是在人事上不是那么千篇一律,我相信你们也会有一些在别所工作的同学什么的,但不要把别所的规矩套到这里。”
新人入场,老人照例是要恩威并施,张秘说得很快,也没太多不同的表情,不过曲琮身边的成少春已经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这让她有一丝慌乱——两个人在楼下就撞见了,同为新人自然要互相照应,当然也免不得互通履历,成少春看上去就是个老鸟,又干又瘦,眉头纹路也重,至少有30多岁的样子,实际上也比她大了四岁,他在国内读完大学,工作了两年才去纽约读的LLM。
曲琮也曾想过出国读书,做过功课,成少春读的是纽约大学,能读得起这所大学的法学硕士,他家肯定殷实:纽约大学很少派奖学金,LLM光学费一年就要四五十万,课本费什么的还没算在里面,没有一百多万是下不来的,而且这决计不可能是成少春工作攒下来的钱,因为本科律师可以进的律所,在工作的前两年压根就赚不到多少钱。——当然,以如今中国的房价来说,卖套房子大概也可以解决,但如果不是家里有钱,大多数学生会倾向于申请同层级更愿意发奖学金的学校。只是一个选择,就可以看出成少春的家境,而他的打扮和谈吐更说明了这一点。
学法的家里人脉很重要,有钱人家当然不会缺乏人脉,能去纽约大学读书,智商也绝对不是问题,成少春还在纽约一所不错的白人所实习过,实习方向就是公司业务,曲琮家条件虽然也还可以,但只能说是不输,其余从学历、工作经验到实习经历都拼不过,曲琮的同学有一部分考公务员,进体制内工作,一部分进企业做法务,另一部分会申请进国内本土的大所,做诉讼业务,甚至还有一部分走学术路线,申请出国读SJD——法学高等学位分了好几种,LLM只读一年,约等于法律硕士,JD要读三年,可以当做是法律博士,SJD则是学术类法律博士,读SJD的一般都从事法律理论研究,回国直接进高校任教,不过SJD是要冷门得多了,大部分法学生都很实际,这毕竟是最理性的专业,他们很知道金钱在现实生活中的重要性。
一届的同学一百多个,什么出路的都有,就是很少有人和她一样直接到华锦这种所里上班,其实原因很现实——真正赚钱的非诉业务门槛也高,在国内70%都被顶尖内外所瓜分,像华锦这样上升期的内所,招聘的也都是成少春这样履历光鲜的老鸟,曲琮的同学想要进华锦,多数都会去再读一个LLM出来当敲门砖,像她这样投了简历被选中面试,面试后更幸运地雀屏中选的,开天辟地以来好像就这么一个。
法律界也讲人脉,事实上也许甚至比更多领域更看重校友情,既然校友都没有做这行的,当然也就没有太多实习机会,曲琮的实习也是家人一手安排,去法院装订了三个月的档案而已,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学到。华锦的节奏,面试那天还没感觉,正式报道她一时有些适应不了,这里的一切都太快了,像是有成千上百条信息透过语言、表情甚至是氛围传递,即使随时打起精神,她也随时都感觉自己正在错过什么。
“别所的规矩是……”
她忍不住询问,但一出口就意识到这话不能问——问了就说明你没在别所工作过,那么这句嘱咐就不针对你,可以不听,更何况张秘肯定看过他们的简历,这句话明显是说给成少春听的。
果然,这是一句不该问的话,张秘和成少春同时看向她,张秘抿了一下唇,表情已说明一切,她没理曲琮就继续往下说,“等下元律会叫你们进去,给你们分配一下团队和师父,之后有问题就可以去找老师,不过不要问太愚蠢的问题,大家的时间都很宝贵,我们的考勤不严格是有道理的——”
她又看了曲琮一眼,在‘太愚蠢’上发了重音,曲琮缩了一下肩膀,成少春倒是对她友好地一笑,但不是很能安慰到人——这种笑就是对跌倒的小孩子,对路边擦身而过的失能老人的那种笑,非常的友善,感觉一会他就会过来扶你的那种笑。一般来说同期生之间总有点竞争关系,但看起来成少春已经完全没把她当威胁了。
“——按照道理来说的话,你们应该会被分给高年级律师带,但是我们现在业务量很大,现有人手不是很够用,所以具体还要看元律安排。元律手底下有四五个组,我也不知道你们会被分到什么组去,基本来说我们的业务流程是这样,接到一个案子以后,负责人会先开个启动会议确认需要多少人——这个一般是元律来定的,之后再往下分人,你们在前两年的话基本跟着师父走,跟完一个案子以后可能会开始多线程做事,也可能会有一些别的高级合伙人愿意把你拉到他们组里,这个当然我们是不反对的——不过基本原则是要先满足元律这边的工作需要,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点基本的意思曲琮还是可以理解的,她没有太多的律所实习经验,但却听多了人事倾轧的花边新闻——律所的人事其实很简单,理论上来说,除了负责主持日常工作的主任,其余律师都可以看做是同事,可以说管理结构非常的扁平,你可以和任何律师合作,但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曲琮和成少春是元律招进来的,自然就算是她的马仔,没有她的同意就擅自为别的高级律师做事,属于立场不坚定,这可是最严重的ZZ问题。
华锦的明星合伙人就是元黛,他们还能跳去哪里?张秘也很自信这不是问题,只点了一句,喝口茶又说,“案子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前两周应该不会分给你们太多活,最多就是让你们写写摘要、找找资料,然后学会用我们的OA系统,还有些基本的职场礼仪,比如邮件怎么发电话怎么打文件怎么写——”
她扫了曲琮一眼,笑了一下,“不懂你们就互相问一下吧,或者也可以学着办。”
七年的法学教育给她带来什么?滚瓜烂熟的法条?临时抱佛脚的突击能力?对法学理论的研(hu)究(che)能力?曲琮算是名校毕业生,绩点顶尖,论文写的很漂亮,还拿了优秀论文奖,但是这些东西累积起的自信现在慢慢土崩瓦解,她发现自己并不知道‘基本职场礼仪’指的都是什么,摘要又该怎么写——还有,邮件该怎么发?她一辈子大概发了几千封邮件,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符合华锦规矩的邮件都是怎么发的?
成少春当然还是信心满满的样子,“明白了,张秘。”
按照道理,他接下来应该对曲琮说几句‘没经验没关系,我可以教你,这些都不是很难’之类的话,毕竟,她对他完全不是威胁了嘛,不过成少春似乎无意展示自己大度的心胸,他一个台阶都没铺。
曲琮一开始就不怎么喜欢成少春,现在她更加不喜欢他了,她觉得他从头到脚都滴着优越感,还是很讨人厌带着势利的那种,这种人在影视剧里一定是很好的太监。
不过她也不怎么喜欢自己,因为她表现得就像是个愚蠢的丫鬟,连元律的秘书都有点看不上她,张秘没说出口——当然也不可能说出口,但曲琮能感觉得出来,她有点奇怪元律怎么会决定要她。曲琮各方面的条件似乎都比华锦惯用的标准差了一筹。
但她其实也有机会去名校读书的,她的绩点是可以申请海外名校的,纽约大学她也不是上不起!芝加哥大学——甚至是哈佛也许都不是没有可能,而且她不止可以上LLM,曲家的财力完全有能力轻松供她上时间更久、花费更大也更值钱的JD!成少春经济没问题还只读了LLM,可见他的材料也不过硬——
书到用时方恨少,对曲琮来说,更让人沮丧的是她本人有强烈意愿多读一些书,只是家里人一点也不支持,曲妈妈怎么可能放心女儿远赴重洋读三年书,万一学坏了怎么办,万一在外面找到工作不回来了该怎么办!
想要做非诉,就是无意间知道这一行非常赚钱,但没想到家人的掣肘让她在华锦立足都觉得吃力——更让曲琮沮丧的是她居然因为张秘几句话,成少春一点得意心里就难受起来,千方百计迈出这一步,入职还不到半天就丧得想回家,岂不是更证实曲妈妈对她的评语:娇生惯养,难成大器,最好一辈子都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
她坐在电脑前学OA,身边全是盯着电脑凝神细看的资深同事,每个人都显得很忙,成少春的工位和她离得很远,曲琮瞥去一眼,他对界面复杂的OA系统似乎适应非常良好,不断点开界面查看,可能是在对比这个系统和之前工作过几个律所的不同。
对曲琮来说,OA的各种术语犹如高数——非常费劲的话,也许可以理解一点点,但这也极可能是一种错觉,更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永远都学不会,或者很难在学习的过程中获得乐趣,一个问题第一次浮上心底:进华锦工作,是她这几个月全心全意的憧憬,做非诉意味着丰厚的收入,而丰厚的收入当然意味着很多很多,但她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份工作里她到底都需要做什么,这些事能不能让她开心快乐。
电话铃声适时响起,打断这不合时宜的思绪,张秘在电话那头言简意赅地说,“元律现在有空了,你们到办公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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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律师一如曲琮印象中一样,光芒四射、完美无瑕。
她今年应该三十多岁了——曲琮在网上搜过她的资料,不过只知道她是十年前加入的华锦,之前在国内顶尖律所工作,再之前应该在海外名校进修,更之前有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因为那时候互联网还没发展太好,就搜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