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极光遍布的地方开始产生崩裂,露出猩红黑洞般深邃可怖的裂缝,所产生的极大吸力仿佛要将万物吸纳在未知的死亡当中逐一绞碎。
“你其实根本就没想过要回去原本的世界……你想要做的,是把两个世界都同时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半蹲在霜叶身旁扶住她身形的太宰治眸色沉沉地直视着前方制造出这片异象的白色身影,周围明明光芒大涨,可唯独遗留在他那只幽瞳深处的却是反射不出光亮的死寂水潭。
这个时候,需不需要再用【书】来改写事实,已经不重要了。
从霜叶回应他的陷阱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开始,这场命运抉择已经注定走向他预想好的终局。
“这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比起人们廉价地苟活于这个世间,不如承受更伟大的痛苦,以此换来毁灭之后的新生。”费佳微笑着垂下了双眸,像收起一对美丽的羽翼,睫毛沾满了数不清的细碎光芒。
人一旦看遍了世间所有的悲伤,那么这个人一定无法再活下去。
而费奥多尔这个男人,他无疑看尽了世间太多的罪孽,沉重的思考让他认为自己、以及那些拥有力量的人负罪累累。只有上帝才有怜悯之心,他的作为不能称之为纯粹的善,也不能称为纯粹的恶,无论遭受任何诘难,都动摇不了他想要净化世界的无畏决心。
一心为世人着想的费奥多尔拥有着光辉的神性,可神性却是他的缺陷,那是不应存在于任何一个人类身上的特征。
“费佳……别再这么做了。”
由于长期寄宿在自己体内,已然与【书】产生共鸣的霜叶再次经历剥夺,终于随着时间慢慢缓解了自己身体凭空流失了大半的机能。她这时直起了身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昔日的恋人。
无法控制的狂风卷起了他们所有人的衣摆,更将那位孤身而立的纤瘦青年那身十字衣襟吹得凌乱。
但很奇妙的,分明还是这一个人、这一张脸,霜叶此刻的心中已经不再因为重遇他而感到痛苦。她只牢牢盯着他,像费佳之前所说的那般,他们二人互不相容的理念注定要在最终消陨其一。
面对她抑制着情绪的话语,费佳不过是重新扬起眼,迎风中对她平静地叙述出一个事实:“霜叶,在来之前,你所目睹到的那些世界,很干净美丽不是么?”
那是梦想中的世界,每个人都幸福安乐,充满欢声笑语,没有任何罪恶发生。
宛若人间净土。
“那只是你编织出来的梦境而已,虚构出来的梦永远都不经考验,脆弱易碎且透明。”
“但如果一个梦能做一辈子,那还能算作‘梦’吗?”
两人一来一回的交锋,令霜叶的眉梢逐渐露出难过的神色,她压抑成碎片的话语,一点一点被夜幕下的乱风给卷到了未知的天涯。
“……你太理想化了,费佳。”
他想要世间永无罪恶,但那是不可能的。
“只要有人存在,罪恶就不会停止。构陷在人性当中的贪婪、自私、欲望……是组成人类的骨血,即使你消灭了所有包括你我在内的‘异能者’存在,也无法换来一个彻底干净的世界……你的理想注定孤独,费佳。”
“而我同样拥有着人类自私的一面,原谅我格局狭小,绝不希望脚下踏足的世界在你的手中毁灭。”
乌托邦是不存在于人世的美好幻想,至少霜叶不愿意为了这一点沾染无数同类鲜血、殡葬掉自己所珍重的事物。
他们这对昔日恋人的理念通过眼神对峙在不断发生碰撞,分不清和周遭被风卷起、肆乱狂舞的建筑残桓相比,哪个更为剧烈一点。
霜叶在这时回首望向了一直陪伴在自己身畔的黑发青年,紧握住他的指节用力得肤色发白,甚至因为接下来想要做的事情,更忐忑得犹如血液逆流,冰冰凉凉。
“阿宰,你会同意我之后要做的事么?”她轻声道,分辨不清体温是被周围肆虐的风吹冷,还是自己当前的心理作用。
而太宰直接旋身拥住了她,用身躯替霜叶挡下了周围所有袭来的风。
“没事的,不用怕。”太宰毫不犹豫地吻在了她的发顶,“去做吧,小霜叶。”
在他这番鼓动之后,霜叶不由露出了一抹堪称明动的笑容,不过转瞬即逝的世间里,她便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飞速扬手一把夺下了滞留在半空中的那本【书】。
太宰笑了一声。
“霜叶——”费佳似乎通过这一幕预料到了她要做些什么,神人般完美无瑕的神情,终于也随着微睁的紫眸泄漏出了一丝破绽。
可霜叶接下来的动作依旧毫无滞涩,没有因为他的喊声而停止。
“抱歉,费佳。”
在光芒制造出的盛光与狂风中,发丝不断朝后飞扬的霜叶突破重重阻力,双手置放在了那本摊开的【书】脊两侧。
然后,用尽全力、一点一点将之撕成了两半。
崩断了束线的书页开始脱落,往上漂浮,而霜叶并未停止自己的所作所为,依旧把其下的书页撕成两半、四半……破坏成了无数不规则的碎纸屑。
她每每对撕一下,周围的世界便扭曲一分,到了最后,漫天金色碎纸如同会发光的蝴蝶,在崩坏的那一瞬迎风四散而开,无法克制的狂风挟持着碎光形成了一股金色洪流,将在场三人的身形强制卷入到这条虚空之中的隧道。
一摔入时空的罅隙,带来的强大力量瞬间将人冲散。虚无之中无处着力,霜叶已经无暇顾及周围的事物了,唯有紧紧抓住太宰的双臂、吃力地朝他靠近,避免彼此被碎片的洪流冲散。
数以万计平行时空所化的书页碎片不断在两人身侧划逝而过,就像是双双漂浮在失去了重力的宇宙,周围漆黑一片,遍布时空星云斑斓的踪迹,因为恒星表面刮起的一阵剧烈风暴,不得不苦苦维持着身形。
他们奋力前行,如同小舟逆水而上,不断被风浪推回过去。
可二人不曾有一秒钟放手。
攀着黑发青年伸过来的手臂,霜叶终于赶赴到了他的身边,在那瞬勾住了对方的脖颈,把脸埋进了他的颈侧。而几乎是发生在同一刻,太宰同样紧紧拥住了她的身躯。
彼此就这么被这个拥抱填补了所有空隙。
“破坏掉【书】所产生的碎片将我们卷走,那个世界后续应该会因此而恢复稳定吧……就是,不知道我们最终究竟会掉到哪个地方。”
甚至,更有可能的结果是直接消逝在这片时空的罅隙里,无人可知。
他们还不知道有没有未来。
“我倒是不后悔做下的事情,只是可惜,我们定下的婚礼可能没有再举办的机会了……”
霜叶埋首在太宰的颈间细语道,声线虽然冷清平稳,可依旧在语调的细枝末节中能捕捉到一丝难以言说的怅惘,无影无踪,飘落在了对方的心头。
太宰握住了这缕不舍,抬手抚在了她脑后的长发上,顺着那柔软的感触遗落下属于自己的温度。
“现在开始的话,也不晚哦。”他在霜叶耳畔轻轻说着。
霜叶闻言抬起头,望见太宰那只正凝视着自己的鸢眸中,所铺展开的温柔而悠长的缱绻情感。有几分温柔到了极致的难受,就这么滴落在了她的心湖里,滴答一声,缓缓扩散开来。
她不由得覆染上了一副克制的表情,只指尖抚上了他的侧脸,淡笑着说:“那亲爱的太宰治先生,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妻子吗?”
“就算我本性自私、冷酷,还犯下过很多不可饶恕的坏事……就算是这样残缺的我,一点都不完美的我,你也会喜欢吗?”
会永远都不抛下她吗?
但太宰盖住了她的手背,凝望着自己的眼眸装满晃动的星辰,看起来与她同样破碎。
他只反问道:“那亲爱的霜叶小姐,你愿意接受我成为你的丈夫吗?”
“就算我懦弱胆小,喜欢逃避,还厌恶这个腐朽不堪的现实、这么占有欲强……你也会保证永远留在我的身边吗?”
霜叶克制住的情感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失控了,清冷的眉梢被细微地触动,而后越扩越大,倾覆下一场无法阻止的雪崩。欲要出口的声音寻找不到宣泄方式,只能被压抑成破碎的点点晶莹,如其他无声无息寂灭的星一般,溢出泛着嫣红的眼尾粉碎。
这些问题的答案根本不言而喻。
“我愿意啊——”
两道音色不一的声音在此刻温柔重叠。
他们的身侧接连不断划过了关于其他世界的碎片,每一个都如同镜子般装载着不同可能性的梦境。有各种境遇的太宰,也有各种身份的霜叶,但他们都没有看周围一眼,哪怕在其他世界两人同样拥有一段十足美满的故事。
他们当前的眼中唯独仅有对方存在。
“是世上任何一位别人都不可以,是其他世界的你也不可以,是你,小霜叶,只有你才可以……”
太宰就这么与她互相抵着额头,垂眸柔声说出了自己身处在有她存在的世界里,内心所一直怀揣的庆幸——
“八千兆个平行时空里,只有你才是我唯一的真解。”
相拥住的他们开始在罅隙里极速坠落,但无论是太宰还是霜叶,都未曾有一刻感到恐惧。这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殉情,同样是一场本世纪最盛大恢弘的婚礼。
霜叶闭上双目,在这动人的情话中更用力地勾下了黑发青年的脖颈,任由他低头亲吻自己的新娘。
她这一生不曾有过多少强烈的诉求。
但假如世界能够回应她小小的愿望,希望世界能把她所爱的这个人带到被幸福包围的地方。
两人的意识逐渐消散。
……
待到太宰醒过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的尽是熟悉的混乱嗓音。
“混蛋太宰!醒了就别给我装死!休想把工作都丢到我身上!给老子起来!”
睁开眼,是扛着战斗机砸向敌人的中也在半空中发出的怒吼。
天空赌场这时已经被人为毁坏了近乎三分之二,群众早已被疏散,遗留下来的是港口黑手党的武装部队与敌人。除此之外,还有代表了异能特务科的黑色特殊部队、负责救治伤员以及进行武力支援的武装侦探社社员,以及一脸不情愿并肩作战的‘新双黑’。
“太宰先生!你下令安排好的支援已经到场了!”以虎爪击飞一名敌人的敦忠心耿耿地回到太宰的身边,为他禀报情报。
谁知敦还来不及说上第二句,就被芥川操纵的银色衣刃给掀开,他偏头瞥了眼太宰,随后便不屑留恋般挪开了视线。
“别误会了黑衣男,在下不过是听从了师长的命令,前来赴战而已——拯救尔等之余的性命并非在下初衷。”
少年说完脑袋就给一张大手压住了,持着双枪赶来的赤发青年直接按着自己无礼的学生给人低头致歉,随即半蹲下来凑近友人的身边,关心问道:“抱歉太宰,孩子不懂事,你没事吧?”
“……织田作。”太宰怔然望向已然以熟稔语气对自己说话的友人,在这话之后,紧接而来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青年,他迈着忙碌的步伐,就像是刚从加班片场赶过来一样充满了社畜的悲哀。
“太宰君,你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啊。”安吾无奈地推了推眼镜,“就算你们港口黑手党的势力有多么一手遮天,进攻并非国际管辖条例的「天空赌场」这件事,需要异能特务科提交的报告文书就够我加班通宵赶半个月了。”
太宰闻言,不由自主扬起了微笑,“谢谢你们,安吾。”
事到如今,他开始适应这种拥有一切的感觉,不再如同当初一无所有的空虚姿态,只得推攘着自己去迎向坠楼而亡的结局。
因为有人在最后拽住了他的手臂。
在这一刻,太宰若有所感地往身侧偏转脑袋,仰头望向自苏醒后便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那道身影。
由于穿梭于两个世界的壁垒之间存在着时间误差,这里距离他们传送到异世界再回来,不过只过去了几个小时。
半开的天空赌场维持着先前残缺的模样,屋檐消失不见,一半的墙壁大空着。从此处眺望,足以很轻易看见远处连绵成海的云翳,以及半褪孤阳沉落时散发出来的茜色光晕。
霜叶就那么背对着他迎风立在墙边,夕阳径直在她姣好的外缘镶上了一轮象征美好的金边。似乎感应到了来自于他的视线,霜叶回过了头,她眸中点染的那片银泽如蝴蝶振翼不轻不慢地飞了过来,只一眼便消融了他所有心头雪。
“我们回来了。”霜叶逆光的脸庞神色忽然柔了下来,朝他露出一抹近乎浅淡的美丽笑容。
太宰接过她递来的手,站起身把终于能安下心来的她给拥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