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绕来绕去,听在霜叶耳朵里就跟没说一样,没能在他口中得到有效情报,她的心情无疑变得糟糕了许多,连带着表情也不太友善。
“姑且就当你说的是真话好了,但要不要完全相信,就要取决于我的想法。”霜叶面无表情地说,“这么多年里我只最清楚一个结论:那就是长得越好看的男人,就越会骗人。”
这是她被社会毒打过的经验,白兰也好,费佳也好,脸都是一个比一个好看,同时也是一个比一个更会骗人。
得到这样评价的太宰霎时苦笑。
霜叶最终选择浅浅抿唇,品味着Gimlet带来的魅力,结果并没有如她所想的,加入更多糖浆后导致的过份甜腻,直至杯子里的酒液尽数滑入她的舌根,那份苦涩仍蔓延在感官当中。
放下杯子,这份注定的告别算是到了收场时分。
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与对方相互对视,太宰以为她大概要走了,不料霜叶停了下来,思忖了几秒后开口说出了一番话。
“那么,刚才出现在这里的‘阿作’,其实是另一个世界的‘你’所认识到的朋友吧?”
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太宰在这里微微一怔,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低下头,任由自己沉浸在记忆之海中,渐渐的,神情趋于柔和。
“对。”他用一种如置梦中的语气承认了,接回了她喝完的杯盏。
而就在这时,霜叶却忽然说出了他根本来不及防备的一句话。
“——那你又是在透过我,注视着谁的幻影?”
这么一句叩问着灵魂的真相,令他手里莫名沉重的杯盏无意中滑落。
呯地一声砸碎在地面,绽开了一地晶莹的花瓣。玻璃碎屑溅入到了保护最深的心脏里,尖锐感无比真实,仿佛能扎伤脆弱的表面。
“在阿作开口之前,你就已经叫过我的名字了吧?我记得自己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个。”
霜叶冷静地点破了他的破绽,可太宰似乎已经承受不住了,沉默的片刻后,那副疲劳的精神在隐约崩溃的边缘,一边笑着,一边用手捂住了半边脸颊低笑:“哈哈哈……小霜叶,你真的很聪明,但是,这样真的太狡猾了啊……”
许久许久,他才止住了这阵无意义的笑声,像是陈述着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语调轻松地说道:“如果我说,这个世界之外存在着另一个世界,那里的我们是一对恋人,从十六岁相识、相爱、结婚,最后还拥有孩子,得到了所有亲友的祝福——你会相信吗?”
霜叶闻言,顿时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因为顺着在脑海中联想到了这份可能性。
或多或少的,她终于理解了对方一直对待她的态度为何总充斥着违和感。可她在这里的回答却是截然相反的丝毫不带犹豫:“的确有可能。”
太宰不禁由衷扬起了少许的笑容,可他还未来得及高兴多久,那点喜悦的苗头便在霜叶紧接着补充的话里迅速掐灭:“但我不会把其他世界的经历与这个世界混淆。”
那抹自然流露的笑容就这么凝固在了嘴角。
在霜叶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刻意维护的世界微不可察地开始坍塌了。
某种不知名的钝痛不断击中他脆弱不堪的心脏,即使如此,那道清冷的声音依旧将所有他往日不愿面对的秘密狠心逐一撕开。
“只有无法想象的孤独的人,才会自欺欺人地将另一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灌输成自己真实发生的经历。你自己也很清楚,无论‘我’究竟从另一个世界的‘我’那里继承了怎样的记忆,那实际上都不属于‘我’,不是么?”
伴随霜叶平静叙说的这番话,某人的呼吸一瞬仿佛停滞了。
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根本不足以成为真实的前提,充其量只是另一种可能的人生。他把一切当成自己的宝物,耐心珍藏,也不过是把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强行塞进了木偶的躯壳里,浑浑噩噩地在人生里上演一出僵硬的戏剧。
要说他是否确实真情实感地拥有那么多深重的情感,霜叶本人绝不相信,她宁愿当作是这个人催眠自己的成果。
她知道,世上绝对不会有人轻易对她持有真挚的爱意。
那是她一遍遍摔倒后总结的经验,她从未被幸运之神眷顾过。
霜叶全程维持着清醒到极致的冷酷,理所当然地说出了自己所认为的事实。
可缓缓的,少年脸上的表情再也无法维持,在这一刻仿佛连呼吸都无法做到。
所有压抑的悲伤、清醒的绝望,充斥在他的喉管里,肿胀到让声音痛到不行。
“小霜叶,你真的好残忍……”疼痛的破碎声音徐徐飘荡在空气中,音调抖得几乎无法拼成一条直线。
——为什么,要提醒他本身一无所有的事实。
太宰治看向了霜叶,沉重的眸色绝望又仿佛在渴求着什么,那点仅有的光亮如同天空陨落的小行星,焰尾马上要被深邃的夜空吞噬。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我又还有什么理由能继续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呢?”
那个居住在孤单星球里的孩子,苍白的脸上全是迷茫与无措。
“这没什么可残忍的,后面这个问题,你应该问自己才对。”霜叶并不打算接受他的评价,不再看这个人当前的表情,转身面向阶梯。
或许是同为孤独的人,她免不得对这份情绪感同身受,又或许是怜惜对方的颜值,一时心软对这个人多说了几句话。
“只是认清现实而已,没什么难的。想要获得羁绊,就自己去争取,想要与某人做朋友,就去主动打声招呼,想要活下去,就去找能够支撑活下去的动力。”
“脚下站的这个世界,才是你的故事。”
霜叶难得仁至义尽的为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在说完后便想要转身离开。不料却在这时周围蓦然一晃,酒吧里的天花板开始崩塌,抖落了大量的石块与灰尘。
“魔宫要塌了?”
她顿时警觉起来,神色凝重,企图站稳在摇晃的地面上。
忙于观察周围的霜叶没有发觉,太宰正失神地注视着她那张寡淡清冷的侧颜,忽然间,眸中的整个世界像是被她的这份温柔坚定所吸引,一点点漾开不一样的颜色。
“果然,‘外冷内热’才是你的性格么……”
他自言自语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隐没在这片嘈杂声中,轻得无人能够捕捉:“那我们之间的故事,还会有开始的可能吗……”
可惜霜叶并没有听见,她回想起之前跟在怪盗团后面划水打过的那场渡边的宫殿,倏然转头望向太宰,沉下脸色的模样就差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高喊打劫:“你的宝物呢?交出来。”
直觉告诉她这个范围涵盖整个横滨的殿堂级魔宫,它的规模与诡异程度比起渡边的那回只高不低。假设取走魔宫里存放的宝物是能让所有人安然无恙全身而退的办法,那么就算不放预告,想要这么做的她也打算强抢了。
谁料太宰却露出苍白而无力的笑容:“我没有那种东西。”
如果可以,他倒是想被劫财劫色,可惜他说的是真话。
因为他从来都一无所有。
深思熟虑过后,太宰决定劝告霜叶:“你走吧,不然再待在地下,会有生命危险的。”
逃当然是要逃的,但霜叶却在这里问了一句:“那你呢?”
太宰选择自闭,垂下眸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哀伤地推开了她:“你不要管我,走吧。”
霜叶:“……”
这究竟是什么古早言情电视剧里劝男主丢下自己的白莲花女主剧本?!
轰隆隆的崩塌声响彻在周围,陈列架上的酒已经纷纷摔倒,制造出沾染浓浓酒气的满地狼藉。
天花板碎裂,一整块不规则的石板摇摇欲坠,忽然沉甸甸地掉落下来。
眼看着就要砸到太宰的头上,千钧一发的时机里霜叶果断拉过他的手,扯着人往阶梯走去,“你不说的话,我只能将这里最值钱的东西带走了。”
“……小霜叶?”被强行硬拽的太宰感到愕然。
巨石不断在身周崩塌,每一步路都像走在危险的悬崖边,不时就会有石块砸落在他们的身侧抑或前方。
霜叶紧握住少年的手腕,由于他自带的异能无效化,霜叶无法使上自己的亚空间,只能凭靠着纯武力躲开。太宰一路怔然地看着她,周遭晃动的光影如梦,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眸底。
魔宫的守卫这时终于从黑暗里涌出,是戴着帽子的漆黑小矮人模样,它们数量众多,不分敌我,甚至连太宰都被选定为了攻击目标。
“青花鱼去死去死去死……”
粘帖复制玩具兵似的守卫张牙舞爪地想要让讨厌的宫殿主人留下命来,那完全不留情面的攻击姿态看起来对霜叶背后的少年怨念颇深。
霜叶一边打怪,额角不禁划下黑线:“你自己家的守卫怎么还对你动手了?”
——这魔宫主人究竟是怎么当的?!
太宰把自己平日压榨小矮人干活的事迹隐瞒下来,苦笑着说:“大概是因为……宫殿开始排斥我了吧。”
距离魔宫完全崩溃已经没剩多少时间,想要离开酒吧,唯有通过那条狭窄的地下阶梯才能回到地面。
霜叶掩护着太宰往楼梯口那方走去,而上方依旧源源不断地涌入许多玩具兵,前有追兵,后来巨石,如果无法顺利解决,他们无疑就会被堵死在拥挤的楼梯间里。
反应到现状紧急,霜叶不由眸色一沉,紧接着在太宰猝不及防的情况下,抬手一按没有战斗力的他的脑袋,将之保护在怀里。
碎石时而重重砸落在她高抬起来的手臂上,可霜叶不以为意,另一只手的袖口一甩,扔出了数根钢琴线。前赴后继涌过来的玩具兵顿时被给齐齐捆住,她用力一扯,全部将它们丢到了后头。
小矮人玩具兵在空中胡乱挥舞着四肢,擦过两人的肩头堆积到后方的店内,楼梯很快被顺利清出了一条道路,霜叶当即半揽着黑发少年快步出了楼梯。
安全突破重围来到地面,霜叶终于可以放开手脚,用异能将上前来对抗的守卫全部打飞。
外界的模样比起世界末日的场景不遑多让,周围尽是无穷的浓黑。
天空没有拥挤的繁星,没有孤单的朔月,只有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大地之轴剧烈地转动,所有的高楼都崩塌了,露出半截残缺的建材,入眼尽是滚滚尘埃。浓密又诡异的白雾,仿佛承载着幼兽不明的悲恸,沉重地覆盖在这块荒瘠的废土之上。
既辽阔,又虚无。
无论往哪个方向奔跑,两人都仿佛原地打转,最终又回到了起点。
往日包围着某人的孤独感变成了对抗他的士兵,不断从建筑的角落里钻了出来,它们没有五官,形容可怖地想要将他拽回这片囚困了他多年的炼狱。
可惜有霜叶在场,它们来一个就被打一个。
全程都被极具安全感地保护在身后的太宰,终是选择定定凝望着她,不解地问出了那句话。
音色一如苦涩又喑哑的琴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执着于救他出来,为什么会始终不曾放开他的手一秒,也要带他离开?
然而正在清地图的霜叶却在这时,刻意问了个与眼前无关的问题:“我记得你的名字是叫太……太什么?”
“太宰。”夜风吹起了少年的黑发,露出秀净的轮廓,他回答说:“太宰治。”
“那么太宰治,你记住了——荻原霜叶,这是你债主的名字。”
背对着他的清丽女性无情地摆明自己的身份,提醒了他一句话:“想要自己一个死掉,不还我那三个亿,你想都别想——”
攻击力与泛用性极强的亚空间再次从天而降,轰烈地劈开了整个黑夜,那道白色的身影,明亮得仿佛能将一切皆照为白昼。
太宰说不出话。
分明感觉很想哭,可酸涩的热意到了宣泄的闸口,却怎么都掉不下来。
伸手不见五指的暗色天空在这时忽然碎裂,像个封闭多年的纸盒终于被巨大的人手掀开,向来只有黑夜的世界真切地闯入了大量的光芒。
黑暗只有被人为打碎,才有光明流入的可能……么?
他怔忪地想到,霜叶这时抬头一看天空,半秒后,下意识神色微妙地吐槽了句:“你这么大个唬人的魔宫原来竟然是个破纸箱?被遗弃在箱子里的黑猫既视感未免也太强烈了——”
太宰的眼睫不由颤了颤,随后好似因而抖落掉了如同水晶般细碎的情感,笑着附和道:“或许吧,待在无人打开的箱子里面,生死不过是一种无意义的叠加态,既能说是活着,又或许早已死去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