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抬头对长公主笑道:“殿下放心便是,这两个八字是乃大吉,上等婚配也。”
长公主的眼睛一弯,“当真?”
老道点头,“贫道怎敢糊弄殿下。”
合过八字后,依照规矩,镇国公府还需在同族中择两个身带官位的儿郎作为“函使”向沈家送通婚书及彩礼。
这两个人,自然是陆宴的两位兄长——陆庭和陆烨。
镇国公府声势浩大,陆庭和陆烨拖着长队,一早就杀到了永宁坊,惹得街坊百姓,纷纷伸头探望。
经此,纳征也算是过了。
沈文祁看着自己面前的大小不一的、系着彩线的楠木箱子,以及那道升迁的圣旨,忽然想到了盛公公传敕旨时说的那句话——“沈尚书既受了重伤,这几日就不必上朝了,在家多歇息一阵子便是。”
现在细品,叫他在府上多歇息几日,不就是为了给他外甥开大门吗?
沈文祁这一口气堵在心里,是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几日来,唯一一个让沈文祁感到宽心的,便是靖安长公主亲自来了一趟尚书府。
靖安长公主是皇家人,其身份尊贵,自是不必多言,她不来,沈家不能挑理,但来了,便是给足了沈家面子。
且谈话间,沈文祁看得出,长公主对沈甄,也算是有几分喜欢的。
沈文祁揉了揉眉心:“安嬷嬷,你把甄儿给我叫来。”
安嬷嬷应声,专门出门。
半晌过后,沈甄推开门,行至屋内,低声道:“阿耶。”
沈文祁拍了拍眼前的圆凳,“过来,坐下。”
沈甄老老实实地坐过去,双手放在膝上。
沈文祁看着她这幅模样,不禁长吸了一口气。
怎么就是镇国公府呢?
怎么就是陆宴呢?
沈文祁与陆宴虽说年纪上差了不少,但也算是同朝为官多年,所以沈文祁对自己那位未来女婿,其实算不得陌生。
确切的交集,共有两回。
头回,是因为公事。
工部一向耗资耗力最多,遂每逢一个大工程,圣人都会配一位四品以上官员承监修之责。其中包括,宰相、太府监、将作监、京兆尹、京兆少尹等等。
元庆十四年春,圣人命沈文祁修建皇家陵墓,陆宴那一年还是少府少监,圣人刚好命他监修,两人也算共事了几个月。
在当时的沈文祁看来,镇国公府这位世子虽说性子淡漠了些,但也算是才貌双全,做起事来亦是认真负责。
起码不像许柏林,什么都不懂,指指点点倒是一把好手。
至此,沈文祁对他的印象,还算得上一个“佳”字。
说到这,那就不得不说起第二回了。
第二回,也就是庆元十四年秋,沈甄及笄的时候。
淳南伯独子唐律去云阳侯府提亲被拒,心有不甘,便趁月色正浓时偷偷潜入了沈府,想将生米煮成熟饭,逼沈家嫁女,沈文祁一怒之下,差点没将唐律活活打死。
唐、沈两家撕破脸皮对薄公堂,去的便是京兆府。
这桩案子,也是陆宴任京兆少尹的第一桩案子。
按说两家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这事又涉及到女儿家的清白,衙署在判案时怎么都该顾及些沈家的颜面,然而陆少尹呢?
开堂审理不说,竟还派人请沈甄去当堂对质。
沈文祁哪会让沈甄去跟唐律对质,无奈之下,只好提前与郑京兆见了一面。
过了两日,沈文祁和宣平侯出门喝酒,偶然听到了郑京兆与陆宴的对话。
郑京兆道:“我说陆大人,你怎么能派人去侯府请人呢?那云阳侯府的嫡女险些失了清白,纵使侯爷下手重了些,多多少少也得讲点情面吧。”
郑京兆自己也有待字闺中的女儿,自然是理解的沈文祁的愤怒。
陆宴面不改色道:“可按律法,淳南伯世子这是作恶未遂,但云阳侯那儿可是把人给打的险些丢了命,依属下看,谁都不无辜。”
郑京兆拍了拍胸口。
孙旭在一旁道:“照陆大人您这么说,这事儿,人家沈三娘还有错了?”
陆宴淡淡道:“就事论事,她无辜,唐家也有错。但云阳侯明知她那张脸招人,却不叫人护好,居然让人闯进了女郎的闺阁,这亦是沈家的疏漏。幸亏淳南伯世子这回是重伤,若他因此丧命呢?世人的言辞可会放过她沈三娘……”
“得得得、得得得。”郑京兆拜了拜手,冲孙旭道:“回头你把唐家的状纸接过来便是,两家都是京中要面子的人家,压下来、压下来最好。”
就陆宴那几句噎人的话,沈文祁便是现在想起来,都不免觉得堵心。
那种脾气秉性,与他家这个,真能把日子过的和和美美吗?
他深表怀疑。
思及此,沈文祁又叹了一口气。
沈甄眨了眨眼,“阿耶,你都连叹好几口气了……你到底要跟女儿说什么……”
沈文祁语重心长道:“你跟阿耶说实话,他可有欺负你?”
沈甄摇头,“真没有。”
沈文祁看着她那双澄澈透亮的眼睛,到嘴边的话,到底是说不下去了。
罢了。
事已至此,一个想嫁,一个想娶,他难道还能阻了不成?
“你要嫁人了,阿耶给你请了个嬷嬷,张嬷嬷曾伺候过先皇后,她教你规矩,得用心学。”
沈甄点头,“女儿明白。”
沈文祁也跟着点了点头,“好了,你回去吧。”
沈甄起身道:“那阿耶也早些休息,别忘了吃药。”
沈文祁看着她的背影,鼻尖都跟着酸了。
他忽然想起了沈姌、沈谣出嫁的前夕……
——
十月十日的早朝上,成元帝提出了扩建京城,重新修缮九门一事。九门,即长安城城东、城西、城南九座门。
这些都是工部的分内之事,且年年要做,也无甚好意外的。
众人关心的是——谁来任这个监修。
毕竟,沈尚书可是多了一位新女婿。
太府监那边儿得了太子的眼神,连忙做了个顺水人情,以近来事多为由,将这事推到了京兆尹身上。
果不其然,成元帝点了头。
下朝后,陆宴大步一迈,走到了沈文祁身边,“沈大人留步。”
沈文祁脚步一顿,回头看他,“陆京兆可是有事?”
“此番修缮城门,京兆府定会竭力配合工部,沈大人若是有事,同在下说便是。”
啧,看看这语气。
要知道,京兆尹和工部尚书,可是平级。
“陆京兆做事一向严谨,秉公办即可。”沈文祁看着他道。
陆宴回道:“沈大人所言极是。”
沈文祁点了点头,上了马车。
陆宴品了品沈文祁话里的话,还是头一次感觉这脚底下,阴风阵阵。
须臾,随钰飘到他身后,拍了他一下,“吃瘪了?”
陆宴闭目未语。
随钰道:“谁叫你非得找圣人赐婚,你要是正常提亲,沈大人何至于给你脸色?”
陆宴道:“不是这件事。”
随钰道:“那还有哪件?难不成三妹妹傻到都交代了?”
“哪个是你三妹妹?”
“你娶进门了才是你的夫人。”
陆宴低声道:“你可还记得唐家那个事?唐律。”
这话一出,随钰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想起来了。”
陆宴抬手捏了一下突突跳的太阳穴。
随钰笑道:“今日我倒是信了那句话。”
陆宴不接话。
随钰自顾自道:“因果循环,缘,甚妙。”
陆宴横了他一眼。
随钰收了嘴角的笑意,继续道:“要我说,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毕竟你和三妹妹连庚帖都交换了,来日方长!再说,沈大人并不是那种会为难人的。”
闻言,陆宴提眉看他。
随钰道:“你这么看我作甚。”
陆宴一脸真挚道:“你当年,怎么过了沈大人那一关的?”
随钰俊脸刹那间就黑了个透。
这话,可真是扎心。
随钰咬牙切实道:“我就该站在远处,冷眼看你的笑话!”
说话间,陆宴的目光忽然转了方向。
眼前是李棣的背影。
随钰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直接道:“也不知沈姌为何迟迟不和离,就李棣那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她?”
陆宴眸色一凛,忽然对随钰道:“你何时赶回蜀地?”
“朝廷加派的银两到手了,明日就得启程。”
陆宴道:“走之前,帮我抽调一份户部的文卷吧。”
随钰道:“哪份?”
“李棣进京之前的,还能查到吗?”
随钰摇头,“你当我没查过吗?干干净净,估计是许家人做的,靠文卷,已是什么都查不到了。”
陆宴这边正思考着,只听随钰又道:“可即便不能将李棣之前做过的事呈交刑部,我朝就是以夫妻不和为由,也是能和离的,我总觉得,沈姌还有事瞒着。”
第110章
次日,陆家和沈家两家走到了“请期”这一步,沈文祁开口的是六月,可镇国公府那边,显然是不想等,最后两头折中,定成了三月。
三月十七,宜嫁娶。
经此,六礼算是过了五礼,只等到日子接新妇过门便是了。
这消息一出,京中不知有多少人家,生了再要一个女儿的心思,就连成元帝,都不禁拍了拍孟素兮的肚子,道:“给朕生个公主,也是不错。”
一时间,沈家的风头,比之当年云阳侯府的鼎盛时期,也是毫不逊色。京中的交际大多都是虚伪又真诚,只要你有权有皇恩,便是冷着一张脸,也自有人眼巴巴地贴上来。
别说是沈甄,便是早就淡出长安命妇圈的沈姌,都收到了成摞的请帖,雅聚、赏花、品香、乐舞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这些人简直是……”清丽看着手里的请帖,长呼了一口气道:“奴婢将这些都给您收起来吧。”
“就搁那儿吧。”沈姌轻笑一声,“阿耶重回朝堂,甄儿要嫁到陆家,有些迎来送往,是无论如何都推不掉的。”
清丽低头应是,“还是姑娘想的周到。”
沈姌将手里的药材装好,低声问道:“马备好了吗?”
清丽道:“在外面候着呢。”
车轮辚辚,幔帐摇晃,沈姌的车马停到了偌大府邸跟前,高高的匾额上写个四个大字——长平侯府。
沈姌下了马车,缓步走到府邸门前,低声道:“我是工部侍郎李棣的夫人,有事要见你们侯爷,劳烦通报一声。”
门口的小厮颔首道:“夫人稍等。”
半晌过后,苏珩面带笑意远远走来,纵然他脸上的线条越来越硬朗,但在沈姌看来,此刻的他,还是那个整日护在沈甄后头的少年郎。
“你怎么来了?”
沈姌提了提手上的黄梨木盒子,柔声道:“给你送点药材,有些是治骨伤的,有些是祛疤的。”
一句话,表明来意。
她是来探病的。
豫东的那场事故,将苏珩整个后背都被砸的血肉模糊,若没有他,沈文祁不会只废了左臂。
这样的恩情,沈甄不便来,沈姌却不能装傻。
闻言,苏珩神色一冷,直接道:“所以,李夫人今日是特意来道谢的?”
李夫人,这是心里有火啊。
沈姌冲他一笑,“谢?谁要跟你客气?苏将军戎马半生,不过是被几块石头砸了,会有多大的事?”
苏珩听出了话中的揶揄之意,忍不住勾起了嘴角,“进来再说。”
沈姌缓步跟在他身边,幽幽道:“侯爷如今真是好大的脾气,我方才若是说的不如你意,你是不是还要将我拒之门外?”
苏珩立马讨饶:“你借我十个胆子,我就敢。”
二人在主院的凉亭里坐下,苏珩替沈姌倒了一杯热茶,“趁热喝。”
沈姌笑着接过。
半晌后,她看了看院落里的猫儿,感叹道:“甄儿同我说,你替她养的猫,都生了第五代子孙了?”
提起沈甄,苏珩的眼神骤然定住。
好半晌什么都说不出。
很多事,他一辈子都说不出口了。
他年少时就喜欢的姑娘,如今就要嫁人了,压抑了数日的情绪,被沈姌这么一提,似乎有了瓦解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