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面,他的声音越发高亢激越。
斥候说完这话,众人脸色各异。
有人面露喜色,暗叹苏家这位世子真了不得,才不过几个月,就亲手替父报了仇。
以后定是国之栋梁。
有人面色凝重,比如六皇子,苏家与太子交情也是不浅……
眼下苏珩带着军功回来,对他可是丁点好处都没有。
也有人面色骤沉,就像陆宴,在听到苏珩、返京这两个词的瞬间……
他的右眼皮便莫名突突地跳了起来。
……
下朝后,陆宴和宣平侯世子随钰并肩从大明宫走出,刚行至马车旁,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大人。”
陆宴回头,定睛一看。
是李棣。
李棣上前一步道:“陆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随钰笑着拍了一下陆宴的肩膀,“内子昨日患了风寒之症,时砚,我先走了。”
陆宴点头,继而回过头道:“李大人找陆某,是有何事?”
“内子前些日子,可是去过京兆府了?”李棣试探道。
说实在的,沈姌说她去京兆府呈状和离,李棣到底是不信的,他总觉得,沈姌还有事瞒着他。
可是这样的试探,对陆宴真真是没用的。
陆宴反问道:“李夫人的事,李大人不是应该最清楚吗?”
一听这个语气,李棣的心不由跟着一沉。
沈姌,难不成真的去京兆府了?!
陆宴眉宇微蹙,道:“李大人还有事吗?”语气的不耐烦,大大缩短了李棣的思考时间。
李棣用食指揉了揉眉心,无奈地笑道:“前些日子,我与内子吵架,生了些误会,不想她竟闹到京兆府去了,实在是惹了笑话了。”
瞧瞧,李棣这样的语气,倒真像是对自家夫人极尽疼爱的郎君。
眉宇之间,半分虚假也看不出,
陆宴琢磨着李棣的话,心中了然了三分。
他的话看似在解释,其实依旧什么都没说,他还在试探。
这也说明,李棣根本不知道沈姌去京兆府做甚了。
陆宴的直觉告诉他,沈姌用了他当挡箭牌。
陆宴眸色微沉,顺着他的话道:“京兆府负责长安二十二个县的治安和政务,实在无暇处理这些‘误会’,日后,劳烦李夫人想好了再登衙门。”
听着这般不客气的话,李棣心里也是不痛快。
自打他成了工部侍郎,何曾受到过这种冷待?
偏偏眼前之人,他又不能得罪,只能笑着附和了两声。
陆宴回到马车上,呼吸沉重,脑海中尽是苏珩两个字……
——
陆宴走后,沈甄顶着微红的小脸,对着铜镜出神,整整一个时辰,丝毫未动。
半晌过后,她拿起一个蜜饯子放到嘴里,被心里乱糟糟的情绪扰着,也尝不出什么甜味儿。
时不时就要看一眼门口。
一袋蜜饯子吃完,沈甄瞥了眼外面的艳阳天,转身回到榻上,抓着被褥,阖眸,沉沉睡去。
也许是心思太重,沈甄居然梦到了小时候。
那时的她,不过九岁……
沈甄生来就受不得那些猫儿狗儿的毛发,一接触便会喷嚏咳嗽不停,浑身起疹子,所以云阳侯夫人一早就下令,府内不得养这些东西。
于是沈甄的猫儿被强行送走了。
大抵年少之时,对猫儿狗儿倾注的感情,总是要比长大后多一些,因为沈甄实在舍不得,便偷偷溜出府,把那两只猫儿带了回来。
她一旦对什么认真,眼里便多了股执着。
若不是发了病,还想着瞒着众人继续养。
侯夫人听着她沙哑的嗓音,看着她满颈的红疹子,气不打一处来地将她关进了祠堂。
一天一夜过去,侯夫人的心还没软,沈甄便病倒了。
沈甄睡着,云阳侯叹气道:“就这么点事,你至于罚她跪祠堂?别人家孩子进祠堂,那都是犯了大错的,因为个猫狗进去跪,说出去倒是新鲜了。”
侯夫人沉默。
云阳侯道:“她今儿若是目无尊长,你怎么罚她都行,我绝不替她说话,可她这性子……”
侯夫人红着眼睛,打断了他的话,“她只是看着乖,实际跟侯爷您一样倔,没有她两个姐姐半点机灵,我哪里是气她养这些个猫狗,我气的是她这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的性子!”
“不撞南墙不回头,迟早要惹祸。”
沈甄平躺于榻上,话音一落,便发觉周遭的一切,好似都变得模糊无比。
她顺着烛火望去,瞧见了不远处,款款像她走来的母亲。
云阳侯府的匾额摇摇欲坠,换成了澄苑的字样。
九岁的沈甄,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侯夫人额间带着几丝白发,向她走来,柔声道:“甄儿,告诉阿娘,这是哪?你为何会在这?”
沈甄目光闪躲,张张嘴,没出声。
倏然,陆宴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门口,侯夫人又道:“甄儿,他是谁?”
沈甄茫然无措地摇头说不知道。
陆宴身边随之出现了一个大着肚子的姑娘,哭着质问他:“三郎,她是谁!”
与此同时,靖安长公主也走了进来,一字一句对她道:“时砚在外面养着的女子,是你吗?”
每一句话,都像一声雷,轰隆轰隆地在她脑海中炸开。
沈甄睁开眼睛,猛然坐起,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
梦醒了。
这里是澄苑,是澜月阁,这里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
她朝窗外望去,外面阴沉沉的,下起了瓢泼大雨。一场能让她清醒的雨。
陆宴走到门口,收伞,一抬眸便看见,沈甄惨白的面容,通红的双眸,和那心如死灰一般的神情。
他疾步走过去,紧张道:“怎么了这是?”
沈甄整个人都在颤抖,喉咙中仿佛卡住一块石头,让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陆宴从没见她这样过,连忙环住了她的身子,抚摸着她的背脊道:“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好似失去了全部的力气。
这不是噩梦。
是再这样下去,一切都会变成噩梦。
陆宴捏了捏她手心,“我在,你别害怕。”
第56章 探视
沈甄惊慌失措久久未散去,陆宴看伸手把人抱在了自己腿上。
“沈甄。”他抚着她的背脊道:“你梦见什么了?”
其实他开口问这句话的时候,他很怕,她做了和自己的一样的梦。
“别怕,慢慢说。”
她眼眶微红,大喘一口气,道:“我梦见阿娘了。”
“嗯,然后呢?”陆宴继续诱哄道。
“她就在这屋子里。”
这话一出,陆宴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沈甄。同他一处,当真有这么大压力?
“还有呢?”
沈甄摇了摇头。
剩下的话,她已是不能再说出口。
“没听说过吗?梦都是反的。”陆宴笑道。
沈甄抬眸看他。
陆宴捉住她的小手道:“我给你买了刘芳斋的点心。”说罢,陆宴伸手将圆凳上的点心盒子拿了过来。
沈甄接过。
“起来吃吧。”
她这一晚上心事重重,陆宴看的出来,若只是梦见了母亲,断然不会吓成这样。
也许沈甄自己都不知道,她本来就有说梦话的习惯。陆宴不是没听过她夜里喊人。
只是,与这次相比,大抵是不一样的。
盥洗之后,陆宴抱过了她的身子,将下巴垫在了她的肩膀上,咬了咬她的耳朵,“有事便和我说,别一个人乱想。”
“我知道了。”沈甄道。
沈甄的眼睛长的极美,就像是湖面上洒了金箔一般。虽然陆宴偶尔也会坏心眼儿地觉得她哭起来的时候更招人怜,但真哭起来。
他到底是不舍。
熄灯前,陆宴捏了一下她的鼻尖,不轻不重的,就像是温柔的催问。
沈甄没躲,任由他摆弄。
他停手,她低头整理着两个人的被褥。
她不想说,他也没勉强她。毕竟他们之间很多事,时机不对,一旦说出口,也只会变得更复杂……
屋内骤暗,沈甄来来回回地翻动,陆宴用手揽住了她的身子,无奈道:“睡吧。”
良久之后,等到她呼吸转匀,他才叹了一口气,喃喃道:“再等等……”
夜色沉沉,长夜漫漫。
当晚,陆宴也做了一场梦……
四周是夏日的蝉鸣,顺着榆树枝叶的罅隙望去,他竟然看见沈甄,同一个白衣男子,站在密林深处。
那人比她高出许多,也不知低头说了什么,惹得她眉眼间尽是笑意。
眼前的一切,模糊又清晰、他双拳握紧,寸步难移。
未几,他看见那男人的手落在了她的耳朵上。
陆宴蓦地睁开眼,侧头,难以置信的回想着梦中的一幕幕。
又看了一眼她的耳朵。
“嗬”陆大人对着房梁笑了一声,她梦再吓人,那也都是假的。
而他梦里的,却都是真的。
天还未亮,陆宴便起了身子。
杨宗躬身道:“主子,云阳侯的探视权下来了。”
陆宴提眉,“太子做事,倒是极快。”
——
这样的消息,自然传到了李府。
原本天还晴着,却倏地大雨滂沱,硕大的雨滴坠在屋檐上,听起来空旷又凄然。
“姌姌,一会儿见了岳父,知道该说什么吧,”
沈姌嘴唇一抿,实在懒得同他虚与委蛇。
马车轧轧声持续地向着,李棣同沈姌坐在一处,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打破了沉默。
“沈家,也不是非要吊死在东宫这棵树上吧。”
沈姌与他对视,“李大人,现在是越来越敢说了。”
李棣笑了笑。
马车绕过了人挤人的街道,穿过朱雀大街,缓缓驶向大理寺狱。
门前站着两位狱丞。
沈姌提裙缓缓下车,落地后,摘下了帷帽。
狱丞拿起笔录,问道:“来者何人?”
“沈文祁之女,沈姌。”
“沈文祁之婿,李棣。”
话音一落,沈姌不由瞥他一眼,只觉得这一幕,讽刺极了。
狱使带路,他们缓缓向里面走。
大理寺实行分押管理,像云阳侯这样有爵位又曾高居七品以上的,都需要单独关押。
他们停驻在一扇木门前面,狱使道:“一次只能进一个人,且只有一刻钟,谁先进?”
李棣眉头一皱,从胸前拿出了钱袋子,塞到狱使手里,“我同她一起进去。”
狱使推回,钱袋子“噹”地一声坠在地上。
这时,周述安刚好从另一间牢房里,泰然自若地走过来。
笔挺刚毅,英姿勃发。
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遇上像周述安这种由圣人直接任命的手握实权的官吏,确实不由他李棣在此摆甚官威。
“周大人。”李棣作辑道。
周述安躬身捡起了钱袋子,放回到李棣手上,也没讽刺他,而是直接道:“李侍郎,这是圣人下的令。”
沈姌回头道:“周大人,我能先进去吗?”
周述安点了点头,转身拿钥匙开了长锁。
这特殊的牢间里,只有云阳侯一人,他坐在榻上,头上的白发有些凌乱,虽然落魄,却难掩他身上的温和儒雅。
“阿耶。”沈姌走过去,眼睛立马转红,“您身子可好?”
说句实在的,这里的状况,显然比她料想的好多了。
对视良久,云阳侯的手指微动,嗓音嘶哑道:“姌姌。”
他在牢狱中,他的四个儿女在牢狱之外。
心中的担忧和思念,日复一日加重,可真见到了,他却又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见到自己这番样子。
云阳侯抬手拢了一下自己的鬓发。
云阳侯给她指了指桌上的药罐,对沈姌道:“前阵子,有人往这儿送了大夫过来。”
沈姌一愣。
前阵子,圣人明明还未允许人探视,私自探视,往牢里送大夫,这罪名也是不小。
云阳侯见她愣住,心不由一沉,艰难地开口道:“甄儿,沈甄在哪?”
沈姌忍住了再胸口地翻腾的泪意,柔声道:“太子殿下的病已经转好了,阿耶,一切都会过去的。”
四目相对,云阳侯下唇颤抖,“都是阿耶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