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迄今都无从得知,狐女为什么要这么在意一介凡人的临终遗愿,甚至被牵绊至死。
傍晚时分,玄微的困惑有了解答。
狐女又来找她了,这次她换了个人附身,还是个男人,不修边幅,周身都是酒气,应该是宿醉未归,平常又消沉低落,所以周身元阳不足,被她捡来当载体了。
在这一点上,人、妖、神并无二致。如果自甘堕落,被天地遗弃是迟早的事情。
狐女的灵气又弱了许多,仿若一缕青烟,风一吹,就会散尽。
她在池边呼唤玄微。
玄微本想装作不识,无奈她又在岸上抹眼垂泪。一个胡子拉渣的男人对着一方清池嘤咛啜泣,难免有些吸人眼球。
避免身份泄露,玄微用灵识给她传话,亥时再议,并给了个隐蔽地点。
狐狸点了点头,离开原地。
是夜,池水变得冰凉,月光像敷了层霜,玄微爬上岸,找到那片枯草地。
狐狸在那里恭候多时,她背靠树干,注视着手里一片银杏叶。
玄微停在她跟前,百思不得其解:“你为什么不直接用魂魄来找我?每次都这么大费周章,引人注目。”
“他不行了。”她指了指自己的身体。
玄微化作人形,随意盘腿坐下:“我知道啊,要你说。”
狐女虚弱一笑:“这是他的后代,今天凌晨酒精中毒,躺在路边没人搭理,快死了。”
玄微忽的不能言语,片刻才回:“你也快死了。”
她说:“我知道。”
“就你这样自身难保的,还想撑他多久?”
狐女唠家常般语气轻松:“能救一个是一个咯。”
“就因为那个愿望?”她傻得可笑,可玄微嘲讽她的欲望荡然无存:“那句后世平安?”
狐女没有说话,明显在默认。
狐女痛苦地咳嗽起来,起身都困难,她缓而艰涩地发出声音:“我这几日一直在跟踪他,也不知是他家中第几代人,但模样好像他啊。”
“我从小就跟他认识,那时我还是个小狐狸,他是药师门下弟子,到后山采药时看到了我。”
“我怕人,躲了起来,他把干粮留给了我。”
“有肉,也有炒米,很好吃。”
玄微咽了下口水,她也有点想吃炒米了。
狐女并未留意她的反应,完全沉浸在回忆里:
“后来他又来了,我们碰了面,我还是躲着他,他却依然给我留了吃的。”
“他声音很好听,干净的像山里的溪水。”
“那次之后,我开始想念他。”
“所以第三次他来的时候,我咬了只果子给他,跟他示好。”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捡起来,没有擦就吃掉了,好像那果子一点也不脏似的。他谢了我,说果子很甜。我觉得他是喜欢的,晃着尾巴要带他去找更多,他跟了过来,那天,他一边吃果子,一边笑着和我说了一下午,说他学艺不精,师父并不器重,整个山里只有我对他最好。”
“他很苦恼,我想安慰,可我无法讲人话。”
“后来,他学成下山,开了药堂,娶妻生子。”
“我修为渐强,能够化为人形,就去找他,我说了自己身份,他有些惊惶,可我把果子拿给他看时,他立马信了。”
“后来我们频繁私会,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但我也很开心。”
“可惜,没多久,我们幽会被他家仆撞见,他很痛苦,坐立难安,我就追去杀了那人。”
“也是那天之后,他像变了个人,避我躲我,从此不再见我。”
“我怕他对我越发生厌,不敢打搅,但也不舍得离去,就在他宅周徘徊了数月。可这几个月里,都不见他找过我一次,我心灰意冷,回了山上。”
“之后我一直待在洞里,都不知四季更迭。终于有天,他忽然来了我们曾经相识的那个地点。”
“他说,小狐狸。”
“我又惊又喜,躲在洞中,没有吱声。”
“他说,我知道你在,我们今生怕是无缘了,但我临死前一定会去灵缘山上许愿,下一世我们一定要成为爱侣,永结同心,那边寺庙很灵验,你等着我,这一世我们就不要再有往来了,可好?”
“我咬着牙,不敢哭出声,只偷偷点了头。”
“那一天,就像现在,是叶落时节,整座山像是覆满了金色的雪。”
“后来,几十年,我都靠在暗处偷看他度日,他五十二岁离开人世。五十一岁那年,他失去了一个孙子,他悲恸至极,从此落下大病,我去山里找药,却不知如何给他,因为怕违背我与他的约定。”
“不到一年,他似乎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就来了灵缘寺,我跟着他过来,看着他蹒跚走到池前,虔诚祈愿,又抛洒下去,再回山下,不过两日,他便离开人世。”
“我又哭又笑,为不舍,为重逢。”
“我拣走了他的硬币,一直在等,他之后的每一世,有和乐美满,有苦闷抑郁,但都与我无关,我走不进他的生活,什么都等不来。”
说到此处,她自嘲地弯了弯唇角:“那天找到你,我才知道,原来他根本没有许那个愿,原来早在那一世,他就已经在岁月流逝里忘了我,忘了我们的约定。我于他而言,无足轻重,或许就是一场梦,转头皆空。”
玄微都不知从何说起,她觉得狐狸脑筋有问题:“那你还救他后代干啥玩意儿,让他自生自灭啊,这是他的命,你奄奄一息,还要逆天而行,这样只会加速你消亡。”
狐狸面色惨白如纸,用仅存的力气攥紧玄微袖子:“我求你……他一息尚存,还有活命机会,市中心的医院大楼形如固盾,又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我如今根本无法靠近,我也无法在附到其他人身上为他呼救,只能来找你,只有你知情,只有这里我才能进来,我只有你了,你救救他吧,这是他当日夙愿啊。”
玄微眸光渐寒,像一池深水。她站起身子,拨开她手指:“别想了,我不会帮你。”
“这也是我的遗愿,求求你,”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泪在脸颊风干,折着月光,像一道经年累月都无法磨灭的疤痕:“我快走了,救人一命,功德归你,这样也不行吗?”
第13章 第十三枚硬币
功德这东西,对玄微而言其实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无非是日积月累,做多了好事可以帮助成仙,虽有些用处,但如果没有积善行德到一定程度,法力再高,也无法在仙班之中有一席之地。
玄微对修仙并无执念,随遇而安,现在谈功德,还是为时过早虚无缥缈了些。
所以她没有理会,只说人间很好,功德无关紧要。
狐狸被她的态度气到咯血,但还是微弱道:“我魂魄将散,今后世间不会再有我的痕迹,这人便算你救下的……而且功德是九天货币,你等飞升后可以拿去置换东西……”
货币?玄微耳廓一动,聚神细听。
狐狸说:“此刻攒的越多,今后上了天越吃得开……”
玄微眉头一拧:“当真?你不是骗我吧?”
狐狸缓慢点头:“怎么会骗你,”她眼圈又红了:“你救救他,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男人瞳孔开始涣散,玄微见状,忙施咒护住他心脉。
狐狸这才安下心来,她满头是汗,嘴唇干枯苍白,道了句谢。
玄微问:“接下来怎么做?”
狐狸问:“我在林茵身上时,曾看到她同事电话联系你,你有手机吧,可以叫救护车。”
玄微这才想起陆晅给的手机还在自己壳里,她翻包找出,一时有些诧异。
都过去一礼拜了,屏幕竟还能够亮起,只是电量那边只剩一格了。
“打120对吗?”玄微多少通晓一些人间常识。
狐狸感激涕零:“对。”
玄微低头摁下三个数字,那边很快接听,她有些结巴地说明来意和地点,按掉通话再抬头时,她发现身畔浮满了萤火。
她一愣,看了眼靠着树干沉眠的男人,他呼吸尚稳,只是周身没有了一丝一毫有关狐妖的气息。
狐妖仿佛从未来过。
幽蓝萤火缓慢上漂,像燃烬,像星火。
玄微也倚到木上,仰头看着它们一点点消逝在夜色里。
她自由了,只是连道别都没有。
——
车水马龙,天光暮雪,生死悲喜,迎来送往,无外乎世间万象。
陆晅今天加班到快十点,周身疲惫,就没有去赶地铁,直接喊了辆出租回去。
路上他惯例拿出手机,看了眼玄微的位置。
说来也凑巧,他那时担心爷爷反复发作的老年痴呆,就在老年机上安了定位,以防他走失,后来也忘了移除,却没料到现在拿来当做确认玄微动向的捷径了。
他认为这绝不是什么奇葩嗜好,只是“监护人后遗症”罢了。
虽说是萍水相逢,可他还是有些担心她回去之后的情况。好在整整一周,她都安分待在寺里,没有四处乱跑。
只是今天有些异样,地图上,那粒小点在移动,一直朝着一个方向行进。
速度还很快,不像是走路。
到了小区门口,下了车,他也没进去,停在原地紧盯着玄微去处。
他发现那段路通往的标志性建筑是晰大附一医院的。
大晚上去医院?
陆晅觉得不太对劲,他拦住过路一辆的士,说去晰医。
窗外灯火如梭,他给玄微打电话。
对方没有接。
他又拨了一次,这一次通了。
耳边是救护车的鸣笛开路声,陆晅心一紧,语调不自觉拔高:“你在哪?跑医院干嘛?”
玄微的耳膜被他来势汹汹的质问炸的有些痛,也凶回去:“干嘛!你怎么知道我去医院?”
陆晅一秒沉默,不知如何作答,能说什么,他在视奸她生活?也太可耻了。
所以他说:“我就知道了,怎么了?”
“……?”
见她讲话生龙活虎,状态无恙,他当即跳过这个话题,口气也缓和不少:“怎么去医院了。”
对面回:“有人要死在寺庙里了,就叫了救护车,你们的……医师让我跟车。”
对生死之事,她语气依旧稀松平常,就像那晚一样。
陆晅语塞片刻,问她:“就你一个人?”
“对。”
“和尚呢?”
“我没叫他们。”
“有身份证了?会办住院吗?有钱预缴医药费?叫一次救护车都要几百块,你有吗?”
他劈头盖脸质问三连,一股子老父亲嘲讽孩子是不是出息了翅膀硬了的讨厌口吻,玄微不免有些懵,也有些生气:“关你屁事,我自然有法子。”
陆晅冷呵呵扯了下嘴角,说:“我马上到。”
陆晅离附属医院进,他下车就碰上了玄微那辆救护车。
女孩刚巧从车上跳下来,又是那身初见时的灰色单衣,空旷旷挂在她纤瘦身躯上,她洁白的脖颈在深夜里刺着人眼睛。
陆晅大步流星走过去,拉住了她胳膊。
玄微回头,见到了熟面孔,眼不自觉睁大。
她手臂冷得像冰,陆晅问:“我给的衣服呢?”
玄微怔了怔:“没穿。”
他又问:“怎么不穿?”
玄微回:“穿不上。”
“……”陆晅不解:“大小不是正合适?”
玄微被他扯问得烦了:“就是用不到,不想穿,你烦不烦?”
陆晅不再拿着她,松手观察她样子。
一边,医护人员把男人转移到急救床上,叫玄微名字,玄微刚要应声,陆晅提前走了过去。
医生狐疑扫他一眼:“那小姑娘呢。”
陆晅说:“你和我说就好,我是她哥。”
追过来刚要上前理论的玄微愣了愣。
医生点了点头,示意玄微:“是她打的电话,她说不认识这个人。”
陆晅打量起病床上人的面孔,也说不认识。
救人要紧,他们推着他进大楼。
前阵子刚处理过林茵昏迷的事,陆晅对这个流程也熟悉的很,很快就办理好一切手续。
两人并排坐在急诊病区外边,一言不发。
医院走廊人来人往,形色各异。